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情形沒像人們期望的那樣。
這一年的夏天有些異樣,連著下了幾天的暴雨,起山洪了。洪水很大,突如其來,把那些青綠弄成了一大片的狼藉。
入秋,又起了一次蝗災。這就雪上加霜了。不要說前鋪,就是整個紅區,糧食都成了個難題。田裏歉收,前線連年的戰事,糧草征收也頻繁,各地糧食就更是緊俏。
黃任許走了很多地方,背了三兩袋碎米回了前鋪。
“就這麽些,你看就是,糧米成金子了,難弄哦……”黃任許說。
“就這點也是三旺均出來的,他和我光P股長大,我說你不能看著我空手回前鋪吧,我沒臉子……”他說。
劉錫吾說:“這不行,沒糧食是要餓死人的,本來就缺醫少藥的了,我不能讓前鋪再斷了糧。”
“我去我親自去!文各滔你跟我去!”他說。
劉錫吾帶了文各滔出山弄糧米,他們在肖田碰到點情況。
村裏的貓一夜間死了個幹淨。街子上人都在說這事。他們說怪了怪了,貓怎麽就直翹翹死了哩?劉錫吾沒當個事,文各滔更沒當個事。貓死了有個什麽?哪家不要走失個貓死個貓什麽的?
肖田的秦寬年將劉錫吾帶到村口場坪上,他用手往那邊指了指。那時候正是黃昏,晚秋的夕照紅得像潑淌著的新鮮豬血,被什麽東一塊西一塊地零散地抹在田頭地角,抹在樹梢上牆頭上窗欞上,抹在男人女人的發梢和肩背上……
肖田祠堂空坪上幾十隻貓的屍體堆在那。貓是清一色黑貓,隻是顏色深淺不一,粘連著一點夕照,弄出一種瘮人的顏色來。那些貓看上去死狀都很慘。
劉錫吾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樹下,樹上幾隻烏鴉冷不丁地發出幾聲啼叫,讓他不由得扯了個寒戰。
貓死了跟豬馬牛什麽的死了不一樣,貓死了有種幽幽的難以描述的什麽,死貓堆在那,周邊就有一種陰氣彌漫,巷口有風掠過,帶了一種陰森在周圍盤旋,讓人起雞皮粒粒。
怎麽死的都是貓?為什麽不是狗不是豬?
劉錫吾和文各滔百思不得其解。秦寬年請他倆喝茶,竹樓上涼風颼颼,弄得人神清氣爽的。
秦寬年說:“我活了六十好幾的人了,見過雞瘟豬瘟,這貓瘟是頭一次聽說。”
“你聽說過?你們誰聽說過?”他說。
劉錫吾搖頭,文各滔也搖頭,大家都搖頭。
就是呀,貓也發瘟,雨從地上倒落到天上。
劉錫吾說:“事怪,事真怪。”
文各滔說:“你們打算拿這些死貓怎麽樣?”
“能怎麽樣?你們說能怎麽樣嘛?”秦寬年說。
秦寬年弄了一把鎬,在那棵老樹下挖了個大坑,他要把那些死貓埋了。
這事怪,可這種事不單單發生在肖田,而是周邊數個村莊都有貓群死群亡的現象,那就更是怪事的了。劉錫吾和文各滔此前連走了幾個村鎮。
每個村子都籠罩著一種神秘,他們一直百思不解。文各滔對劉錫吾說:“我看不必想了,也許有貓真的在菩薩頭上屙過屎撒過尿,開罪了哪路菩薩了喲。”
劉錫吾沒說話,他想,還是弄正事,糧米是要事正事,想貓啊狗的不相幹的閑事幹什麽?
他沒想到他想錯了,貓狗的事還真和糧食密不可分。
鄉蘇維埃主席秦寬年是個厚道人,他一臉的窘迫,攤了攤手:“難喲,現在家家都米缸見底了,加上老鼠像強盜樣,從老少嘴裏搶食。”
鄉蘇主席說到老鼠,文各滔就立即想到一點什麽,猛地站了起來,揚起手狠勁拍了下膝蓋。
“對了!”他喊了一聲。
“什麽?”
“這就對了……貓是有人刻意害死的,不是貓瘟,也不是菩薩報應什麽的,是有人在搞鬼。”
“嗯……對對!”劉錫吾點著頭。
秦寬年眨巴著眼,他雲裏霧裏。
“是他們搞的鬼!”
