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吾來到前鋪的三天前,那裏剛剛經曆了一場屠戮。紅軍前醫院醫官、看護、傷病員,連同前鋪村老少鄉親一百九十八人除五人幸存外全部被殺。
那天,劉錫吾站在漢九峰最高處的那塊大石頭上一口氣把那兩包“哈德門”抽了個精光,他以為煙能把身上某種東西衝淡一些。是那種仇恨,是埋屍時身上沾上的血腥氣息,還是隱隱的那種怨氣?但不管是什麽,他沒能看到想要看到的結果,那煙顯然絲毫沒有作用,身上那種氣味愈加地濃烈起來。
劉錫吾在那狠勁地頓了頓腳,“撲啦啦!”紅紅的一團從草叢間躥起,劉錫吾漫不經心地看了那隻野雞一眼,從齒縫裏跳出一句惡狠狠的咒罵來。他當然不是衝著野雞去的,按說是他驚擾了人家,人家好好的,在那覓食或者孵蛋,他把人家的美好變成了驚恐。一個男人,想起這他多少有些歉疚才是。怎麽會咒那隻山禽?他不知道罵誰,罵那些偷襲者?那不隻是罵罵的事了,那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那是個千刀萬剮難解心頭之恨的事。他咬牙齒,他覺得牙根那酸酸的,咬了一天下來,弄得牙根那酸不拉嘰的。想想,他是罵自己,自己身上常常有些說不清的晦氣事情,比如說在前線仗打得順暢頻頻告捷時,突然就有命令叫你這個指揮員去後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晦氣使得醫院處於這種境地,還是因為晦氣他才來到這地方?
他那麽想著,想不明白。
他想,首長絕不是要他來收屍的,首長跟他說這事時慘案並沒有發生,首長沒有先見之明。
那天,劉錫吾率領他的連隊打退了白軍第六輪攻擊,他和他的連隊正殺得眼紅,這時,就看見硝煙拂蕩了一下,現出一團黑影,不是別人,是師部通訊員凱子。
凱子你怎麽來了?劉錫吾有些吃驚,他想凱子來肯定帶來了上頭新的指示,他覺得這很好,五連是好樣的,五連能完成任務。你看見沒,五連以一當十。當初不是有人懷疑過,可現在你看看!
凱子喘著氣,師部命令……
劉錫吾抹著滿頭滿臉的汗,他那時沒想什麽,他覺得這時候凱子的出現他不應該吃驚,他們的表現足以讓師部予以充分的信任。上頭要給他新的任務。有攻堅戰要他們去突擊。
但看了那紙命令,他拉下了臉。
命令叫他們換防。其實這也正常,五連血拚了六天,雖然抵擋強敵數重攻擊,但自己也減員不少。換防也是出於戰略考慮。可接下來的事他就有些疑惑了。
他記得那天天有些陰沉,他去了師部。
師部設在葛家祠堂,祠堂有些舊,但卻是由十六根石柱支撐起來的。那些石柱都粗細合適,上半截刻著些彰示族訓和家族顯赫曆史的、看得出葛氏家族興旺的楹聯,下半截卻蔓生了些苔蘚。
劉錫吾吸了吸鼻子,黛綠間溢出一種氣息。一些紅螞蟻在略顯濕潤的苔蘚間爬來爬去。
他看見師長趴在那張八仙桌上正看著什麽。劉錫吾報告了一聲,師長抬起頭朝他招了招手:“來來,錫吾呀,你來看看……”
劉錫吾走過去,看出師長注視著的是那張繳獲來的本省地圖,直到那時,劉錫吾仍然相信等待他的將是艱巨的戰鬥任務。
“我要派你個新任務。”
“錫吾一定盡責盡力!”劉錫吾朝師長笑了笑,然後俯身看去。
師長的手指一直沒離開那張地圖,劉錫吾盯著那隻手,那隻手現在正放在那個叫錢家灣的地方,他剛剛從那來,在那他們已經抵擋了白軍數番進攻,現在隊伍正發起反攻。他以為師長的手會往上挪動,然後停在某個地方。
可是沒有,師長的手卻下移著,移到正好與劉錫吾期望的相反的一個地方。師長指了指地圖上的那個地方,劉錫吾曾在鎮上藥鋪裏學過一年徒,認識幾個字,他認出了那兩個字:前鋪。然後他臉上的笑就像被什麽一下子抽了個精光。
“前鋪?”他愣了,他那麽看著師長。
“你們要我們連去那地方?”他說。
“不!就你一個人。”師長說。
劉錫吾知道有前鋪那麽個地方,那是後方。難道讓我去那?去那做什麽?重要任務?他想不出在前鋪有什麽重要任務,那不是前線。
師長說:“派你去加強醫院的工作。”那時候劉錫吾才知道前鋪有個紅軍醫院。
“去醫院?讓我去醫院?”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
“糊弄嘛!”劉錫吾吼了一聲,他就這脾性,一急聲音就大起來。
“嗯!你看你……齊政委出了場事故犧牲了,上級決定派你去。”
師長攤開雙手。師長沒發火。
劉錫吾有些意外,他想,師長臉上至少會黑下一截,但師長沒有。
“你以為我願意放你走?上頭想得周全,這是個艱巨的任務,那些傷病員,哪一個也不是孬種,所以我們得派最好的同誌去醫院工作。”
師長說。
劉錫吾覺得無論是師長的態度還是那些道理都讓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