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裏陽光斜斜注入老屋裏,清清亮亮地照在牆根。神龕高處的香爐裏,一炷香悠悠地燃著,一縷細線一樣的煙曲曲彎彎地遊走。另一邊的幽暗處,有一星光斑晃呀晃的,才晃著,就看清那坐了一個人,窩了身在那抽煙。是文家老爺,文家老爺坐在那幽暗處就像一塊石頭。
文家老爺這些日子掉去許多肉,一雙眼混濁著。婆娘不敢說,下人和旁親更是噤了言。說什麽都是往火上潑油,隻有任了老爺。其實老爺並沒有什麽,上吊跳潭的事他不會幹,甚至沒有長籲短歎。文家老爺隻悶頭吸煙,每天將自己裹在濃濃煙霧裏。自兒子失蹤後,老爺就沒出過門。他苦思冥想,兒子文各滔能去哪?文家有三個兒子,但文家老爺最喜歡的是老三文各滔。老三天資聰穎,天生是個讀書的料,也就隻愛讀書,老爺很高興,想讀你讀去,讀到哪是哪。先是私塾,再是縣小,而後是省城工業學校,或許兒子將來還能考去京城大地方……然後學成,做一方諸侯父母官……那是何等光宗耀祖?
但他沒想到兒子會失蹤。那是七月,他以為兒子放假要回來,等等,沒蹤影。他去了趟省城,學校說早放假了。就這麽,兒子突然失蹤了。學校和他四下裏找,還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但還是悄無消息。
天!怎麽會有這種事?雖說現在兵荒馬亂,仗不停地在打,但省城還是安全的吧?一個大活人說不見了就不見了?難道他就是一縷煙,風吹吹就無影無蹤了?
“人怎麽會是一縷煙?”族裏人說。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族裏人說。
文家老爺想,就是!人怎麽可能是煙?成煙就好了,悠悠地飄,趁風直上,趨雲逐霧。是煙就成仙了,我什麽也不想了。
文家老爺那些日子就發瘋地抽煙。他覺得煙是好東西。煙像一隻柔細的胳膊,從他的喉嚨裏伸入把舒服放在他的肚腸裏。
這個晴好的日子,他依然蜷在祠堂裏抽煙。祠堂門邊漫步的那幾隻雞突然跳飛了起來,一彌煙塵拂起。一個男人的糊影出現在煙塵裏。
是管家。管家嘶啞著的聲音躥入他的耳朵。
管家:“少爺……是少爺……”
文家老爺半睜了眼,他覺得似夢非夢。
管家:“三少爺……三少爺他回了!”
文家老爺站了起來,他顛顛地跟了管家跑,一直跑到村邊。
“是你嗎?兒子……”
“是我……爸……”
“哦……哦……”
文家老爺心怦怦地跳著,可他顯出出人意料的平靜。
“三吔……”他叫三少爺三。
“你吃飯了嗎?”文家老爺跟兒子說,好像兒子沒失蹤過,好像兒子才趕集回來。他看見兒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文各滔確實餓了。
娘一直哭著,那女人一直號哭著看著兒子餓鬼似的扒了三大碗飯,然後長嚎了一聲止住了抽泣,開始給兒子洗澡換衣服。文各滔任了娘搬弄他,他不開聲,想著如何跟父親說那件事。他換了身衣服,徑直去了祠堂。
文家老爺閉著眼,幽暗籠罩著他的身軀。文各滔站在陽光裏,一動不動地看著父親那張臉。
“他們說你變成了一股煙……”文家老爺對站立在陽光裏的兒子說。
“人到最後都是一股煙,誰都是,這沒錯,誰終究都是一縷煙一撮塵土……”
“哦哦……”
“可我現在不是!我好好的。”
“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我進山找礦去了……就是找礦石標本,後來山裏起了戰事,我就困在那了……”
兒子永遠也別想在父親麵前撒謊,文家老爺一直悶聲不響地抽煙。
文各滔終於止住了話語,他覺得說也白說。
“我不想知道你那些事,你回來了就好。”
“爸!”文各滔喊了一聲爸,文家老爺抬起頭眼裏掠過一陣詫異,這個老三從小就像自己的冤家,總是跟做父親的過不去,雖然他對三少爺疼愛有加,但第三個兒子眼裏好像從來沒把父親放進去,從沒這麽叫過一聲爸。
“爸,我想跟你說個事。”
“你說你說……”
“我想跟你一個人說。”
文家老爺朝族人和下人擺了擺手,祠堂裏就剩下父子二人。大屋子裏寂靜下來,一隻蘆花雞朝裏探了探頭,歪著脖子看了這對奇怪的父子幾眼,懶懶地蜷坐在那處石礅上。
“男人做大事情。”文各滔細碎地吐出這幾個字。
文家老爺似乎點著頭,他朝兒子擺了擺手。
文各滔終於憋不住了,他找他父親說了一晚上話。
“我也知道我不該回來。我回來也是應你十年前跟我說過的話。”
“你說男人要做大事。”
“我說過。”
“你說男人臉麵重要。”
“是喲是喲,我是這麽跟你說的!”
文各滔沒跟父親說前鋪發生的那些事,更沒說那個齊滿年。我得證明我是清白的。我得讓他知道他所有的猜疑都是荒唐的。
他沒說,他隻說臉麵重要。他父親文家老爺就似乎明白一切。
文各滔到底還是如願離開了鳳翔,他帶走了十擔米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