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飯局。
對於龔丞來說,這個飯局實在沒法推了。
打電話的是他高中同學,而且是女同學,約的也全是同班同學。人高馬大的李芸在一家企業做會計,說話聲音依然如二十年前一樣,粗放,響亮。她說:局長大人啊,見你一麵怎麽這麽難。
龔丞說:行了,行了,別損我。
龔丞的局長位置有點特殊,反貪局,本單位和熟悉的人都喊他龔檢,隻有像李芸這樣遠離機關的人才喊他局長。
由於工作關係,在這個城市,龔丞和同學來往很少,大家能記得的也隻是他白淨的麵孔,靦腆的笑容。很多同學了解後來的他,還是通過報紙。一樁轟動一時的貪汙受賄案,他是公訴人。報紙上寫得天花亂墜,說他如何反應敏捷,言辭犀利等等。同學說,不會吧,記得他可是笨嘴笨舌,一說話先看腳下的。
二十多年過去,任何人都會發生變化,甚至是天翻地覆的,比如,那個瘦小得跟猴子一樣的施笠也是個例子。想當年,他一副飽受欺淩的樣子,總是髒兮兮地縮在一個角落,生怕被人看到,如今,他的身體、性格還有官運如同擱了過多的酵母,發得一團腫脹,成了這個城市一個區的財神爺。龔丞最怕見到的就是這個施大財神爺。
龔丞一再追問李芸,誰請客,都誰參加,李芸光打哈哈,拿出一副在企業混就的賴皮作風:你去了不就知道了。當局長同學都不要了,這還沒讓你請客呢。
龔丞架不住李芸一個又一個電話催逼,隻好答應。
飯局設在青雲閣二樓,貴八。龔丞一推門,先看到攤在沙發上的施笠,還有好幾個麵容略帶模糊的同學。看到龔丞進來,施笠很敏捷地從沙發上起來,衝到他跟前,自作主張地來了一個擁抱:龔丞,龔大檢察長。
從看到施笠的那一刹那,龔丞就明白:果然是鴻門宴。施笠還真的是神通廣大,他兩天前才收到那封舉報信,今天,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就被他打撈到一起了。
盡管施笠一再強調,就是老同學聚聚,敘敘舊,沒別的事,李芸也傻乎乎地跟著起哄,一再提起每個人當年的逸聞趣事,扯起懷舊的線頭,可龔丞還是不敢大意,除了酸奶,什麽酒都不喝,他說:肝上有病,真不能喝。
酒杯亂飛之後,話題突然就集中到龔丞身上,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住在哪兒,幾號樓幾單元等等,他心說:來了。
施笠請來的幫手們很是賣力,輪番上陣打探。龔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笑,一杯接一杯喝酸奶。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頓飯後,接下來施笠會走什麽程序,無非上門送禮送錢,求他不要立案。
宴席拖得有點長,人困馬乏,李芸捂著嘴打哈欠,施笠還沒有放龔丞走的意思,他說:轉移戰場,走,唱歌或者洗腳。
龔丞放下杯子,說:別轉移了。來,咱們做個遊戲,振奮下精神。
一圈東倒西歪的人坐正了身子:好,好。
龔丞說:辦案的時候,我最喜歡看對方的眼睛還有肢體語言,不出十分鍾,對方不用說一句話,我就能打開缺口,找出他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要不,咱們試試?
一男同學大喊:把我們當犯罪嫌疑人啊。
龔丞說:遊戲,玩嘛。這不是同學聚會,酒桌上的事,誰當真啊。
施笠說:不好玩,不好玩。
李芸卻興奮起來:試試就試試,我先來。
龔丞讓李芸坐在沙發上,他搬個凳子隔著茶幾坐在她對麵,居高臨下,看著她。開始,李芸還鎮定自若,東看西看,三分鍾不到,她的身子就不斷擰來擰去,掏出手機,打開合上,合上又打開。龔丞說:你女兒還好吧?李芸說:提我女兒幹嗎?龔丞說:沒怎麽,我問一下嘛。
幾個人輪流來試,都敗下陣來,最後是施笠。
施笠畢竟是施大爺,心理素質肯定比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同學好。他靠在沙發上,緊閉雙眼,看起來像睡著了一樣。李芸低聲說:這閉眼的,龔局長沒招了。
龔丞不動聲色,依然盯著假寐的施笠。七分鍾之後,施笠終於睜開了眼睛,迅速地掃了龔丞一眼,又閉上了。
龔丞說:你喜歡住大房子還是小房子?我是不喜歡小的,太憋屈。施笠的嘴巴輕輕地抽搐了一下,沒有回答。
龔丞哈哈大笑:開個玩笑,施局別在意啊。遊戲,遊戲,大家都別當真,剛才也都是胡說八道,都別往心裏去。
施笠睜開眼睛,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亮。他跟著龔丞哈哈大笑:龔檢幽默,真幽默。
分手的時候,一群人在樓下握手話別,施笠說有事,第一個匆忙離去。
李芸問龔丞:施笠找你啥事啊?
龔丞說:不知道啊,他沒說。
李芸說:那他還非讓我請你來,給我下了死任務。
龔丞說:也許是真想老同學敘敘舊吧。
李芸說:你剛才的遊戲挺好玩的。
龔丞說:凡事都要爭取主動嘛。
李芸聽得一頭霧水:啥意思?
龔丞笑笑:沒啥意思。走吧。
這時,龔丞收到了施笠的短信:你厲害。明天我到你辦公室說明情況。
也許隻有龔丞和施笠知道,那個遊戲到底啥意思。遊戲也像戰爭,充滿了雙方勢力的彼消我盈,還有種種隱喻和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