“誰?”
“還有誰?”文各滔說,“那邊的人使的鬼。”
劉錫吾說:“這一招毒呀!先是天災蝗蟲,本來就是個災年,糧米成稀罕。現在把貓殺光了,老鼠成禍,老鼠會更多更猖狂,與人爭糧……”
秦寬年說:“哎呀,這幫鬼,什麽毒招都想得出,什麽缺德事都做得出……那怎麽辦呀?”
文各滔說:“還能怎麽辦,得想辦法製止他們的行為。”
劉錫吾說:“走!我們走!”
“上哪?”
“回前鋪,我們得想辦法。”
“可我們出來是弄糧食的……”
“製止敵人屠貓的陰謀,也是與糧食緊密相關的事。”
文各滔點了點頭:“可我們不能空手回去呀,前鋪大家在等米下鍋……”
“上哪去弄糧食,大家都揭不開鍋……”秦寬年皺著眉頭說。
劉錫吾知道很難,但他做了一點準備,這就是他為什麽要帶文各滔出來弄糧食的緣由。他看了看文各滔,這個年輕人朝他點了點頭,說了兩個字:放心。
劉錫吾往南麵看了一眼,南麵峰巒疊嶂。現在對他來說隻有一種選擇,要麽放棄尋找糧食,先回去把殺貓的黑手找出來;要麽就暫時把死貓的事放一放,先去弄糧食。劉錫吾權衡很久,覺得兩者都很重要。這樣,隻有一個辦法兩全其美,要麽他去弄糧食,讓文各滔去前鋪安排諸事;要麽他回去布置查找殺貓人的工作,讓文各滔去弄糧食。就是他們兩個一分為二,各行其是。
但這卻讓他犯了難,帶文各滔出山,齊滿年本來就有不同看法。現在留文各滔一個人去弄糧,回去齊滿年肯定會有激烈反應。他想了想,覺得不管怎麽樣,自己得作出決定。
劉錫吾從坑裏拈出一隻死貓。
秦寬年說:“你要這髒穢東西幹什麽?”
文各滔說:“我們要弄隻回去解剖,就能搞清楚貓死的原因了。”
秦寬年不懂解剖這詞,他搖了搖頭。
四、文各滔怎麽會是糍粑?
齊滿年那顆心好幾天放不下,這時,劉錫吾手裏拎著隻死貓出現在他的麵前。齊滿年扭頭四下裏看了看。“文各滔呢?”齊滿年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劉錫吾知道齊滿年會惦記這,說留在肖田籌糧了,有批糧有望三天後運到。
“隻是有望喲,還不定能弄到手。”他若無其事地說。
“留個人在那靠得住。”他說。
齊滿年瞪大眼盯著劉錫吾看了好一會兒,他本來想“啊”地叫上一聲,可沒有,他隻疑惑地瞪眼盯看了劉錫吾好一會。他知道他有些失態,這不能不叫他失態。
“你……”齊滿年眼睜得老大。
劉錫吾還是笑笑的:“坐下說坐下說……”
齊滿年覺得自己那隻胳膊被憤怒弄得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掄了一下,猛地拍在那張八仙桌上。桌上那隻缽碗跳了幾跳,缽裏的水蕩在了桌上。
“你看你個滿年,你得讓我喝口水,我趕了幾十裏山路,喉嚨裏起火了。”
他端起那隻缽碗,昂著頭喝了那碗水,一邊抹了抹嘴。
“他們殺貓。”劉錫吾說。
齊滿年聽到劉錫吾朝他嘀咕了一句,他愣眼看了看劉錫吾,覺得這一句話那麽地莫名其妙。
“他們想把貓都殺個精光。”
“我不管誰殺貓,我隻想知道人呢?”
劉錫吾說:“你又要跟我說文各滔不會回來了?”
