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看見那情形並為之感動的是白長吉,但很快他又陷入疑惑和迷惘中了。
非常迷惘,不是一般的迷惘。
黃肅祿用鋸子往骨頭上下力氣時白長吉愣了半天,接下來的那聲聲慘叫,他更是忍無可忍。
他決定離開那間棚寮。他想,我走走去,他沿了河溪往遠處走,溪畔的風景不錯,他想能稀釋掉他心上那些灰灰的東西。
後來,他就看見林北放了。那有片竹林,他就站在竹林裏,他看得見那個伢和女人,可他們看不到他。
林北放和劉銀鳳在溪邊洗繃帶,看見齊滿年從那往南坡走去。
“怪!”林北放說。他把手從冰冷的水裏抽出來,那些水珠串似的掉進急流裏。
劉銀鳳說:“你說齊隊長呀?”
林北放“嗯”了一聲,說:“你知道,齊隊長下手狠……”
“哦?”
“我是說他在戰場上下手狠……我入隊伍時才十四歲,見血都怕,齊隊長說,這還能革命嗎?這還像個男人嗎?娘們樣子。”
“後來呢?”
“後來他讓我殺雞,我殺了……然後,狗我也殺了,後來殺豬,再後來就殺牛……”
劉銀鳳說:“村裏在河灘上殺牛,我先前也擠近前去看,屠夫拎了斧子,那牛幾步外就落眼淚……我看不下去……”
“那是!”林北放說,“殺牛用斧,用斧頭敲牛天靈蓋,還沒下斧,牛就前腳曲跪……”
“嘖嘖!”
“沒什麽喲,頭一次看殺牛我也那個,身上一陣陣寒毛起粒子,看得多了,就沒事了。”林北放說。
“橫下心多看幾回就沒事了。”他說。
白長吉站在竹林裏,靜聽那個少年和那女人的對話,四周很靜。竹葉婆娑,流水叮咚,可他卻聽得驚心動魄,起一個顫顫又起一個顫顫。
“後來,齊隊長帶我去看殺人……”林北放說。
“那你也去看?”
“齊隊長說要成為一個好戰士,要成為一個好男人,就要過殺人這一關……”
劉銀鳳說:“你不要說了,你看你說這些……”
林北放覺得有些掃興,他正說在興頭上。那時,他想起那天的情形,齊滿年跟他說:我帶你去河灘走走。那些日子河灘塗上天天殺人,抓隊伍裏的內鬼奸細。誰知道怎麽會有那麽多的內鬼奸細?天天抓天天殺。齊滿年叫他去河灘時,林北放也像劉銀鳳一樣,身上雞皮起一陣又一陣,可他不想在齊滿年麵前丟臉子,他不想讓人看成膽小鬼,他跟了齊滿年往河灘走。他把腳步走得很篤實,踏出那種響聲。後來,他看刀起刀落,刃口切入皮肉,他看見血扇形飆射。然後,那顆腦殼在地上滾。他覺得膝蓋發軟,覺得手心發涼,覺得身上皮肉僵硬了,繃得緊緊。
“你怕了嗎?”齊滿年對他說。
“我不怕……我怕什麽……沒有的事……”他回答齊滿年,故意把語調弄得很平靜。
“我知道你害怕……我當初也這樣,這沒什麽……”
“我真沒害怕……你看我眼都沒眨一下……”林北放說。其實他那時內心在一陣陣地顫,他擔心別人直視他,要那麽,就看出他的怯弱來了。
“多看幾回就沒事了。”齊滿年輕描淡寫地說。
大概是第四回還是第五回,林北放真就覺得沒事了。
“有些人的生命不值得你放在眼裏和心上……”齊滿年跟他說。
“他們不是人,是畜生是螻蟻……是豬是狗……不!他們豬狗不如,是狗屎……”齊滿年說。齊滿年說這話時眼睛放亮,慷慨激昂。他感覺齊滿年的血在燒,那團火很旺。
“要消滅這些人類的垃圾,建立無產階級的赤色政權!”齊滿年說。
“我要建議上級送你去前線。”他說。
林北放說:“我想去!”
不久,十四歲的林北放去了前線,他很勇敢,衝鋒陷陣,殺敵不眨眼睛。可上頭突然讓他回,他正在興頭上突然把他拉了回來。他回到保衛局,回到齊滿年的身邊。他不理解,而且有一點怨氣。
“我沒給你們丟臉!”他跟齊滿年說。
齊滿年說:“我知道我知道,回來也好,我也想叫你回來。”
林北放人回來了,但心還在前線,他一直沉浸在自豪和亢奮中,直到現在,一想起那些他就眼眸放亮血脈賁張,常常忍不住想跟人說這些。他心癢嘴癢,癢癢的他就想跟人說這些。
但今天他沒如願說下去,那邊水潭裏“嘭咚”的一聲響打斷了林北放的講述。
他們抬頭,看見白長吉出現在潭邊。他們有些詫異,雖然看見的隻是背影,但覺得那個男人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