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逑泰開口說話後,對一個人一直沉默著。那就是黃肅祿。諸葛逑泰跟所有的人說話,可就是不跟黃肅祿說。
黃肅祿起先並不覺得這有什麽,隻是心裏有點小小的失落,有點尷尬。後來就不止這些了,後來他難過,甚至很憤怒。
你是我姨父你不跟我說話?你蔑視我?黃肅祿想。
你分明看不起我嘛,你故意那麽讓我丟臉麵嘛。他想。
你看你,你說的,你說男人要做大事,我金盆洗手了,我做大事了,你卻那麽對我?他想。
姨父你太絕情,你要跟我一刀兩斷?黃肅祿這麽想。
但黃肅祿隻能在心裏那麽想,他對這種現實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能拿諸葛逑泰怎麽樣?他覺得自己有些尷尬,諸葛逑泰這一手做得很絕,讓人覺得,在前鋪他把誰都當人,隻把自己這個外甥不當人。這最讓黃肅祿受不了。
前鋪輕閑的那些日子,黃肅祿真想諸葛逑泰能回去。可諸葛逑泰似乎鐵了心沒有走的意思。黃肅祿想,諸葛逑泰是沒法回去了,他已經在前鋪“動了手”,那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幹淨了。他回去肯定就是個通“匪”的罪。
不能說沒有這層原因,但讓諸葛逑泰還沒離去或者說暫時還不想離去的原因是那盤棋。
他是個完美的人,在雲翔方圓幾十裏以內,是醫聖也是棋聖,從沒輸給過誰。十三歲時,和雲峰寺裏那個和尚學懸壺之技學棋藝,出山後一直就是個博弈的勝者。可沒想到卻在山縫縫裏遇到高手,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一張白嫩的臉。何況他一到前鋪就做了一件輝煌燦爛的事,他把那些弄西醫的給震了一回,他用那些黑綠漿漿把那些腿腳胳膊保住了,他常常看到那個白臉年輕醫官老是那麽一種眼神看他,疑惑,驚詫,敬重,仰慕……他覺得這很好,他覺得自己在這種人麵前可以有昂著頭的理由。
沒想到他竟然在博弈上屢戰屢敗。
當然,他不知道他真的在博弈上遇到了高人。畢有康在八歲時就成了下棋的神童,曾去上海參加過首屆童子象棋大賽,得過名次。你想就是,這麽一個人,你能贏?
諸葛逑泰不知道這一切,誰也不知道這一切。畢有康沒有說,他很得意那次諸葛逑泰的表情。
劉錫吾給戴爾東在大樹下的石礅上刻了一副棋盤,他知道首長愛下棋,他讓首長和畢有康下棋。諸葛逑泰來後,關了門不出來,也不和人說話。但看見大樹下那副棋盤他心裏癢癢的,尤其看見兩個男人坐在那下棋,他就坐不住了,常常從那過來過去,後來就駐足旁邊不聲不響地看兩人下棋。他老看見那個姓戴的傷病男人輸棋。
有一天,他終於坐不住了。
他拉開了戴爾東,坐在了那個年輕白臉的對麵。
他沒想到他也輸了,不是一盤是連輸了五盤,那天夜裏他失眠了,他好久沒輸過棋了,輸棋的感覺讓他受不了,何況輸在一個年輕白臉手下,更何況是連輸五盤,連和棋的機會都沒覓著。
我得贏你。諸葛逑泰沒說,但他這麽想,想過很多回。
哪怕贏上一盤也行。
畢有康說要回去時諸葛逑泰遺憾的就是這個。我沒能贏你,你怎麽能走?他想。畢有康真的走了。那幾天,他也萌生了歸心。盡管劉錫吾問他是不是想回,想回也可以送他回雲翔,他說族裏人帶信來說縣上認為他“通匪”,他回去是送肉上砧呢,他們已經懸賞緝拿他。可畢有康走後,他還是動了回去的念想。這時他才知道,遲遲不歸其實就是因為畢有康,族裏人帶信的事鬼曉得是不是真的,也許是紅軍玩的一個陰謀,想把自己留在前鋪裏。就算不是紅軍的主意,也可能是黃肅祿的詭計,他好不容易把人弄了來,會輕易讓你就這麽走嗎?
畢有康不在,他想回了。
可他沒走成,他才說要走,畢有康卻回了,畢有康一回,又勾起他下棋的那種欲望,他想,他贏一盤再走。他似乎覺得畢有康走不成都是老天的安排,上天也不能讓他諸葛逑泰丟臉子,要他贏上一盤。
人活什麽,人活個尊嚴。一盤棋事小,但人的尊嚴事大。
在前鋪,他就兩件事,一是熬藥治傷,二就是琢磨棋局。
有一點諸葛逑泰和黃肅祿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同一目的。
為了尊嚴和名譽,黃肅祿,把諸葛逑泰弄了來;同樣是為了尊嚴和名譽,諸葛逑泰卻把自己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