我是想這麽說,他不會回來了。看來肯定是他,那個內鬼就是他。
齊滿年想。我真不該讓他跟你出山。他想。
齊滿年沒說什麽,沒說並不代表他對自己的判斷有動搖。懷疑的陰影一直在他心裏根深蒂固。他想,他是做保衛工作的,他得為蘇區的安全承擔責任。他不能讓人家對自己的判斷有所懷疑,更不能讓自己對自己的判斷失去信心。
事不過三。他想。
這一回肯定不會回來。
本來他就不同意文各滔去的。文各滔也是齊滿年重點懷疑的人中的一個。一年前省城地下黨為紅軍醫院弄了一批藥,要有人押運,文各滔毛遂自薦說他要去。
上頭覺得他一個學生,隻是個單純的進步青年,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這麽個人不放心,再說他家是土豪的身份,就更不是合適的人選了。
但陳順為卻執意讓文各滔執行這項任務。他有他的理由。
也正是他家的背景,這批藥由他押運最安全。道理就在於,雖然南京方麵對蘇區封鎖甚嚴,但有些路段直接由土豪指揮的民團控製。文家在各鄉紳裏還是有其地位的,他文家少爺這身份,多少也算是個麵子。
再說,就是萬一被人查出偷運禁運物資,文各滔家的土豪背景也是個掩護。那些日子裏,一些大戶人家就常因圖謀豐厚利益做著走私藥品等物資的勾當。
就這麽,文各滔終被選派來了蘇區。到前鋪後,本當第二天返回省城,但那天恰巧送來一批傷員,前鋪人手不夠,他跟人說,我幫忙幾天再走吧。文各滔就留在那幫手。總說走,但總有傷員送來,說再留幾天吧。一留就留到前鋪出事前。
前鋪遇襲,文各滔就走不成了。一來醫院比往常更缺人手;二來,都說前鋪有內鬼,文各滔一走就說不清了。
其實文各滔這種時候自己壓根不想走了,他覺得留在前鋪很好。
可齊滿年不那麽想,他覺得這個年輕的少爺留在前鋪讓人難以理解,這並不是說富豪家不出革命者,許多首長都出自豪門。他隻是主觀上覺得這個姓文的少爺有點那個,他對他有種莫名的成見。
齊滿年那一巴掌拍得很重,他把這些日子裏的莫名怨氣全迸發了出來。劉錫吾愣了一下,但很快平靜下來,在前鋪這些日子,將他的性子也磨煉得平和許多。他明白要在這麽個地方將這些人都很好地捏合在一起不是容易事情,他得有耐心。
劉錫吾平靜地看著對方:“你怎麽了,老齊?”
“文各滔……他……”
“他去弄糧米了……你知道的……”
“鬼喲……”
“怎麽?你說鬼?”
“他自己成了一坨糍粑,你用那糍粑打狗……”
“哈哈哈……”劉錫吾大笑了起來,他故意把笑聲弄得很那個,“你看你老齊,你看你說的。文各滔怎麽會是糍粑……”
“我不信任他!”齊滿年沒有輕鬆下來,他依然緊繃著那張臉,“我告訴你,這要是再出事情,我看你劉錫吾有隻鐵肩你也擔當不起!”
劉錫吾還是那麽個平靜模樣,他甚至笑了笑,他不能讓白長吉畢有康和諸葛逑泰看到這一幕,他溫和地那麽笑。
“老齊……”劉錫吾輕聲說了一句。
齊滿年意識到了一點什麽,聲小下去。他意識到不管怎麽樣,不能讓白長吉畢有康和諸葛逑泰幾個人看前鋪的笑話。
“我們應該立即把他叫回來。”
劉錫吾沒表示反對,他拎著那隻貓去了畢有康那。
“想請畢先生幫個忙……”
“什麽事?”
劉錫吾晃了晃手裏那僵硬的一團:“我想知道它是怎麽死的,你一定能幫這個忙。”
畢有康掰開死貓的眼看了一下,然後跟宋成庚交換了一下眼色。
畢有康忙乎起來,他把死貓放在台子上,找出刀子很認真地把死貓的肚子劃拉開來,然後仔細地看了看。
“是毒藥所致。”他說。
“毒藥……”
宋成庚說:“一種毒藥,劇毒。”
劉錫吾對林北放幾個說:“你們把它埋了。”
林北放和高合成把死貓用破席卷了,一直拎到很遠的地方。他們在那挖了個小坑,林北放轉身的時候,發現那團汙穢有白白的什麽,他用鋤頭撥了撥,竟然是條小魚。他沒在意。他們很快把那隻死貓埋了。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