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這個秋風瑟瑟的早晨,依然有竹排悄然停靠在當陽的碼頭上。
畢有康站在石岸上往周邊看了一眼,那種暈眩的感覺煙消雲散,這讓他相信那種眩暈不是來自尚未康複的身體而完全是水流所致。秋天的河道水流遠不及春夏,但盡管如此,第一次乘坐竹排的畢有康還是受盡了苦頭。
要不是林北放,他也許堅持不到這地方。他一直不想讓這些人另有他想,讓他們相信他堅決不會就犯。他一直也保持了那種一成不變的表情,那表情讓人看出高深和莫測。他想起那個成語:我行我素。我管你,我倒要看你們能把我怎麽樣?我知道你們想要我幹什麽,我知道。
他想。
臨行前他很認真地問過那個一直微笑著的軍官。
“你們要把我送去什麽地方?”他問道。
“醫院,你得在那住些日子。”軍官笑著跟他說。
“我沒事,我是醫生,我知道自己身體無大礙,如果你們說話算數的話,你們放我回去。”他說。
“你很快就會獲得自由的,其實你現在就可以走,但我們得為畢先生的生命負責。”對方說。
“我現在很好。”
“可是你一直發燒……”
“無大礙,我說無大礙的,我是醫生……”
那個紅軍軍官一直笑著,他一直以為他是普通的士兵。紅軍沒有軍銜,軍服上沒有標誌,官兵很難分得清楚。甚至有的人連軍服也沒有,他們看去就是一夥草寇,但他們很平和。畢有康不理解,按局勢看,這是一夥遲早要被消滅的烏合之眾,可他們看去卻充滿了勝利的自信,他們的臉上,老有種說不清的什麽掛著。
“先生你就聽從一次安排吧,那地方風景不錯,你就權當作一次出遊。”那個軍官說。
畢有康沒再說什麽,他覺得他們不會放他走,他們就是那個目的,畢有康心裏很清楚。也許那次生病也是一個陰謀。
他想起那天的情形,他隨“進剿”的大軍往贛南境內深入,他們說獨立第三十二旅是“剿匪”主力,旅長柏天民說你到三團吧,團長喜歡文墨。團長是王耀武,那時候這個姓王的還沒什麽名氣,一年後王耀武自己成了獨立旅旅長,一年半後這個人擔負“剿滅”紅軍紅十軍團的主力。但那時畢有康不知道,他們告訴他王團長後生可畏,是員猛將,你跟了他會高枕無憂。可沒想到才第一次出征,就糊裏糊塗被人生俘。
他那天莫名地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想不出那是種什麽感覺。他沒想到預感什麽的,他也不相信預感。很快雙方就交火了。戰事推進得很快,就要攻到滸灣了,快意呀,太順利了,“赤匪”不堪一擊。誰都以為要直搗“赤匪”腹地。可事情並不是那麽的,突然就橫下裏殺出一隊人馬。那是天欲黑不黑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亂槍讓弟兄們猝不及防,隊伍一下子七零八散。他隨了旅部的幾個趁著黃昏鑽進了林子裏。在林子裏躲避了槍子,但林子也讓他們失去了耳目迷失了方向。第二天他們一出林子,就被紅軍俘虜了。
紅軍說優待俘虜,紅軍說每人發兩塊大洋做路費你們回家。他想,這事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三天後,紅軍果然沒有食言,他們開始釋放俘虜。但畢有康卻病了,他病得不輕,鬼知道是怎麽回事?那天他上吐下瀉的。他是醫生,他尋思著怎麽就會得了這病?這病有點來路蹊蹺,其實也並不是沒有原因,比如受了驚嚇,比如那天夜裏在林子裏受了寒,再比如水土不服……有很多原因會導致那麽個結果。
可團副馬大臉子不那麽想。“怕是赤匪給咱們下了什麽藥吧?”馬大臉子冒出這麽一句。
“為什麽給我下藥?”他覺得這有些離奇。
“他們想留下你,他們缺醫少藥,他們覺得你有用,有大用場。”
他想了想,覺得馬大臉子這話有幾分道理。他記得他朝馬大臉子笑了笑,說:“這麽留了我就為他們所用了?沒那麽簡單吧。”
他是那麽想的,他覺得他不可能被這幫烏合之眾利用。他想他要盡早離開這個地方,他不喜歡這裏,這地方刀光劍影的,這地方血腥味太重。他是醫生,他看慣了生老病死,可他看不慣國人自相殘殺。殺了幾千年了,你爭我奪的,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到後來江山依舊。但他是軍人,那天來了命令,把他從蘇州醫訓隊抽了出來,讓他帶了一隊學員跟隨隊伍去“剿匪”前線。上頭說隻是讓他們去實地感受一番,不會有什麽危險,你們跟了這麽個福將能有什麽危險?他記得那個當官的這麽跟他說。但上頭顯然沒說對,就是旅長也做了人家刀下鬼,全軍覆沒。
他們說讓他來實地感受感受,結果感受的是做俘虜。他覺得俘虜的感覺讓他灰塌塌的,盡管那些人對他很客氣,但他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待上一分鍾,他得回去。
那天,他跟那個紅軍軍官說:“你們打算什麽時候放我走,你們應該說話算話。”
紅軍軍官還是客氣的一張笑臉:“畢先生你看你的臉色,你先把你的病養好,我負責地跟你說,到時是去是留一切是你的自由。”
那幾天畢有康上吐下瀉,一張臉白得像紙,腳下也踩著軟綿綿的一攤,他確實走不動路。
“你總不能讓人抬著你回去吧?”紅軍軍官說。
當然不能,我一個堂堂的軍人,走著來的,讓人抬著回去?何況我不是一般的軍人,我是軍醫,我是留過洋的軍中大夫,我得有模有樣地回去。
他沒和那些俘虜一起走,他想,也就三五天裏他能康複。但事實證明他又一次想得過於簡單了,他沒考慮局勢變化的因素。三五天裏局勢起了變化,也許政府的軍隊感覺到上次“進剿”的慘敗,隔山聽得槍聲炮聲猛烈起來。
於是他們跟他說:“為了你的安全,我們得送你去個地方。”
“那地方不錯,可靜養些日子,等病徹底好後,你可以隨時回去!”他們說。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玩個什麽名堂。
他和那個叫林北放的少年一起來到這個叫前鋪的地方。
他想,去哪都行,反正我不會參入你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