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滿年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第一下感覺到的是陽光,眼裏像一把針撒了進來,然後是嘴裏的苦澀,他們肯定給他灌服了諸葛逑泰熬的那種中藥。很快,他就覺出傷痛來了。他覺得肩背地方疼痛難當,想翻身沒翻成,聽得有人叫了起來,“呀呀!”是淩信瑛,那女人尖聲喊了兩聲:“他醒了!”
然後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他想,這個女人一定一直守在他的身邊,他想象得出淩信瑛那表情,淩信瑛眼眶黑黑,眼睛濕濕。他看見一些腳移走到他的床邊,他認識那些鞋子。他通過鞋子知道那是誰。最靠前的是宋成庚,然後是白長吉,這邊還有畢有康和諸葛逑泰。另一些人站在他們的身後。
他們擁過來,因他醒來的消息有些激動,他聽到他們的喘息聲。
他們的關切讓齊滿年心角什麽地方熱了一下。他覺得有種莫名歉疚。他以為他們會冷淡他,他平常一直對他們並不友好。何止這,在內心他一直把他們當敵人看。他想,這些他們全知道,從我的眼睛裏他們早看出來了。他看他們時目光裏都是猜疑和敵意。
“再給他打一針盤尼西林。”他聽到宋成庚說。
“就三支了。”有人說。
“三支就三支,得給他打,擔心感染,這傷,一感染就危險了。”
說這話的是畢有康。
齊滿年努力地掙紮了一下。他想說話。
“去給他倒杯水。”白長吉說。
諸葛逑泰給端的那碗,碗裏是黑黑的藥汁,齊滿年知道傷口處敷著的也是諸葛逑泰弄的藥。他曾經看著那個老先生製藥,雖然老郎中總是關了門窗不喜歡人家看他製藥,但齊滿年因了那些懷疑和猜忌曾經執意看過一回他製藥的過程。他記得當時諸葛逑泰的眼神,眼睛裏全是輕蔑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敵意。
有一雙鞋齊滿年一直沒看到。怎麽沒見著劉錫吾?他覺得這事有些怪,老劉應該在這兒的,這種時候。
他得找劉錫吾。他喉嚨翻動了幾下,那苦澀的東西流就淌到他肚裏。他覺得喉嚨處好過些了,然後拚力從喉間擠出幾個字來。
淩信瑛一直蹲趴在齊滿年身邊,她聽清了那幾個字。
“他說不行,他不打針……他說叫劉錫吾來……”
劉錫吾就是這時回來的,他說:“誰找我!”他的聲音很大。
“哦哦,滿年你找我呀,你醒來了,醒來了就好!”劉錫吾說。
有人說:“他不肯打針,他說讓你來,他聽你的……”
劉錫吾說:“滿年不肯打,是想留了藥給重傷員用,現在不一樣了,有人把藥送來了。”
“滿年哎!”劉錫吾高聲亮氣地喊。
“好消息喲,秦寬年他們給我們帶來好消息喲。”他神采飛揚地那麽喊著。
“他們給我們送藥來了,雪中送炭!”有人說。
“何止這個?何止哩!”
“噢?”
誰也沒想到齊滿年竟然坐了起來,淩信瑛又尖叫了一聲。
“你躺下,躺下……”劉錫吾說。
宋成庚說:“讓他坐坐好,他能坐的話……錫吾,你接著說,你看他想聽,他坐著聽得清楚些。”
“他們把我們的釘子拔了,他們把那幫偷襲的家夥來了個關門打狗。”劉錫吾說。
有人拍了巴掌,然後似乎所有的人都拍起了巴掌。
秦寬年說:“這沒什麽,瞎貓碰到個死老鼠。也活該這幫缺德的家夥不走運,惡事做得多了,鬼也放不過他們……”
“還有……”劉錫吾把手舉得高高,然後又放了下來,他沒接著說下去,他說,“大家先忙別的吧,一會兒我告訴大家。”
有人嘟囔起來,有人撅了嘴,眼睛裏忽飄了些不滿。
“神秘兮兮喲,你看你姓劉的弄的……”有人嘟囔著。
“還賣關子喲……喔喔……嘖……”有人說。
“嘖嘖嘖……”有人嘖了。
劉錫吾沒管那些,淩信瑛還在那,劉錫吾朝那女人擺了擺手。“你也出去,就一下。”他說。淩信瑛歪著頭看了劉錫吾一下,到底還是走了出去。
現在,棚寮裏就齊滿年一個人了。他還坐在那,臉上煞白。
劉錫吾說:“你要是難受,你躺著,我念給你聽。”
齊滿年沒讓劉錫吾念,劉錫吾說的那些話他都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有人送藥來了……雪中送炭……那些偷襲的家夥全軍覆沒……還有一封讓劉錫吾喜形於色的信……他知道是絕好消息,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信,他想,他得自己讀。那樣的一封信他不能讓人念,他自己讀。
他坐著,展開那信。
那紙上寫著:
現已查明,此前前鋪之遇襲,係二師內部叛徒所為,據情報敵人近日將再次偷襲我後方醫院,望接報後立即轉移安全之地,以防不測……
齊滿年心底轟然的一個霹靂,這太讓他那個了。他努力地讓自己平靜著,沒把什麽反映在臉上。現在已經證實前鋪並沒有內鬼,他應該高興才是,可他卻覺得有一隻手把他全身抽空了。他把那張紙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幾眼。那是陳順為的親筆信,他熟悉首長的筆跡,然後看了看劉錫吾,那目光似乎在問: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竟然是這樣?
劉錫吾說:“誰也沒想到,二師的一個傷員……”
“噢?”齊滿年齒縫裏擠出個驚詫。
“他本身就是這一帶的人,對鬼門關那片林子很熟,他知道進山的那條路,你看看,事情就這樣……傷好後這個人回了隊伍,一次戰鬥中被敵人俘虜,經不住利誘,他把鬼門關的秘密出賣給了敵人……”劉錫吾說。
“就這麽回事,你看原來就是這麽回事……”他說。
“這下好了喲,這下雲開日出了喲,這下放下了心上一塊大石頭了喲……”劉錫吾那麽說。
齊滿年卻成了一塊大石頭,一動不動。
“你躺下!”
齊滿年躺了下來。
“信瑛哎!”劉錫吾朝門外喊著。
女人一閃身進了屋子。
“秦寬年送來些新米,你給齊隊長熬些粥……我得去安排些事情,上頭有命令讓我們盡快離開前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