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齋論語

第十三節 耕耘小記

　　下水

　　“學習寫文章是慢功夫，得天天操練，熟才能生巧。”作文講評課臨近結束，我這樣告誡同學們。“郭沫若流亡日本還堅持每天寫三千字文章，江西作家楊佩瑾每天寫五千字。你們每天抽一刻或半小時，寫個三五百字或千把字文章，在考場裏搖筆寫個八百字，就能如履平地，決勝考場。”

　　“老師，半小時你能寫多少字文章？”忽然有個同學提出一個挑戰性問題，課堂裏哄堂大笑，有人附和，有人責備。

　　我平靜地笑了笑：“想考考老師？”

　　“不敢不敢。”

　　“別客氣。想必你們都知道，當今老師得寫下水作文，讓老師下水也非過分。”此時此刻，搪塞是有損威信的，隻有滿足學生的好奇心了。我說：“如果你們不怕老師嗆水，就請選幾位同學組織一個命題組，下一節課由你們命題，我在黑板上寫作文。題目可要保密啊！”課堂裏滿是笑聲、掌聲。

　　第二天，一腳踏進教室，同學們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盯著我，仿佛在問：老師，你真的要踐約嗎？當我讓命題組報題時，課堂又沸騰了。

　　語文科代表報題：“經研究，題目：燈；要求：文體自定，課內完成1000字。”

　　“哦，一字題，這是古傳的所謂題目針啊，不易展開，真想難倒老師麽？”我打趣道。教室裏又是一陣笑聲。

　　我拿起粉筆，麵對黑板，思考片刻，寫下一個簡要提綱：1、燈趣；2、燈憶；3、燈悟。課座上有人竊竊私語，又有人製止；“別打斷老師的思路！”課堂裏“黎明靜悄悄。”

　　寫完提綱，我看了看表，從上課到現在，已經過去10分鍾了，剩下的還有40分鍾。我開始作文。根據提綱，我首先詮釋燈，寫了關於燈的趣聞，使文章有個漂亮的開頭，引人人勝。同學中有人說：“真是鳳頭啊！”

　　“哦，你們真是行家裏手--獻醜了！”教室裏又揚起輕輕笑聲。

　　接下去，我回憶一次關於燈的經曆。我曾和一位同學同窗六年，兩人合用一盞小小煤油燈。在這盞燈下，我們由一個山鄉的野孩子，逐漸成長為高中畢業生，並且雙雙步入神聖的大學校門。臨別之時，我們互贈題詩。他的題詩：“深夜一盞燈，燈下一對人，人影不分離，友誼似海深。”作文中，邊敘邊描，抒發一腔真情。

　　也許是故事有一定吸引力，教室裏一直十分安靜，五十雙眼睛的目光，跟隨著我的粉筆慢慢地前移。

　　寫完這個故事，我估計文章已經超過800字了。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剩下的還有8分鍾。於是，我趕緊收束文章。在我們的中學時代裏，沒有電燈，沒有現代化的照明工具，一盞小小的煤油燈伴隨我們一路前行，最終果然也成材了。與其說是煤油燈照亮了我們的前程，還不如說是我們的心裏懷有一盞燈；物質的燈光能給人以光明，精神的燈光能照亮人生的新天地！

　　文章就此結束。我退下講台，統觀全文，檢查筆誤，然後回到黑板前，鄭重地在文前寫下題目：《生命燈》。教室裏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這時候，下課鈴聲響了。同學們告訴我，全文一千一百三十字。

　　黑板作文展示了作文的全過程，對學生的影響很大，多年以後還有人“舊事重提”，稱之為“奇教特效”。當然，這次下水的成功，得益於自己平常茶餘飯後也曾舞文弄墨，沒有忘記本行。當老師既要唱功，也要做功。隻有唱功沒有做功是天橋把式，有害教學信度；隻有做功沒有唱功是水壺煮餃子，上不了講台。前人說，“學高為師”，這真是為師的經典啊！

　　模特

　　離高考還有100天，校園裏樹起一塊倒計時的牌子，迎考氣氛驟然緊張，高三學生身不由己進人了臨戰狀態。作為文科畢業班的班主任，隨著情境的變化，我把工作重點由督促學生學習轉為關心學生生活，注意學生思想動態。此時此刻，情緒的絲毫波動，都有可能影響應考。偏偏就在這時，報考美術專業的李誌滿眉頭打結，顯出一籌莫展的模樣。

　　“文化課遇上困難了？”我問他。

　　“沒有。”

　　“美術老師的輔導課怎麽樣？”我又問。

　　“很好。”

