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非與王紫君平靜幸福的夫妻生活,終究沒有維持太長,因為王紫君的病在度過一段時間的平穩期後發作了。她的肌肉組織開始有了萎縮的症狀,不僅肌肉偶爾會顫動,而且人也變得消瘦。醫院主張最好是住院觀察,但王紫君死活不肯,她說自己還能夠行動自如,完全能過正常的生活。餘非體諒妻子的心情,在她答應定時檢查治療後,同意她不住在醫院。他們仍舊居家過著貌似幸福的夫妻生活,而兩人的內心,其實都已被痛苦和擔憂撕扯著。
這是個星期天,餘非陪著王紫君到省人民醫院檢查回到家中時,不想父親坐著司機小劉的車來了。“爸,你來就來吧,怎麽讓人家小劉送呢?就喜歡沾公家的便宜。”餘非邊迎上去邊責備父親。餘洪清卻說:“這可是政府派車送我的。”見王紫君過來叫了一聲“爸”,又說:“紫君怎麽瘦了?”顯然他是不清楚王紫君患病的事。餘非沒有回答,而是問小劉:“我爸淨瞎說,單位沒叫你送吧?”小劉笑笑,說:“餘書記,確實是領導叫我送的。”“哦?”餘非一愣。
進了家門,王紫君熱情地給他們倒茶,同時問餘洪清:“爸,你該把媽媽和歡歡也帶來啊,歡歡今天應該休息在家的。”餘洪清支吾著,沒有回答。其實他們都清楚,葉歡始終沒有認王紫君這個媽。盡管王紫君去梁木縣時常給她帶禮物,但她並不領情,讓王紫君在焦慮自己病痛之時,不免也為她憂心。“我以後一定常接歡歡到這兒來玩,培養培養你們母女的感情。”餘非為免王紫君傷感,接過話說。王紫君點點頭,眼看已近中午,隻陪著坐了一會兒,便到廚房忙去了。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的那個司法局幹部嗎?”餘洪清問兒子。餘非點點頭,說:“你說這事幹嗎,別說我不是縣長了,就算還是,也無法滿足你的要求啊。”餘洪清歎息了一聲:“唉,你總不把爸爸放在心上。他大哥是監獄長,爸爸坐牢時,可是受了人家很大的關照。然而,我卻始終沒有兌現當初的許諾。”餘洪清又說:
見餘非沉默不語,“當初你不肯提拔一下監獄長的弟弟,讓我總是不安心。爸爸這個人雖然談不上高尚,甚至你還認為我黨性修養很差,但義氣我卻是講的,答應了人家的事,就要想方設法做到。”餘非說:
“現在還說這些幹啥,別說我不想這樣做,就是想,也無能為力了。我不過是市勞動局的黨組書記,管不到他的。”“管不到但能幫到。”餘洪清說,“隻要你願意,他很快就能提拔為副局長?”
“爸,我實在不明白你的意思。”餘非身子往後靠,近乎躺在沙發上。他剛陪妻子從醫院回來,身心疲憊,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沒想到父親卻給他說些顛三倒四的話,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餘洪清見兒子都不想聽了,隻好湊到他跟前去說:“兒啊,這事也不是我生出來的,是錢縣長他找上門來的。”“什麽?”餘非一聽,坐了起來,“錢縣長找上門?這是怎麽回事?”“是錢縣長到家裏來看望我,問我有什麽困難需要政府解決,我想了想,就跟他提了這事……”餘洪清把事情的經過簡要說了一遍。
原來,錢生成帶著慰問金和慰問品,專程到餘洪清家裏拜訪了一家子,噓寒問暖,說餘洪清雖然曾經犯過小錯誤,但幾十年在教育部門工作,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作為政府負責人,沒有盡到關愛之責,很是慚愧。同時又是餘非的老部下,餘非到別處任職了,他理應來看望其家人,盡可能地幫助解決一些實際問題。餘洪清見他態度如此誠懇,猜想也許是因為兒子重新被起用,他認為有再升官的可能,特意來搞好關係的。想了想,自己也沒有什麽困難要解決啊,何不利用他的這層意思,把曾經未了的一個情債給還了呢!因此,餘洪清向錢生成提出了關照司法局那名幹部的事,說是自己的一個親戚,並拿出了簡曆。沒想到錢生成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竟然爽快地答應了,說年輕幹部是經濟社會建設的重要力量,應該培養和重用,回去後會認真研究提拔使用的問題。
餘洪清真是喜出望外,終於可以對曾經在牢裏關照自己的監獄長有個交代了。但沒想到臨走時,錢生成卻拉著餘洪清的手說起了餘非可能要為難梁木縣勞動部門的事,希望他出麵勸一勸,顧全梁木縣的麵子,維護全縣的良好形象;並說新天地職業培訓學校是經修州市勞動局推薦、由省裏評出的先進,如果餘非要抓住一些小問題不放,不僅會讓梁木縣丟臉,而且會給修州市、乃至全省整個勞動保障係統抹黑,這對於處在局黨組書記位子上的他也很不利。
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話看來是不假。餘洪清此時當然知道了錢生成之所以要來看望自己的真意,其良苦用心顯而易見。但他的話又不無道理,餘非抓住農民工培訓上出現的問題不放,不僅會得罪縣裏的一幹人等,而且也會在修州市勞動局形成孤立局麵。因此,餘洪清答應出麵予以勸阻,一方麵防止兒子又犯一根筋的錯誤;另一方麵還能使監獄長的弟弟得到提拔,給監獄長一個交代,這何樂而不為!
