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缺藥,白長吉一般慣用西藥,動不動盤尼西林,可這東西不容易弄,對一些嚴重的傷,為防感染以致壞死,往住采用截肢辦法。傷員中有兩個要做截肢處理,每到這時候白長吉就皺眉頭,顯出為難來。他們聽不得傷員撕心裂肺的叫,看不得他們疼到極處引起的痙攣和顫抖。
沒麻藥沒器械,用的是木匠用的普通鋸子。
黃肅祿對劉錫吾說:“今天手術我來做下手吧,我幫醫官持鋸。”
劉錫吾覺得很詫異。那是個什麽活?血糊邋遢不說,生生把自己弟兄的腿腳胳膊鋸下來呀。那場麵那號叫,比鋸自己腿腳胳膊還那個。
“我來!今天我幹那事!”黃肅祿說。
黃肅祿不僅自己主動請纓去幹那種造孽活,他還提出讓諸葛逑泰去。
“他說了他什麽也不會幹。”
“我就想讓他在一旁待,但又不讓他幹。”
劉錫吾有點明白黃肅祿的用意。
“這能行嗎?”劉錫吾說。
“你說的,你常說那句話。”
“什麽?”
“死馬當做活馬醫。”
劉錫吾想想,也是,還能有什麽辦法呢?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那幾個男人叫子彈傷了腿骨胳膊什麽的,沒及時醫治,那截傷肢眼見要壞死。白長吉他們三個會診過,結論是截肢。要不,那條命保不住。醫院遭洗劫後,醫療器械毀損殆盡,截肢隻能用普通的木鋸。
每一次手術都進行得驚心動魄。
諸葛逑泰被請到病房,他往那看了一眼,以為要讓他診病。我什麽也不會幹的,別指望我能幫你們。他抽水煙筒,劉錫吾專門囑人從山外給他帶來他需要的煙具和煙料。他呼嚕嚕弄出響來。他看著幾個男人把那個傷員抬放到那張床上,那張臉灰著,一臉的痛苦。後來他就看見黃肅祿拿了把鋸子旁若無人走進來,一直走到傷者身邊。
你個鬼喲,你要鋸了那條腿?
你蒙嚇我,你們的伎倆。
呼嚕呼嚕,我悶頭抽我的煙,這煙絲不壞。
那時候黃肅祿已經準備動手,舉起鋸子的那一刻他看著那個傷員,他沒看諸葛逑泰一眼,他看著那個傷員。本來要往那張嘴裏滿上些酒和黑黑的藥汁,再塞塊布或讓他咬一塊竹片,但沒有。本來也應該綁了那完好的一條腿和兩條胳膊,可也沒有那麽做。
“委屈兄弟你了。”他對那個躺在台子上的傷兵說。
那個傷兵憔悴黃瘦的臉上現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不把我的手腳身子綁了?傷兵的眼睛在說。
黃肅祿俯下身來,貼了那傷兵的耳朵說。
“兄弟,求你了。”他說。
“不綁你手腳不給你灌酒灌藥……委屈兄弟你了……”黃肅祿鼻子有些酸酸,他給自己咬了咬牙。
傷兵的眼裏現在滿是驚愕。
“兄弟,你忍了。”黃肅祿說。
他下手很迅猛,那鋸齒深入到皮肉裏,然後猛烈地拉扯。鋸齒拉咬著骨頭的撕拉聲一陣陣傳來,不過那聲音很快被掩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蹦了出來,那聲慘叫驚到人的骨縫裏。然後那些慘叫像大石砸入深潭激起的波漣,一聲慘過一聲。劉錫吾坐在竹簾後麵,他不放心。可那些叫聲揪心,他像塊石頭,額上的汗水恣意漫淌。
諸葛逑泰也想把自己弄成石頭,可他做不到。那慘叫像一隻手,揪著他那顆心,也擰出大顆的汗嘀嗒落地。
黃肅祿也憋出一身汗水,他感覺到汗水像蟲似的在他臂膀上爬。他咬著牙,看著鋸齒在血糊糊的肉裏深入,然後是咯咯的骨頭挨鋸的聲音。
黃肅祿的心顫顫的,他想,我手不能抖。
兄弟,你忍下。你疼就叫,就是要你兄弟叫。他想。
兄弟,你別怪我下手重,要的就是重。你別怪我!他想。
他覺得有把鋒利的刀剮他的耳朵,那鋸子鋸在那傷兵的皮肉骨頭上,卻也鋸在黃肅祿心上。他咬著牙,額頭上汗水不絕。他快要挺不住了。
姨父你真是塊石頭?我不信!
