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齋論語

第十六節 杜鵑花燦若星辰

　　細雨微微，灰灰的雲塊低低地懸浮在頭頂，山崖上的杜鵑花寂寞惆悵。造物主似乎有意布置了這氛圍，讓我和家人登上觀音山，祭奠遠去五十載的祖母。

　　祖母自幼喪母，在黃家山舅家長大。當祖父立傑公在媒妁的操作下，背著糞筐混於下坊戲台底觀戲的人群中相親，立刻為這位名叫愛金的白晰頎長、清秀溫和的劉家姑娘傾倒。她很快成了鄉人美譽的“嬌嬌俏俏立傑嫂”。祖母模樣嬌俏，卻不是繡花枕頭，普通的“鋤頭菜”她能配製出一桌酒席；“三寸金蓮”整天在田間地頭來去。一年收豆季節，祖母沒日沒夜拉吊車，把一掛掛沉重的毛豆吊上大樹杈晾曬，勞累得把腹中七個月的孩子早產了，並且從此之後再也不會生育。這個早產兒便是我的父親謙。

　　天生麗質的祖母，更有一顆高潔美麗的心靈。地方上有個名叫月兒、懷孕臨產的姑娘，丈夫出遠門牧鴨，音訊全無，祖母不顧家庭的困苦，毅然把她接到家中，以姐妹相稱。苦命的姑娘生下一個男孩後撒手人寰，祖母默默收下嚶嚶待哺的嬰兒，給孤兒享受淋漓盡致的母愛。這個男孩便是我現在的叔父順。

　　如果隻對叔父母子慈悲為懷，這也許是一種緣份，祖母的善心何止於此？她關愛每一位鄉親。一字不識卻心儀文化的祖母，含辛茹苦把我的父親培養成當時西門出城的第一個高中優秀畢業生，被教師出身的廣豐一區劉孝培區長相中，要父親出任城關區的鄉長，祖母說什麽也不同意。劉區長說：“隻有傻瓜才會不吃從天上掉下來的肥肉。讓你兒子做發財的事，做光宗耀祖的事，做桂園荔枝當炒豆吃的事，還要阻攔？”祖母說：“享福我懂，但是我見不得鄉親流淚，聽不得鄉親的哭聲，派捐、抽錢糧、抓壯丁的事，我絕不讓我兒子去幹！”區長很生氣：“委任狀縣長已經簽發了，有本事自己找縣長說去！”帶了父親坐黃包車經往縣政府去。祖母顧不得“三寸金蓮”的小腳趕路時鑽心的痛，一路小跑，搶先趕到縣裏向縣長辭去了父親的鄉長職務。

　　劉區長賞識我父親的時候，正是我家經曆著一場災難的時候：祖父忽然仙逝，遺下七畝薄地和一個七口之家，經濟十分拮據，重負幾乎使祖母窒息。在窮或富的十字路口，祖母考慮的不是自家的困難與痛苦，她牽掛鄉親，鄙視魚肉鄉親，把幸福建立在鄉親的痛苦之上。麵對顯貴，她選擇放棄。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後來父親經徐琴泉老先生推薦，在複南中學謀得一個教書的職位。教了兩年書後，聽祖母教誨，考入國立暨南大學，繼續深造。

　　祖母對兒孫除了慈祥除了愛，沒有過多的管教。但她以經典的言行詮釋人生真諦，使兒孫從中悟出做人的豐富內涵，為兒孫鑄就鑽石般的善心，打造蔑視權貴的傲骨，構建終生奮鬥的品質。今天兒、孫、玄孫數代人人拚搏求學的家風，正是源於祖母的吐哺，是祖母人生亮色的閃爍！

　　當祖母走完人生苦旅的時候，她的兩個兒子正實現耕者有其田的一線苦鬥，她疼愛孫子遠在廣中苦讀，為了不影響兒孫的工作學習，像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她獨自悄然離去，不帶走一枝香，一片紙錢。這成了我們終生的遺憾。如今，我們真想為她立個牌坊，然而，祖母天堂有知是決不會答應的，她質樸的一生便是不肯張揚。我們對她，隻有永恒的心祭！

　　觀音山在雨中青翠欲滴，祖母的墳塋周圍天然地長滿鬆柏和竹子。杜鵑花東一簇西一簇，火焰般燃燒著，寂寞，但很悲壯。杜鵑花是平民之花，是我祖母和與祖母一樣的平民的花。它沒有牡丹那樣雍容華貴，沒有臘梅那樣備受文人墨客青睞，沒有出水芙蓉那樣靚麗迷人，但它是迎春花、映山紅，是杜宇泣血染成的花。它對土地、陽光雨露，對人工沒有奢求，迎著料峭春寒綻放在每一座山崖，點綴春光。杜鵑是平凡的，但平凡不等於平庸，更非渺小。正如太陽有太陽的輝煌，月亮有月亮的光芒，星辰也有星辰的璀璨，杜鵑花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