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孩子進城考中學,大姑娘上轎第一回,坐在縣中門口的石橋上等考。等呀等呀,裏麵走出幾個孩子,見我一副鄉巴佬模樣,問:“你做什麽?”我說:“考中學!”那幾個孩子說:“我們考完出來了,你還等呀!”我立時大哭不止。一位老師聞哭走來,把我帶到一位慈祥老人麵前。老人一麵安慰我,一麵拿出試卷讓找補考。張榜公布,我考了全縣第三名。太激動了,聽到哭聲走來幫我的是我後來的班主任吳文華老師,慈祥老人是縣中教導主任徐琴銓老師。一直到現在我始終忘不了。
因為家庭的問題,我在縣中讀了一個多月便輟學了,一年後父親到廣中教書,我才有機會複學,那時是鄭詩林老師任我的班主任。他愛生如子,是我們班同學向校方請求才上任的。我父親在廣中的時間很短,父親走後,我又無家可歸。寒暑假我都住在鄭老師的房間裏。在這裏我讀了許多蘇聯名著,讀完了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雖然都是生吞活剝的,但確實對我後來的生活道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中學階段的科任老師,我印象最深的數詹鬆濤與周武林。詹老師是鉛山人,滿腹經綸,大學畢業後在家做“名土”,不願在黑暗社會鬼混,解放後才從教。記得我在高二時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詹老師無比高興,在班裏吟誦,鼓勵我繼續努力。他當時想寫一本《陸遊傳》,可是縣城資料缺乏,我們說,北京大學遊國恩是你同學,何不找他,詹老師說,遊國恩是名教授了,我現在找他,不是有“攀高枝”之嫌嗎?他不肯。他的名土風骨,震撼了我們稚嫩心靈。
周武林老師在任我們的課之前我就認得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廣中競能排演《白毛女》、《血淚仇》、《兄妹開荒》這樣的大型歌劇,確是奇跡,而創造奇跡人之一,是戴著深度眼鏡,排練演出常蹲在幕後挑詞的周老師。周老師廈大畢業去台灣省工作,解放前夕回家從教,被人當作“特務”,“控製使用”。這一切似乎絲毫未影響他的工作熱情。文革期間,戴上反革命帽子,下放農村。有一次勞動,打三合土地麵,一個革命幹部看他戴著眼鏡,大發淫威罵道:“狗特務膽敢擺臭架子!”於是,摔了他的眼鏡。沒了眼鏡,高度近視的他等於瞎子,隻能拿著泥巴掌亂敲,於是又招來了晚上的批鬥與交待。大年三十沒米下鍋,人家吃過團圓飯,他才摸黑悄悄到學生家裏借得一點米做年飯。落實政策後,他不計較前嫌,工作熱情高漲,胸懷的開闊,令人歎服,他從自已負責的高考補習班裏撥出專款,與縣政協劉正常副主席一起,帶領文教組的委員們奔赴杭州、南京、福州、廈門,調研中小學教育與職業教育,向政府提出發展教育的建議。對教育事業的忠誠,撼天動地。
周老師是全能型文科教師,語文、曆史、英語特別出色。我高考前夕請他為我擬了一份曆史應考提綱,結果曆史得了全分。有一次看到周老師在刊物上發表了一篇研究王安石的詩的文章,我隨即草文與他商榷。拙文登出,我想這可把恩師得罪了,誰知恩師從此更加看重我。他退休後在縣政協辦高考補校,三次領著政協領導到我家邀請我前去任教。我答應了,他又十分關心地問:“這樣是不是會影響你的教導主任職務?”我當即告訴他:“學生非孔明,老師能三顧茅廬,我知足了。品外的教導主任烏紗帽,我視若毫毛,能為國家多培養人才,一切名利我都無所謂。”
一個真正的老師,必定在學生心中占有一定位置,否則,充其量是一個“教書匠”罷了。我從教近五十年,如果說有學生愛戴我,崇拜我,那決不是得益於父母的遺傳基因,而應當感謝老師。他們善良,仁慈,愛生如子,他們清高,正直,直走正道;他們襟懷開闊,從不計較個人恩怨得失;他們學富五車,愛才育才,忠誠於人民的教育事業,我兢兢業業不敢懈怠,是在傳承老師們的這一切。火炬在前,無怨無悔,教師的事業與宇宙同在!願健在的老師們幸福長壽,願作古的老師們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