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長吉正坐在祠堂的小院子裏那塊廢磨石上,石頭有點涼。院角,那堆落葉燃燒著,弄得濁煙彌漫。他依然坐在那,他不咳,也不動。他在看《三國》,他喜歡讀那本書,現在也不知是讀第幾遍了,他百讀不厭,現在不叫讀了,讀多了就叫研讀。
門裏什麽人探出個頭來,那人喊他:“哎哎,不怕那煙熏了你?你看你這書讀得。”
有人踏進院門,白長吉正好看到孔明擺空城那一段,聽到腳步聲,他合上書,往門那邊看了一眼,陰影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
是劉錫吾。
到底是劉錫吾自己來了。
宋成庚確實來過一回,他說試試,他也想試著把死馬醫成活馬,也就真隻是試了試。宋成庚到了雲翔,他跟白長吉說,能不能給紅軍援個手,傷兵太多,你得幫治治。他沒說通白長吉,他說援手,這兩個字對白長吉來說有點那個。他搖了搖頭,把宋成庚給回絕了。事情真像宋成庚去之前分析的那樣,白長吉幹幹脆脆地拒絕了,他說他是教堂裏的人,信基督,不想也不能參入到殺戮中。援手?怎麽可能?
宋成庚回來,他把頭搖得什麽似的。“那人是塊石頭。”他說。
劉錫吾說:“我再去試試。”
宋成庚說:“你去也白去,他不會來。”
劉錫吾說:“還是那句話,死馬當活馬醫吧。”
劉錫吾就來了雲翔。
雲翔正當集,鎮街上很熱鬧,劉錫吾沒有馬上去那幢大房子,他遠遠地看見那建築了,可他沒去。他覺得這事有點那個,他想,他得認真再想想,其實他一路上腦子裏一直糾纏著這件事,他已經想了整整兩天。可他覺得還有什麽細微處沒想到,他不能白來,他得把這個人帶到前鋪去。他們太需要這個人了,有了他,那些傷員裏就會少了痛苦也少了死亡。
劉錫吾在街子上轉了一圈,買了幾包點心和一紮烤煙,緩緩地往那老祠堂方向走。走到那老屋旁邊,他卻停住了腳步,低頭看了看手裏那些東西,覺得好像不太對勁。一個老者在屋角下曬日頭,秋日的暖陽讓他睡意綿綿。劉錫吾走了過去,很響地咳了一下。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在老者的腳邊,然後指了指,示意那些東西歸他了。老人有些詫異。他一定覺得是個夢,他咧了咧嘴想說些什麽,但嘴唇有些僵硬。
劉錫吾沒等老人說話,走進了祠堂的大門。
他一開始沒說出他的真實身份,他說他是個病人。這就是為什麽劉錫吾突然改了主意,他想,醫生和誰最容易接近?當然是病人。
“我心口地方老是痛,今天早上還疼了一早上。”他跟那個醫生說。
白長吉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三國》裏拉了出來,他朝那個男人看了一眼。來人的第一個眼神就讓他有所警覺,他號了一下對方的脈,他行醫用的是西醫診法,但他先前學過幾年中醫。他不單純是號脈,他想捏一下對方的手。
他有他的目的。
劉錫吾沒讓對方捏,他朝對方笑了一下。
然後他們說了很多話。
死馬似乎真的成了活馬,但日頭沒從西麵出來。那天,日頭正往西麵漸沉,紅紅的一片火燒雲弄得半邊天火燒火燎的。劉錫吾從那邊走來,身後跟著一個人。
“咦?”宋成庚很響地咦了一聲。
“咦咦!”男人們都那麽咦出了聲。
劉錫吾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看去像是要抹去那團光斑,可沒有,那金黃的一片貼在他額頭上,看去他眼睛有些怪異。
“你們瞪眼看著我幹什麽?還不去給客人弄點好吃的去?”劉錫吾說。
“我餓了,唉!這山路走的……”他說。
“快去快去!”他有些得意,死馬我醫成活馬了,你們看見了吧?
日頭沒從西邊出來,但人是讓我給弄到前鋪來了。
白長吉說:“病人在哪?”
“哎哎……歇歇,你得歇歇……”
“你不是說火燒眉毛?你不是說救人如救火?”
白長吉沒說什麽,他看見石頭灶上烤著的紅薯了,他拈起一個,拍了拍那烤薯上的黑灰斑垢,塞到嘴裏嚼食起來。然後,他抹了一下嘴,刹那間人們看見那個白臉男人走進了那間茅寮。
“鬼喲,他怎麽知道那間是病房?”
“你才鬼喲,他是醫生,是傷兵的呻吟聲……”
“哦哦,對!”
“我都聽得麻木了,這些天老是這些聲音糾纏著。”
劉錫吾往人堆裏瞄了一眼,他頓時眨了眨眼睛,他發現少了一個人。少的是那個畢有康。
“哎哎!人呢?”
他們知道他問的是誰,他們不說話。
劉錫吾急了起來,他一把拎住了齊滿年的領口,但很快覺得不妥,放下了。
“哎哎!你看你?你把我弄痛了。”
“人呢?我可是把人交給你的呀!”
齊滿年詭詭地笑了笑:“你看你,急個什麽?誰還敢少了他一根毫毛?”說著,他往那間茅寮指了指。
劉錫吾不相信那個現實,就是畢有康竟然真給傷員治起傷來。他一下子就有了兩個醫生,那間茅寮裏燈火亮了一整夜。
宋成庚和大家都沒想到劉錫吾能請動那個人。
其實劉錫吾也沒想到。他也沒想到白長吉一來就鑽進了茅寮,他更沒想到那個畢有康終於放棄了那種固執,也開始了對傷兵的救治。天方夜譚,這怎麽可能呢?他往西邊看了一眼,那輪日頭早沉到穀底了,暮色四合而來。他想,難道明天日頭真就從那片穀底的翠竹梢上升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但眼下,許多不可能的事情都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