餘非聽父親這麽一說,什麽都明白了,怪不得縣裏專程派車送父親來找自己,原來是讓他做說客來了。“你怎麽看?”餘非突然問坐在一旁的司機小劉。小劉傻笑了笑,說:
“我,我可說不好。不過有件事我卻不能瞞老領導,政府辦主任也找了我,說我和你交情深,也出麵勸勸。隨後便不讓我做公共司機了,改為幫新來的陸副縣長開車,並讓我做新設的司機班的副班長。這雖然根本不算什麽官,但也算在司機裏頭有了點身份。嗬嗬。”
餘非眉頭緊鎖。看來這錢生成真是煞費苦心啊,能使上的勁都使上了,不僅讓自己的頂頭上司熊懷德局長動搖了徹查的決心,而且向自己展開了攻勢。其實徹查農民工培訓造假案件,最多追究到縣勞動主管部門領導的責任,他一個縣長何以如此緊張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地方上出事了,他縣長的麵子上會掛不住?他就那麽看重麵子而無視廣大群眾的利益嗎?
“是不是做了司機班的副班長,你也要跟著錢縣長說話了?”餘非故意問小劉,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小劉的性格。果然,小劉滿不在乎地說:“我才懶得管他們升我做什麽呢。”“那你的意思是?”餘非又問。小劉說:“這我確實說不好,反正我相信餘書記做出的事,絕不會使人失望。”“你小子!”餘非笑著打了他一下,“怎麽也學會打哈哈,搞蒙混過關啊?”小劉轉頭看了看餘洪清,餘非已然明白小劉是顧忌他父親在場,是不想與老爺子的意見相左而惹老爺子生氣。
餘洪清似乎看出來了,他指了指小劉,說:“別忘了我在車上說的話哦。我這個兒子啊,本來就生壞了脾氣,我們隻能踩刹車,而不能加油門。”小劉一聽,更加不好吱聲。餘非說:“這是哪裏話,我難道分不清東西南北隻會一路狂奔?”“分不清。”餘洪清說,“這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你不要把人都得罪光了行不行,否則隻會害了你自己。”
餘非不想爭執下去了,見妻子已經弄好了午飯,便招呼二人到餐廳吃飯。席間,餘洪清還是不肯放過,非要兒子作出不再管農民工培訓造假之事的承諾不可。餘非看著妻子那憔悴的麵容,不忍父親吵著了她,“好了,便哄父親道:好了,我知道怎麽做了。問:當”餘洪清仍不放心,“那你會怎麽做?”餘非說:然是維護大局啊,你還不滿意嗎?餘洪清聞言,這才不再糾纏,大口地吃著菜。
不想臨上車時,司機小劉突然折回去悄悄對餘非說:“餘書記,你知道你離開橫裏村後,有多少人想著你嗎?幾乎全村人都還在惦記著你。因為你愛老百姓,老百姓才更加愛你,我也是。”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餘非,載著餘洪清走了。
餘非揮著手送別他們,站在那兒久久沒有挪步。他在想剛才小劉說的話。真沒想到,一個司機,思想境界會這麽高,不簡單啊!也許是因為他來自農村、來自普通老百姓。可多少不法官員和商人不是來自廣大群眾中間呢,他們怎麽就不考慮老百姓的利益,怎麽就敢幹傷天害理的事?
