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脈老校長的“情感管理模式”在全縣推廣。學校強調教師熱愛學生,師生建立平等的同誌式的關係,以情感育人,以人格的魅力折服人。可我班的學生,不是家裏沒人管的,就是沒人管得了的,分外調皮。我終於忍不住了,讓一個課堂上違紀的學生到講台上罰站。第二天,辦公室主任告訴我,老校長知道這事了,氣得一天不說話,臉上陰雲密布。我惴惴不安來到校長室。老校長起身讓座,給我倒茶。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沒有批評,沒有責備,而是心情沉重地給我回憶一件往事。
“40年的教書育人生涯中,我曾打過一次學生,終生遺憾呀!”
那是文革期間,他在一所小鎮的農村初中教書。散文詩《柚子樹》被打成毒草;說柚子即“右子”,右派分子的簡稱;歌頌柚子樹就是歌頌右派分子。大會批,小會鬥,戴高帽遊街17次。複課鬧革命了,沒老師上課,家長們要求“讓黃老師上課吧”。語文課是上不成了,因為語文中政治思想比較多,他隻好教初一3個班的數學。有一次在上課時,忽然有個學生衝到講台上,揮手朝他的臉龐摑了一個巴掌,嘴裏還嚷著:“牛鬼蛇神,耍什麽花招!”教室裏一片嘩然。他氣不打一處來,舉手回敬一個耳光,並用江青的話答道:“文攻武衛!”把“武衛”兩個字說得特別響。說也奇怪,這一耳光把全班鎮住了,這節課特別靜。“以毒攻毒還真有效!”他心裏高興著。
誰想第二天一早,這個學生被家長帶到他的住處。學生的父親問清了情況,當著他的麵把孩子狠狠地揍了一頓:“下次造反,剝你的皮!”事情至此還沒有完,這位家長又把孩子帶到廠裏,在同事麵前又抽了一頓,還公告大家說:“我沒有教好孩子,你們的子女不要學我孩子的樣。”聞訊後,他趕往學生的家裏,看到孩子心靈受傷後可憐巴巴的樣子,“以毒攻毒”的思想一下子全部崩塌了。麵對學生,他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孩子,老師對不起你!”抱著學生,師生倆淚珠奪眶而出。
老校長唏噓不止,我疑惑不解:“學生打老師,老師回敬一個耳光,禮尚往來,何必如此自責呢?”
“當時雖是特定環境,孩子和我都是受害者,然而學生是無辜的。為師者當懂得愛生,懂得怎樣去愛生,打一個無辜的孩子,我還能算一個老師嗎?”
“如果不回敬一個耳光,那堂課還能上嗎?以後的課還能上嗎?為了大多數學生的利益,維護課堂紀律也是應該的!”
“不。殺雞嚇猴是馴獸師的方法。學生是人,不是獸,隻有適合育人的方法才能用。維護課堂紀律的方法很多,體罰、辱罵甚至責備都是教師無能的表現。朱熹夫子為白鹿洞書院製訂的學規中有一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中國的教育家早在宋代就懂得這個道理了。近代教育家夏丐尊先生說,‘教育之沒有情感,沒有愛,如同池塘沒有水一樣。沒有水就不成其為池塘,沒有愛就沒有教育’。”
我陷入了深思。老校長的言行讓我如坐春風,這豈非情感教育的藍本嗎?老校長撫著我的肩背,把我送出校長室之後,我情不自禁地反思起自己的淺薄。然而,對於自己的體罰行為,我卻難以正確對待。我想把它深深埋在心底了之,但心靈不斷產生鞭抽的感覺。徘徊半個月之後,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把罰站的學生請到講台上,當著大家的麵對他說:“對不起,我傷害你了!”然後恭恭敬敬地向他一鞠躬,並對全班同學說:“我將告別昨天,全身心地愛你們,讓你們在甘霖中身心健康地成長,成為有健全人格的人材!”
師生從此如親如故,心心相印。教師以身立教,學生用心求學,師生潛能得以充分發揮。一年後。班級發生了驚人變化,優生率上升到86%,沒有了後進生。第三年,教室門差點被慕名而來的家長擠破。我終於獲得了當“名師”的殊榮,那位推行情感教育的文教縣長親自給我頒獎。(事後得知,這位文教縣長就是老校長當年的那位學生;是老校長用愛喚醒了他,補授文化課,直到把他送進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