　　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回答，透露出心裏的無奈與煩悶。我拉著他的手，在我房間的沙發上坐下。“我看出你心裏好煩啊，怎麽不肯跟我說說呢？一個困難由兩個人承擔，壓力就可以減輕一半啊！”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歎道：“什麽事都逃不出你的眼睛。老師，我真的好煩啊，天天畫筆筒、花籃、果盤、石膏像。美術老師和我的朋友們都說，如果能到美院去畫一畫人體模特，將會有更快、更大的提高，可是我哪能有這個條件？”

　　到美院去畫人體模特，這真是一個讓人愛莫能助的問題。別說一個山村農民的兒子沒有那種經濟實力，即使經濟能負擔，美院的人體畫室又豈是可以隨便進人的？我隻好安慰他說：“別泄氣，破窯也能出好貨，缺陷可以用其他長處彌補，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寬慰並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一連幾夜，我都沒能睡好。李誌滿“更快，更大的提高”的話纏著我的心，纏得我寢食難安。讓一個山村農民的兒子更快，更大地提高也不枉做一個農村高中的教師。反複考慮，我決定去給李誌滿同學做人體模特。

　　這一天，我早早地來到畫室，當李誌滿走進畫室見到我時，以為我在等他有事。我告訴他，我是來給他做人體模特的，他驚呆了。

　　“老師這怎麽行呢？”

　　我平靜地對他說：“誌滿，別大驚小怪。老師，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模特；哪一位老師不是學生的參照形象？現在給你做人體模特，並不損害老師形象，而是老師在執行自己的任務。別猶豫了，吩咐吧，你需要怎樣的參照形象？”

　　“這、這……”誌滿眼睛有點發潮，“恩師，我承當不起呀，哪位畫家能有教授級模特--你是中學高級老師啊！”

　　我給他一個釋懷的微笑，催促道：“還嘀咕什麽呢？開始工作吧--擺什麽姿式？”誌滿緩緩地走向畫架，情緒依然很激動：“老師，請坐，你的一招一式都很完美，姿式你擺吧！”

　　就這樣，我抽出課餘時間，給誌滿做了一個多月的人體模特。在專業加試中，誌滿以一幅題為《老師》的畫，受到主考教授的青睞。他的文化分也不錯，本來可以進重點美院，但他最終選擇師範，到師大美術學院就讀了。

　　緊急家訪

　　嘭嘭嘭！

　　夜裏十點，班主任日誌剛擱筆，房門外響起緊急的敲門聲。打開房門，小紅同學哭喊道：“快救救瑟，她媽媽正往死裏打她！”我隨即衝出，跟著小紅直往瑟家裏跑。記得七點多去小鎮禮堂看電影，曾在門口碰見瑟的媽媽，她打聽期中考試的情況，我如實相告：瑟的名次後退三位。想不到這位慈眉善目的母親竟然因此對女兒大打出手。

　　瑟被打得躲進床底下，她母親正用一根扁擔往床底下狠捅。我很生氣，一把奪過扁擔，冷冷地說：

　　“瑟媽媽，你的嚴教真及時啊！”

　　“氣死我了，別人往上長，她往下長！”瑟媽媽氣咻咻。

　　“你這一打，我就完了。我在學生眼裏成了出賣別人隱私的告密者，我今後怎麽當老師？我出於對你的完全信任，才向你反饋不該反饋的信息。”

　　瑟痛苦的啜泣聲，一聲聲從床底下傳來，我幾乎落淚。我把瑟從床底下扶出來，讓小紅陪她去洗臉梳妝。

　　“一次考試的失誤，難道可以用來否定孩子的一切？你知道瑟在班裏的外號嗎？一一人稱”國母

　　“她能有什麽稱號？肯定是大家諷刺她。”

　　“你太令人意外了，除了分數，名次，你竟然對自己的女兒一無所知。瑟和藹慈祥，關心集體，年齡雖小，遇事卻有大姐風度，大家愛戴她，譽她”國母。對於一個人的好與差，社會自有社會的標準。即使在學校這個分數王國裏，同學們評價一個人，也不是完全以分數、名次為標準的。後退三位就要往死裏打嗎？何況後退的原因目前還不清楚。

　　瑟媽媽默不作聲。

　　瑟梳洗後回到房間。雙眼紅紅，眼角殘留著一絲淚痕。

　　“對於孩子的成長，我們都負有責任。我雖然是高級教師，聘用期隻有三年，而你，是孩子的終身教師，責任比我重大。千萬不可傷害成長中的幼苗呀，怎麽能如此簡單、粗暴、草率從事？這孩子你如果看不上眼我帶走，在學校給她安排食宿，高中生可以自立了，免得你淘氣。”

