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盼著戴爾東早回瑞金,他很急切,可以說是心急如焚。那些天他的眼睛老往戴爾東身上瞟。
那個人是齊滿年。
在前鋪,戴爾東的身份除他和劉錫吾外,沒人知道。林北放被指派擔負保衛戴爾東的任務,但他隻知道是個重要人物,至於重要到個什麽程度,他一無所知。
齊滿年整天憂心忡忡。
前鋪的那個“內鬼”一直是個謎,若有若無,可總有影子一樣的東西在齊滿年心裏飄忽。不,不是影子,那是枚毒刺,在肉裏,好像似有似無,但說發作難說就隨時發作了。
這不是小事,這事重大,這事關乎首長性命。這事太重大了。
醫生們都為戴爾東認真地作診斷。他們發現戴爾東頭部的傷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但卻在戴爾東的肺部聽出有異樣。
“情況可能很不妙。”白長吉把自己的診斷告訴劉錫吾和齊滿年。
“不是頭上的傷。是他的肺,那地方問題嚴重……”他說。
白長吉對戴爾東病情作的判斷,齊滿年有些懷疑。雖然畢有康複查過,覺得白長吉的結論正確,但齊滿年怎麽會信那個白軍軍官的話?
可是齊滿年思考再三,他吃不準,他對醫學一竅不通,萬一他們說的是真的,首長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擔當不起。
他很累,這些天他老睡不著。
沒前線來得撇脫。他想。
陽光很好,齊滿年又蹲在那塊大石頭上擦著那支匣子,他剛去查過哨,崗哨設在鴨嘴岩,那是高地方凸出的一塊岩石,人站在那視野開闊,能看到很寬的角度,也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其實齊滿年覺得自己的忙碌可有可無,他也認定大家都那麽看待他的存在。他隻能這樣,這是醫院,在傷員麵前,他失去了以往的重要。
他有些受不了,他總是故意忙碌著將自己的身影在前鋪的每一個角落頻頻顯現,到處都有他的眼睛。他找內鬼,也焦慮戴爾東的安全。
齊滿年的擔心不無道理。有人認出了戴爾東。
是黃任許。戴爾東被送到前鋪時臉上包裹了繃帶,戴爾東是他的真名,為安全起見,在前鋪他叫劉長有。剛來時沒什麽事,那時很安全,看不到那臉當然安全。傷好後隨白長吉回到前鋪,那情形就不一樣了,他那張臉就出現在眾人麵前。
齊滿年擔心有人會認出他來。
白長吉他們回來的當天,黃任許不時地瞟看戴爾東那張臉,他覺得這張臉很熟,隻是一時想不起來。那天晚上黃任許腦子裏就糾結了這事,來來去去地將往事過濾了,到天亮時,他篩出了些東西。他想起一件重要往事,他想起那事就記起了那張臉。
他很快找到劉錫吾。
“他不姓劉……”他跟劉錫吾說。
“誰?”
“那個劉長有,他不姓劉。”
劉錫吾看了他一眼,就一眼,黃任許就確信劉錫吾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
劉錫吾說:“任許,你認錯了,他就叫劉長有。”
“不對!他姓戴……”
“你認錯人了!”劉錫吾把臉拉下來,一臉的嚴肅。
黃任許不再問了,他心裏明白,也許上頭有意那樣的,那個男人是個重要人物。這麽想,他就覺得不應該找劉錫吾問這件事。
紅軍醫院缺少藥品,那年組建這所醫院上頭就到隊伍上要人,黃任許毛遂自薦,他自小就想做個郎中,做夢都想。他跟人說:“讓我去,我懂草藥。”
後來,他真的來到前鋪。黃任許識些草藥,就讓他負責藥品的工作,秦院長拍著他的肩頭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一切看你的了。”
黃任許笑了笑,他不住地點頭。那時候情況還不是太糟。紅軍打了幾場勝仗,攻下幾座縣城,從白軍和土豪手裏弄到些藥品。可是現在不行了,現在敵人對蘇區封鎖嚴密,街市上的藥都不多。南昌行營還下了死命令,就是吃了敗仗,撤退或者繳械前都將槍支藥品先毀了。何況前鋪突遭橫禍,什麽都毀於一旦。
黃任許後來比別的人來得鎮定,兩軍對壘,兵刀相向,死人的事常有,他信命,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他跟人說,他那天也沒想到去弄藥,沒藥了不是?他就去了。齊滿年用那種眼光看他,他看出對方眼裏的懷疑。他很從容,一點也不生氣,絲毫沒覺得有什麽。齊滿年問到那天的情況。
黃任許說:“沒藥了不是?就這麽簡單,沒洋藥了隻有弄草藥,這有什麽奇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進山弄藥去了。”
齊滿年說:“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時候去?”
黃任許說:“那我怎麽曉得?我覺得我該那時候去我就去了呀。”
他說得理直氣壯,讓齊滿年覺得是刻意裝出來的。黃任許心裏沒鬼,卻讓人覺得鬼影綽綽。至少齊滿年覺得是這樣。
從此,齊滿年看黃任許的眼神就格外不一樣,眼裏的不是目光,是稀稀糊糊的一種東西。
黃任許沒管那些,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倒是戴爾東的突然出現,攪得他心裏波翻浪湧。那個男人對他一生都有關係,黃任許對他印象深刻。
那是那年的秋天,在一個叫三灣的地方。他和他所在的武昌警衛團的弟兄中的幾個約定了,他們不打算再那麽走下去了。仗打得不順,團長盧德銘戰死,群龍無首。那幫由勞工和農夫組合的隊伍,在當時的黃任許他們看來就是一幫烏合之眾。明顯的寡不敵眾的嘛,硬撐下去,隻有全軍覆沒的下場。他們約好了,半夜先後分散離了隊,遠走高飛。
他記得那夜天晦暗不明。他把軍裝脫了,換成當地農民的衣服,把那把漢陽造丟在牆角,打開門,往後山竹林裏走,他知道,隻要走進那片竹林就鳥歸林魚入海難覓影蹤的了。
他走進了竹林,但沒想到會有一隻有力的大手揪住了他。
“兄弟,這麽做不男人吧?”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沒辦法,隻有跟了那人回來。後來,他知道隻是偶然,那男人正鬧肚子,去竹林裏方便,就撞著黃任許了。他把黃任許帶回屋,把燈點了。他沒有問什麽,隻說你把你那衣服換了。
第二天,隊伍在河灘上集合。有兩個出逃的士兵被抓了回來,隊伍要嚴明軍紀,要在河灘上處決逃兵。當時黃任許心驚肉跳,他想,他完了。他一直瞟著戴爾東,可那個男人不看他,什麽也沒發生。
不幾天,隊伍裏不見了那個男人。他當時打聽過男人的下落,他以為他犧牲了,但有人告訴他上頭派那男人去茶陵了。
那以後,他一直沒見過這個男人,但他知道那個救他命的男人姓戴。他覺得那是個男人,那人沒把他供出來。他很感激。他想是男人就得講義氣,人活一口氣,怎麽的我也不能走了。他最初就是為了義氣留在隊伍裏,當然,後來不是。先井岡山,然後贛南,仗打了很多,也打得很苦。可黃任許沒害怕過。他想,自己的命是那個男人給的,就當死過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也就那麽回事。當然,後來他喜歡上了這群人,也喜歡上了他們追求的事業,他心甘情願留在這支隊伍裏。
再後來,就讓他來到前鋪,直到今天。
他一直在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可一直沒有消息。
他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裏遇見那個男人。
然後,他去找了劉錫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