暖的風剛吹到虢國老城牆根,塗弦夫就擺著細長的身子出來了。
凃弦夫長得很有特點。正麵望去,一枚花白頭發卻根根直立如新買的鞋刷子的頭顱,向前傾斜六十度,平移著就過來了;側看,像半拉大括號披掛著彩帶,總是過於寬大的衣服忽忽閃閃,顯出飄逸之風。
瘦!太瘦了!誰見到他都這麽說。可凃弦夫擺一擺枯枝般的手:負擔,胖了,都是負擔。
凃弦夫剛從文聯退休,退休前他是書法家協會主席,除了搞一些展覽,或者配合小城重點活動寫點應景的對聯,其他時間,都在寫字。他在辦公桌上放一整塊高密度板,筆墨紙硯就緒,寫。從二十多歲開始學書法,柳體、顏體都研究過,後來喜歡上了康有為,從此著了魔,跟康有為的字較上了勁,直到在全國小有名氣,當了書協主席,整天琢磨的還是康有為的字。
退了休,塗弦夫有更多的時間寫字了。人越寫越瘦,腰越寫越彎,當然,那字是越來越縱橫奇宕,幹脆遒勁了。這是見過他的字或者去過他的守黑齋的人說的。
塗弦夫的守黑齋一般人去不了,除非要好友人,或者接到邀請,否則誰也別想進去。
寫出一副好字,塗弦夫會給他的幾個朋友打電話,興奮。沏一壺好茶,站在門口巴巴等著他召喚的那些朋友來。
去守黑齋次數最多的是吳一品。吳一品也是虢國老城的名士,他不習書法,愛的是茶,有著茶癡的名號。和塗弦夫在一起,吳一品結巴的毛病似乎也少了,兩個人賞字,品茶,論道,守黑齋裏墨香和茶香氤氳繚繞,別有一番熱鬧的雅趣。
天越來越暖,塗弦夫出來的次數慢慢多了。每天早晚,人們會在城牆根看到他,左右手各兩枚油亮的山核桃,嘩啦嘩啦轉著,繞著城牆散步。
一天晚上,轉到南門口,他發現有人在寫字,還有不少人圍觀。寫字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練的是地書。一根木頭棍,前麵綁一塊水滴型海綿,水桶裏蘸點水,在水泥地上龍飛鳳舞,寫的是《沁園春雪》,到了“數風流人物”,那個“風”字拐出幾個奇怪的彎,但卻引來圍觀者的喝彩。
塗弦夫仔細看看,他發現這個老頭還是有一些書法功底,隻可惜個別字的布局不合理。他拍拍老頭渾圓的後背說:這個“風”字不是這樣寫的,應該這樣……他邊說邊比劃,甚至伸手想拿過老頭手裏的“筆”示範一下。
老頭拿“筆”的手朝後一縮,瞪了他一眼:咋寫?你說咋寫?你懂個球。豬鼻子插蔥,你還想裝象啊。你能,你是王羲之啊?
塗弦夫被老頭搶白一頓,訕訕離去。往回走的路上,他還有點憤憤不平:怎麽可以那樣寫?簡直是糟蹋字嘛,不能那麽寫的。
塗弦夫把吳一品叫來,茶沒泡,先跟他討論那個老頭:太惡劣了,怎麽可以那樣寫?鄙俗!
吳一品一言不發,看著塗弦夫在守黑齋裏轉圈,義憤填膺。末了,他微微一笑,把塗弦夫拉到書房門口,指著門上“守黑齋”三個字讓他看,吳一品說:知白守黑,對吧?
塗弦夫當初給書房取名的時候,叫守墨齋,叫了沒兩天,吳一品來了,看見守墨齋三個字,搖搖頭:守墨齋,好,但不如去了土,叫守黑齋。塗弦夫問為什麽?吳一品說:看過《道德經》吧?塗弦夫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可是這個?吳一品一拍手:對,對、對了。於是,守墨齋便成了守黑齋。
看著從守墨齋改成的守黑齋三個字,塗弦夫哈哈一笑:老兄,還是你高啊。知白守黑,得有容人之心啊。走,喝茶。
春天慢慢悠悠催開了各色花朵,蟬一叫,就到了夏天。
塗弦夫突然覺得嗓子不舒服,咽東西有點疼。去醫院一檢查,是食道癌,還好是早期,做了手術,塗弦夫在家裏養著。
吳一品去看他,帶來一盒十年普洱,塗弦夫搖搖頭:喝不了了,果然都成了身外物,不能享用了。
吳一品用茶針和茶刀把茶餅撬下一塊,紫砂壺泡上,倒出一杯,茶湯紅亮。他遞給塗弦夫:這麽好的茶,觀其色,聞其香,不、不、不一定都要喝到肚子裏啊,各、各、各是各的享受啊。
塗弦夫的身體一天天恢複過來,又開始寫字。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又預知了生命的期限,他變得更加通達,那字,自然又上了一個台階。吳一品說:這就對,對,對了!
秋涼時,再從南門口經過,塗弦夫看到那個微胖的老頭還在那兒鍥而不舍地寫,依然是《沁園春雪》,那個風字依然拐出好幾個奇怪的彎。
寫完,老頭得意地看看圍觀的人群,塗弦夫喊了一聲:好!
老頭看到他,似乎還記得。老頭說:老仙兒,這回不挑刺了,來兩筆?
塗弦夫擺擺枯瘦手:免了,免了。
老頭不依不饒:怕丟醜?
塗弦夫說:怕丟醜。
老頭哈哈大笑:我天天練,總會有進步。你要記得,不懂就不要亂說啊。
塗弦夫點點頭:是,是,大有進步。
老頭活動活動肩膀手臂,提了桶換個地方接著寫,塗弦夫看著自得其樂的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