　　“老師，我不能跟你走，我媽會更傷心更氣的。”瑟的淚珠又撲簌簌落下。

　　我歎道：“瑟媽媽呀，你有大福，女兒無論心中有多少冤屈，心總為你著想，無怨無恨。你還有什麽不滿足？明天早上，你可要毫發無損地把她送回學校呀！”瑟媽媽眼神裏透出默許。

　　回到學校，已經十二點多了。校門緊閉，越門而入，鐵蒺藜撕破了褲管。這一夜，我久久不能人睡。在班主任日誌上，我補記一筆，寫下了一段沉重的話--

　　教師與家長之間的信息通道，應該加上一道安全過濾網才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過高期望，有時會使慈母也變成母老虎啊！家長往往隻關心孩子的分數、名次，至於是否會做人，他們常常忽略。如果這種現象蔓延，提高教育質量，提高民族整體素質將遭遇困惑。

　　送上一份精神參湯

　　教師進修學校開設職業技術教育實驗班。我被指派任公關文秘班的語文課。從職業特點出發，我設計了一個語文活動：課前三分鍾演講；每節課的前三鍾，請一位同學上台作簡短演說。

　　活動激發了同學們的表現欲，人人精心準備，演說一個比一個精彩。輪到第二組的同學上台演講了，有一天，陳彩仙由二位同學陪著到我房間來，要求換座位。我對她們說：“隻要對方同意，班主任批準，我沒意見”。於是陳彩仙由第二組換到第四組。演講活動繼續開展，輪到第四組演講了，不料陳彩仙又要求換座位。這一回我沒同意，而且對她說：“要注意團結‘左鄰右舍’，光換座位不能根本解決問題。”我以為她又跟同學鬧矛盾了：彩仙也沒有多作解釋，低著頭無聲地走了。

　　很快輪到陳彩仙演講了。因為演講是依次輪流的，課前預備鈴聲響過之後，用不著點名或催促，輪到的同學總是自動上台。今天，陳彩仙卻滿臉通紅，遲遲不肯上台，雙手捏著講稿不停地顫抖。全班同學的目光全射向她。我走過去，撫著她的肩膀，鼓勵她：“別怕，你會成功的！”她極不情願但又極無奈地走上了講台。她一開口，我才知道糟了，原來她犯有情急之時口吃的毛病。她開始念講稿，每一個字都是蹩得喉嚨青筋似要爆裂才吐出來的，而且每個字都要重複三五遍。她艱難地結結巴巴地念著講稿，同學中有人發出輕輕的哧哧的笑聲。我聽著，責備自己的“官僚主義”。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終止演說是不明智的。怎麽辦呢？我緊張地思考著如何救場。痛苦的演說終於結束了，彩仙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頭深深地埋在胸前，她肯定認為自己受了奇恥大辱，她的精神全垮了。

　　“零分！”，“20分！”同學們議論紛紛地給她的演講評分。

　　“還是聽老師點評吧”很多同學這樣喊著。

　　“我給她100分！”我十分嚴肅地說。

　　“哇”課堂裏有點騷亂。

　　停頓片刻，我繼續堅定地說：“我同意大多數同學的意見，對她的演講給20分，但是，一個有口吃病的同學，克服畏懼心理，破除萬難，走上講台演說，她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我，我再給她80分。20+80=100分，我認為值！”有的同學開始給我鼓掌。我繼續點評：“陳彩仙完全有理由不參加演講活動，但她沒有這樣做，她為自己選擇了艱難，而且完整地完成了學習任務，是榜樣行為。我這100分給今天的陳彩仙，嘉獎她的克服嚴重困難完成學習任務的精神。我這100分也給明天的陳彩仙。古希臘有位演說家也口吃，但通過刻苦鍛煉，戰勝了說話結巴、吐字含混的毛病，征服了萬千聽眾，終成大師。我相信陳彩仙隻要堅持學習，必將取得成就。今天陳彩仙已經向這個方向邁出了第一步；一個好的開端就等於成功了一半！”

　　教室裏響起熱烈的掌聲，陳彩仙抬起頭，臉上閃著激動的淚花，放亮的眼睛展現著自信，似乎在告訴我：老師，我不會辜負大家的！

　　五年後，我收到一封深圳的來信，那是陳彩仙寫的。

　　“尊敬的蔣老師：畢業後我南下深圳，順利通過口試，在賓館當服務員。兩年後競爭上崗，我被聘為公關部經理。這一切都得益於您的鼓勵與指點。人難免遇上精神支柱坍塌的時候，在這關鍵時刻，大人也往往就這樣趴下了，更何況學生，這時候他們是多麽需要一碗人參湯，使中樞神經重新興奮起來，站起身，繼續前進。老師，當年我快要休克的時候，是您給我送上了這份參湯，師恩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