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親和三娘有多大的仇氣,可他總喜歡吐一口唾沫,再狠狠地擠一下眼說:窯姐兒。
母親說:小點聲,小心讓三嫂聽見。
父親故意提高了聲音:聽見就聽見,我還怕她不成?
三娘的身影在院裏一閃,留下一抹月白,人已經進了屋,身後的風門上她剪的蓮花童子還在微微地顫。
三伯在的時候,父親可不敢這樣,他要說三娘一個不字,三伯會操起鐵鍁、糞叉,跟他拚命。
那些年,暖風剛吹到牆角,三伯就搬一把竹椅,端著他鋥亮的黃銅水煙袋,咕嚕嚕咕嚕嚕地吸著,跟杏樹上那些嗡嗡嗡的蜜蜂比賽似的。三娘端一簸箕豆啊、糧啊什麽的,坐在他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挑挑揀揀,仿佛頭天才檢過的那些豆裏糧裏一夜之間又長了石頭生了蟲。
三伯的水煙袋從手裏耷拉下來,嘴角拖著長長的涎水,跟我家那隻老貓一樣,被太陽曬得睡著了。三娘放下簸箕,取來一個紅麵藍裏兒的馬褥子,搭在三伯胸前。
一覺醒來,三伯問三娘:吃啥?
三娘答:漿麵條。
三伯說:做啊。
三娘答:就做。
三娘做飯像電影裏放著的慢鏡頭,和麵、舀水、燒火,一下一下,慢條斯理,仿佛屋外的日頭永遠在等著她,怎麽浪費都用不完,她總是在我父親還沒有從地裏回來就開始做飯,我已經喝完湯在院子裏逮雞攆狗了,她的風箱還在不緊不慢地咚啪--咚啪--
母親神秘兮兮地說三娘的箱子裏有好東西,說完又鄙夷地撇一下嘴:就是有金山銀山我也不稀罕。
我見過三娘的箱子,棗紅色,前麵畫著龍鳳呈祥,四個角包著黃銅,掛一把長鎖,而鑰匙,則掛在三娘的腰間,紅色的布條拴著,在她月白色的大襟襖下一晃一晃。
和三娘住在一個院裏,母親似乎有點底氣不足。
三娘漂亮,到老了,風韻還在,而母親,長得過於粗糙,就像她做事一樣,粗枝大葉,連毛帶草。如果不和三娘比,母親還不覺得,可天天住在一起,母親就有點氣短。三娘的頭發梳得溜光,在腦後挽成圓圓的發髻,月白衫子黑褲子黑鞋,一星土不沾,再看母親,頭發淩亂,發髻東倒西歪,衣襟上不是灰土就是麵點、油點。
母親不止一次很委屈地跟父親說:你看三嫂,地裏啥活不幹,看我,跟牛馬沒啥兩樣。
父親則白母親一眼:你跟她比?
母親聽到這句話,往往會舒心一笑,自我安慰似地挺一挺腰,好像那樣就可以高三娘一頭。
母親挺一挺腰也有她的道理。三娘出身不好,是窯姐兒,是三伯從窯子裏搶回來的。父親說,當年的三伯在縣警察局做事,騎一匹高頭大馬,腰裏別著搶,把三娘扔在馬上就馱走了,三娘趴在馬背上還嗝兒嗝兒地笑。
三娘和三伯過了一輩子,沒有一兒半女,可他們也過得好好的,天天跟唱戲一樣,在屋裏院裏說說笑笑,用母親的話說:那日子滋膩的--油和麵啊。直到三伯七十三歲那年,嘎嘣一聲斷了弦,三娘一個人再也唱不成曲調了。
三伯死的時候,沒人打幡兒,父親讓我去。他用力衝三娘那屋吐了一口唾沫說:害死我三哥了。窯姐兒連個蛋也不會下,到老了三哥連個打幡兒的都沒有。
也許是因為我給三伯打了幡兒,三娘突然對我特別好,父親和母親都上地幹活走了,她就會把我從土堆上拉起來,拉進她屋裏,遞給我一個梨或者一塊糖,還要看著我吃完,讓我在掛在門鼻上的白布手巾上擦擦手擦擦嘴,才讓我走。
後來,我嘴饞了,不等三娘拉我,我就會蹭著牆角溜進她屋裏,有時候會討到吃的,有時候什麽都沒有。沒有東西吃,三娘會很內疚地看著我,不停地摸我的頭,摸著摸著還會哭。眼淚掉在我的光頭上,冰涼冰涼的。
有一天我進三娘屋的時候,她半個身子趴在那口棗紅箱子上,似乎在找東西。聽見我進來,她直起身,衝我神秘地笑:看我找到了什麽?
她把手裏的東西輕輕一抖,那團耀眼的粉紅抖開了,是一件沒有袖子的裙子。我從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衣服,我說:三娘,這裙子真好看。
三娘指頭在我額頭上一點:傻哦,這是旗袍。是你三伯給我買的,我才穿兩回就不讓穿了。
我說:誰不讓穿了?
三娘低了頭:沒誰。穿了不好。
我偷偷用手摸了一下那件旗袍,真滑啊,比我大姐的臉還光還軟。
三娘說:等你長大娶媳婦了,給你媳婦穿。
我使勁點點頭,想再摸一下,三娘打了我的手:瞧髒的。
後來的很多天,我一看見院裏的杏花桃花,就偷偷想那件粉紅的旗袍,想趕緊長大,長大了就能娶媳婦,新媳婦就能穿她了。
小秘密在心裏狼逃鼠竄,弄得我實在憋不住了,在一天晚上告訴了父母。我得意地跟他們說,我將來的新媳婦有旗袍穿。
母親賞了我三巴掌,父親踢了我一腳。
他們說:窯姐兒的東西你也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