諸葛逑泰一顆心被磨石磨著。他受著煎熬。
他看見黃肅祿把那條傷腿鋸了下來,那男人捏著那條斷腿,小心地放在那隻篾籮裏,然後朝門外的士兵招了招手。門外,那幾個人又抬進一個傷員來。黃肅祿又把鋸片放在炭火上。
諸葛逑泰看見那個擔架上的傷兵側著腦殼盯盯地看著他,那男人像待宰割的牛一樣,眼裏滿是無奈的茫然和哀求,好像還有種難以傾訴的幽怨。那男人叫高合成,傷的也是那條腿,他的那隻手狠揪著那截褲腳,似乎想保護那條腿。我不能沒有腿!高合成似乎用眼睛在跟人說。
大家都不敢接受他的目光,隻有諸葛逑泰沒躲避,他看著那個年輕人哀求無奈的眼神。
諸葛逑泰終於挺不住了。他忽然一下站起,一直走到黃肅祿的麵前,黃肅祿不理他。很快,諸葛逑泰掄長了手臂,一巴掌狠狠扇在黃肅祿的臉上。
“你個鬼!”諸葛逑泰罵道,“人不是牲口更不是草木,由得你們那麽鋸?”
諸葛逑泰自己都覺得很驚奇,他是個儒雅的人,知書達理,從沒這麽打過一個人。就是這個不爭氣的外甥做土匪時,他也沒這麽對待過他。
“好好的腿你們鋸爛木頭樣鋸了。”他吼道。
“你娘個東西!”他凶凶地罵。
“滾開!都滾開!”他說。
諸葛逑泰走到那傷兵高合成旁邊,指揮了幾個忙前忙後,然後,小心地觀察了那傷口好一會兒,站了起來。“你們等下我,我不走遠。”
他說。
他真到崖邊弄了些根根草草在河邊石頭上搗個稀爛,然後捧了那團青綠漿走了回來,敷在那男人的傷口上。
“動刀動槍,現在動鋸子,這就是你們這些男人的本事?”諸葛逑泰說話了,他說的就是這個,他罵罵咧咧。
劉錫吾心裏笑著。他想,罵就是,你動口動手,事情就有十之八九的了。
黃肅祿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把那把血淋淋的鋸子拋個老遠,他心裏塞了把草,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一方麵他覺得心裏堵得厲害,但他忍住,另一方麵他又覺得很痛快淋漓,他讓諸葛逑泰不僅動口而且動手了。他了解他姨夫,隻要他動了口動了手至少會幫紅軍把眼下的困難給解決了。
他說沒酒,有酒我今天真想痛快喝一場。
隻有齊滿年表情依然,他臉就是塊冷石頭。還高興得過早。他那麽認為。那個人能靠得住?但他沒說什麽,有些事他一時還想不透。
他老想也想不明白,好幾個不眠之夜一直在想著那些事情。
比如那個叫白長吉的牧師,一個帝國主義走狗嘛,怎麽會心甘情願地為紅軍做事?還有那個姓畢的,那麽頑固狂傲的白軍軍官,並沒有人脅迫,不是也兢兢業業為紅軍傷兵工作?
從瑞金來的第三天起齊滿年就開始做那件事情。他們做手術,手術完後遍地都是血糊邋遢。他看見那些斷肢殘臂隨了垃圾一起被人倒入溪河裏。
他說:“那怎麽行!”
“不能這樣!”他說。
他很小心地捧了那些術後的斷肢去了南坡。南坡有一塊墳場,是醫院犧牲了的紅軍士兵的墓地。齊滿年也很虔誠地把那些斷肢埋在那。他想,這隻手曾做過驚天動地的事也說不定,也許是個英勇的士兵,衝鋒陷陣,攻城略地;這隻手也許曾在城樓插過紅旗,也許曾振臂一呼高喊衝鋒,也曾掄刀握槍殺敵無數……
他想,就是平凡的一隻手,也得好好待它,怎麽能把它隨了垃圾弄一起到處丟棄?讓野物咬了那是對生命的大不敬,對人大不敬。他每次都小心地捧著,在南坡挖個坑,小小心心地埋了。
齊滿年的臉成天板得如一塊石頭,且許多做派和言行讓人看不慣,唯獨這件事,大家覺得很那個,很震驚意外,也有種莫名的感動。
不遠的地方,白長吉看到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