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等他,那時候,大家手頭上的事暫時告一段落,準備著明天的大轉移。他先去的是畢有康那。
寮子裏透進許多陽光。陽光從茅頂的縫隙間照射進來,到處都是廢舊報紙的蹤跡,空氣中拂蕩著的塵屑,夾雜了舊報紙的黴腐氣息。一隻經了秋霜的蒼蠅,抖顫了未能僵硬的翅膀在暖陽中飛來躥去。畢有康坐在光亮處,看著劉錫吾在寮門處的光影。
很快,從劉錫吾唇間跳出的字詞也在空氣中漫溢跳蕩。
“我們會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劉錫吾跟畢有康說。
“他們怎麽辦?”
“誰?”
“我的病人。”
“告訴你了,後方的幾家醫院要並了,輕傷安置在周邊的村子裏,重傷員交給醫院的醫生……”
“他們是我的病人。”
“噢?”劉錫吾看著畢有康。
“我得把那幾個病人治好,等他們痊愈了我才走。”
“瑞金比我們這好上百倍。”
“我不管,我是醫生,我不能丟下我的病人不管!”
劉錫吾點了點頭。
他找到白長吉。
“回曲頭你依然做你的醫生。”
白長吉也那麽看著劉錫吾。
“你覺得我回得去嗎?”
“怎麽?你應該回得去,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
“我是說要是我不想回去呢?”
劉錫吾有些驚詫,說:“你從沒和我說過。”
“我和戴爾東先生說過,我現在再跟你說不遲吧?”白長吉笑笑著說。
劉錫吾眉頭跳了幾下,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麽,說:“你是不是想在我們隊伍裏傳教?哦哦,戴爾東問過你這話。”
“是的,他問過這話。”
“我還記得他回答你的那話。”
“你記性好呀,你真好記性。”
“他說你這是妄想,他說這個隊伍不同別的烏合之眾,這個隊伍是些不一樣的人……”
“嗯,他是這麽說的。”
“他說小心讓我們把你給教化了。”
“他是這麽說的!”
“哈。”
“你笑什麽?我覺得有這可能,但我想試試。”
“你這人……”
“試試還不行?就試試……”
“好好!你試試!”劉錫吾覺得白長吉的念頭有點怪,其實他不知道,這個姓白的基督信徒似乎和戴爾東相處的日子裏有過變化。白長吉相信戴爾東說的那些話,他哪是什麽試試?他說試的話,試的隻是自己,那條路很長,朝那個方向走,是不是能找到另一個上帝?白長吉當然不相信這個,他隻是想知道,這些人心裏沒有上帝,也不敬菩薩,信的是一種主義。這些人在一起卻有著無以言說的凝聚力,能服眾並且讓民眾從之。白長吉就是那麽想的。
劉錫吾最後找的是諸葛逑泰。他往諸葛逑泰那間寮子走去時被黃肅祿和黃任許攔住了。
“他又沒說要回,你去找他說這事?”黃肅祿說。
“就是,你動員他回,要再請出來是個難事了。”黃任許說。其實最不願意看到諸葛逑泰離開的就是他了。他那麽說。
劉錫吾說:“我們答應過人家的,我們不能食言。”
“要是他自己想留下呢?”黃肅祿的話有些出乎劉錫吾的意料。
劉錫吾看了黃肅祿一眼,又往那間棚寮看了一眼,他覺得這有些像癡人說夢。
諸葛逑泰一如既往,他把自己關在寮屋裏製藥。
“明天我們就去瑞金了。”
“離這有百多裏路……”諸葛逑泰沒回頭。
“秦寬年他們來援手……今天還會來些人……”劉錫吾說。
“哦哦……我多製些藥,路上他們要敷藥,路上要走兩三天……再說這些草藥丟在這也可惜了,我把他們弄出來。”
“我跟黃肅祿說了,他會送你回去,他把你請來的,他說他要完好無損地送你回去。”
“他這麽說了?”
“他是這麽說的。”劉錫吾說。
“噢,這個你就別管了。”
“什麽?”
“你別管這事了……你要管的事還有很多。”諸葛逑泰很平靜,他搗著他的那攤青綠,那團漿漿青黛顏色,他看了一眼,似乎還不太滿意,依然繼續搗著。
劉錫吾腦殼裏似乎也被什麽搗出一攤漿漿,他弄不明白這三個人內心到底是怎麽想的。
劉錫吾跟三人談過後,覺得身上什麽地方鬆弛了許多,他朝林子那邊喊,北放哎!林北放顛顛地跑了來,瞪著一雙爛桃猴似的眼睛看著他,這個伢,齊滿年的死讓他悲痛欲絕,齊滿年救過他的命,他一直把齊滿年當親人。林北放顛顛地跑了過來,劉錫吾說你幫幫我,你個後生整天哭得淚眼兮兮一個婆娘樣,人死不能複生,你得努力做齊隊長沒做完的事!
林北放屁顛屁顛地跟了劉錫吾忙上忙下。他不哭,也不出聲。
劉錫吾暫時將雜事忘了,一直那麽忙到天亮,總算把轉移的諸事安排妥當。
那顆日頭又清清爽爽地出現在凹口,活靈活現的一些光照,將冬裏的草木弄出一點生機。
擔架都安放在了草坪上,隊伍就要在朝暉裏起程出發。
“我得去一下,你們等我片刻。”劉錫吾說。
劉錫吾踏著那石階前行,他覺得腳底下透著一種難耐的涼意。就要離開了,他想起來時的日子,他甚至想起那兩包煙。他一直從那走到漢九峰最高處的那塊大石頭那。那時候,他就在這塊石頭上連續吸完兩包“哈德門”的。他掏了掏荷包,那沒煙了。他往下放眼望去,那些空了的棚寮像些怪獸蹲趴在樹木的掩映中。然後他看見南坡了,其實他看不見那些墳塋,但是他覺得那些土堆曆曆在目,一座座墳塋都很清晰。青山處處埋忠骨。他想到那句話。
然後,他的視線轉向那片崖了。
他去了那地方,他覺得內心某個地方有一粒灰塵。他得去一下那地方。
他沒想到宋成庚也在那。就那片崖頭,齊滿年就是從那墜下崖的。
宋成庚有些詫異,但很快明白怎麽回事。
“我看過好多回了,很多人到這來過,腳印太亂。”宋成庚說。
劉錫吾想,這有什麽必要看的?腳步不亂,其實事實也很清楚,齊滿年的死因很簡單。但他沒說出來,他想大家心照不宣,大家都願意含糊,大家都認為他就是為了什麽事跌下崖的。
“我不是來看什麽腳印的。”他對宋成庚說,“我家妹子找你。”
宋成庚知道劉銀鳳沒找他,劉銀鳳跟他鬧了些別扭,正在氣頭上,這種時候一般是他找她,但他知道劉錫吾的良苦用心,這麽的一句話,表明劉錫吾態度的變化。宋成庚有些感激,他想說什麽沒來得及說,就聽到那聲鳥叫。
林子那邊響起一聲尖銳的鳥叫。他們知道那是號令,前鋪的號令很特別,不敲鍾也不吹號,是鳥叫,有點像吹哨。是鳥叫般的哨聲。
“我們得走了!”宋成庚說。
“走吧!是得走了!”劉錫吾說。
然後,他們走到隊伍裏,那支隊伍離開了那個叫前鋪的地方,開始了行走。三天後,他們走到瑞金那個叫朱坊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