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門上、窗戶上舊年貼的窗花少了色,喜鵲登梅隻能剩下模糊的影子。剛一立冬,風的性子就變得火急火燎,一路小跑趕到屋門口,被風門、窗戶攔了去路,無奈地拍打著薄薄的窗花紙,嘟嘟囔囔嚷個不停。
我三伯楊銀山靠在炕上,手裏端一杆旱煙袋,吸得滿屋子嗆人的煙。對麵側躺的焦粉紅,是他從窯子裏搶來的女人,成了親,做了楊銀山的媳婦兒,也就是我後來的三娘。
隨著風趕來的,是村裏叫老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五短身材,紮著褲腿,站在風門前就敲。
楊銀山懶洋洋問一聲:誰啊?
老才拉開風門進了屋:楊隊長,是我,老才。
楊銀山一揮手:坐。我早不是隊長了。
老才告訴楊銀山,有人備了酒席,請他赴宴。楊銀山問誰備的席麵,老才不說。
焦粉紅從炕上起來,伸個懶腰,嘬起紅嘟嘟的嘴唇說:行了,別擰辭了,我聽見你肚子裏的叫喚聲了。有酒席你還管備席的是誰啊,閻王爺的席麵我看你也照吃。
楊銀山從炕上坐起來,哈哈大笑:行,焦粉紅,我去吃閻王爺的席麵,回來給你挖倆肉夾饃。
焦粉紅一扭身,哼一聲:誰稀罕。
老才把楊銀山帶到村西的一座院子前,指著大門說:請進。楊銀山習慣性地去腰裏模,那裏除了腰帶,硬硬的兩把盒子炮不在。猶豫了一下,楊銀山還是進了院門,繞過影壁牆,他看到上房的堂屋門大開,屋裏燈火通明,幾個人站在門口等他。
走近了,楊銀山才看清,那幾個人穿著灰色土布製服,戴著灰色軍帽,是解放軍。楊銀山心裏一沉:果然是鴻門宴。
寒暄幾句,楊銀山進了屋,幾個人把他讓在上座,他剛要坐下,一個黑臉漢子從腰裏拔出手槍,“啪”往飯桌上一拍。楊銀山瞅一眼桌子上的搶,微微一笑:好槍。黑臉漢子沒有說話,又拎起一壺酒,嘩啦啦倒了滿滿兩碗。
黑臉漢子一抱拳:楊隊長。
楊銀山回一禮:不敢,早就不幹了。
黑臉漢子說:我是陳賡司令員手下的團長,今天請你來,我們有要事相求。
楊銀山說:團長請講。
團長指著桌子上的搶和酒說:這事非同尋常,我們也是訪了咱村很多人才訪到你,都說你是靈寶縣的人物,槍法好,英勇善戰,隻有你才能救這一個團的人。今天晚上,我們以誠相待,要麽你幫我們,要麽你一槍崩了我。
楊銀山看了看那把搶,又看了看那兩碗酒,他知道,今天這席麵還真比閻王爺的席麵難吃,怎麽選都不行。他猶豫了一會兒,問黑臉團長:這忙,怎麽個幫法?
團長告訴楊銀山,靈寶縣城解放後,陳謝兵團主力南下伏牛山附近作戰,地主武裝糾結土匪,反攻倒算,殺害解放軍和土改工作隊員,又占領了靈寶縣城。現在,他們要撤往盧氏,可全團幾百號人被包圍在這個村。
楊銀山揮了揮手:這忙我沒法幫。你們幾百號人都不行,我一個人,你還是一槍蹦了我算了。
團長端起一碗酒說:我知道你是雙槍神手,又熟悉地形。
楊銀山沉默了。他可當過國民黨的警察局大隊長,靈寶解放,僥幸才回了老家,可要幫解放軍,還是這麽個幫法,他怎麽也不能去端那碗酒。
黑臉團長把酒碗再端高一些,齊了額頭:兄弟,我知道你的本事。這碗酒我先幹,幾百人都等著你呢。說完,他一飲而盡。
楊銀山看著團長把一碗酒喝幹,大叫一聲:好。仗義!端起另一隻碗,同樣一飲而盡,喝完把碗朝地上一摔:痛快。既然你叫我兄弟,這忙我幫了。
黑臉團長緊握著楊銀山的手:好!吃飯。
楊銀山說:慢,尹莊還有我倆好兄弟,槍法不差我,叫他們一起來。
人到齊了,頃刻間,小小的堂屋裏熱火朝天,酒香四溢。楊銀山和團長一碰一碗,喝得喉嚨裏能點著火。
夜深了,楊銀山從臉到脖子一色赤紅,連眼珠子都成了紅色。他扯掉上衣,赤著脊梁,把團長給的兩把槍朝褲腰上一別:走,突圍。
村外的冷風一路暢通無阻,碰到楊銀山的光脊梁,狠狠拍打著。顧不上了,楊銀山要開殺戒了,風算什麽。三個光脊梁的男人一路朝南衝,他們邊打邊喊:楊銀山來了,要命的都閃開,閃開。尹莊的夜晚,亂成一鍋粘稠的粥,楊銀山像一塊石頭,扔進了鍋裏,鍋破了,粥灑了,層層的包圍圈被硬生生撕開一個口子,楊銀山帶領著隊伍衝出去了。
出了尹莊,繼續一路向南。又一天的太陽剛剛升起,楊銀山他們已經把隊伍送到了盧氏,全團人馬一個人都不少。
團長說:兄弟,謝謝你們。
楊銀山扭頭就走:謝啥,既然叫我兄弟,就甭客氣。
團長說: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戰鬥吧。
楊銀山想起家裏穿著旗袍細腰大P股的焦粉紅,他嘿嘿笑笑:不了,我得回去。
團長叫人拿來二十八個大洋,塞給楊銀山:既然留不住你,把這個拿著。楊銀山沒有推辭,接過大洋,給團長擺一擺手,回家去了,找他的焦粉紅去了。
回到家,楊銀山把二十八個大洋朝炕上一扔,叮哩當啷一陣響,焦粉紅嚇了一跳:真吃閻王爺的席麵去了?
楊銀山說:閻王爺的席麵咋了?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