餘非為不法分子歎息的同時,也對司機小劉感到由衷的敬意!小劉剛才的那段話,也就更加堅定了餘非要對農民工培訓造假一案追究到底的決心。否則不僅對不住黨的培養和群眾的愛戴,也對不住小劉多年來對自己的信任。
但麵對來自各方的壓力,餘非深感光憑自己的堅持是無法徹底弄清事實真相的,是無法抗衡利益集團糾結在一起的阻力的,既然如此,該如何應對,方能一查到底呢?
“你既然都和局長匯報了,局裏也作出過安排,已經算是盡到責任了。”王紫君見餘非靠在沙發上良久無言,開導他說。餘非拉過妻子的手,輕輕撫摸了幾下,說:“你今天累了,好好休息吧。”王紫君笑了笑,說:“我沒事的,反倒是你心事重重。”餘非點點頭,說:“是啊,爸爸今天來找,除他有借機換取不正當利益的想法外,說的那些話也不是毫無道理。”“那你是準備放棄了?”王紫君問。餘非卻反問她:“你說呢?”王紫君想了想,說:“我真的不知道,不過你和爸爸說會維護大局,應該認同了他說的話吧。”“你認同嗎?”餘非又反問道。王紫君抽出手來幫他削蘋果,一邊說:“說實在的,我既希望和你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更希望你的內心愉快,所以我從不想勉強你什麽,隻要你開心就行。就拿這件事來說,你管也罷,不管也罷,隻要你想好了,想通了,我沒有二話。”餘非接過她遞過來的蘋果,咬了一口,說:
“你啊,你似乎都沒有小劉有原則啊。他雖然是個司機,但卻並不盲從和愚忠啊,如果我幹了對不起老百姓的事,說不定他第一個就出來反對我。”“是啊,他是千百個司機裏頭最難得的一個。”王紫君說著,又搖了搖頭,“不過你也別笑話我沒原則,我的原則就是,把你當做我的太陽我的天,向著你走就是迎向光明。”“你這是什麽話?”餘非看似批評的神情裏頭,又掩藏不住內心的幸福和滿足。
“我猜你是騙爸爸的,你不可能不管這個事。”王紫君了解丈夫的脾氣,對他說道。餘非兩手一攤,說:“我話裏頭可沒有騙爸爸啊,如果有偏差,隻能是理解上的偏差。我跟他說會維護大局,是要維護國家利益、維護群眾根本利益這個大局,不是他們所指的小圈子利益的大局。”“哼!又來玩文字遊戲,以前說‘喜歡不等於愛’,害我傷了好久的心,你又來這一套對付你爸啊?”王紫君故意生他的氣。餘非忙解釋道:“不同啊,以前我是出於私心,這次我全是出自公心。”王紫君當然不會再追究以前的事,她擔心的是現在餘非所麵臨的困境,她說:“玩文字遊戲就玩吧,這是你的水平。不過查案的事真的要想清楚才好,就算你不怕得罪人,可你隻是個局二把手,你有能耐一查到底嗎?”“這正是我所擔心的。”餘非說,“我的權力畢竟很有限,可能無力揭開事實真相使不法分子受到應有的懲處。”
“如果實在有難度,就去找一下舒書記吧,他應該不會坐視不理的。”半晌,王紫君出了這麽一個主意。餘非說:“我也不是沒想到,可畢竟他是跨了好幾級的領導,我要找也隻能找熊懷德局長匯報,或者是市裏的分管領導,找到市委書記便是通天了。可不等我找他們,市領導前兩天卻先找我談話了,先是表揚一番,說我工作很紮實,發現了工作中存在的漏洞,僅僅是漏洞!然後就說些讓我顧全大局之類的話……無非是和熊局長一樣,想把這件事遮遮掩掩地就這樣過去。”王紫君歎息了一聲:“唉,既然如此,那你也幹脆睜隻眼閉隻眼算了。”餘非搖了搖頭,說:“做不到啊,國家政策被一些人玩弄於股掌,人民的利益被一些人肆意踐踏,我怎麽能視而不見呢?”
王紫君見餘非這麽激動,知道他如果眼睜睜看著罪惡橫行而不顧,不憋死才怪,因此幹脆鼓勵他說:“做大事不拘小節,既然市裏有意遮掩,那就大膽地找省領導,找把你放到勞動局去的舒書記吧。”餘非聽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