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齋論語

第五節 理念重建

　　我信奉“嚴師出高徒”，奉行“嚴教”。學生者，學生而已，老師是教育者、導師、兄長，學生全靠老師調教，不經錘打，如何成器？我篤信一個傳說：王安石是經其父用半山竹子敲打方成偉才的，所以後來自號“半山”。但有一天，我被觸動了。

　　我講授毛主席的《沁園春雪》，當分析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時，情感勃發，聯係社會，熱情澎湃，課簡直成了激動人心的演講。教室裏鴉雀無聲，學生們被感染了，注意力高度集中。忽然，小展海站起來尖聲叫了一聲：“啊--”課堂立時哄的一聲炸開了。我的課也隨之戛然而止，滿腔熱情頓時化作一腔怒火；

　　“劉展海，站起來！”小展海平時學習並不很好，這時他自知理虧，耷拉著腦袋站起來。

　　“好端端的一節課，就這樣被你破壞了，你是害群之馬！”我伸手指著他的鼻子，批評他。

　　“老師，你不文明，你罵人！”嚴厲的批評引起反感，這還是第一次，始料不及。

　　我的批評自然加碼，要他服貼：“你配講文明嗎？你這一攪擾，耽誤了多少學習時間，每人5分鍾，加起來就是4個多小時，你能賠得起嗎？你不接受批評教育，還汙蔑老師罵人，你還算一個學生嗎？”

　　“你就是罵人！你就是不文明！”麵對連珠炮式的責問，小展海淚流滿麵，一副十分委屈焦急的樣子。

　　對於我的“熱處理”，同學們的反應冷淡，教室裏死一樣寂靜，除了我的“上綱上線”和小展海委屈的申辯，沒有任何聲音。我漸漸感到孤單了。我改用舒緩的口氣問：

　　“小展海，如果我倆換個位置，你是老師，我是學生，我出了你這樣的事，你說該怎麽辦呢？”

　　“你可以給我使個眼色，給我提個醒嘛。我又不是有意的。”

　　我感到又氣又好笑，竟然真的“指導”老師了！全班同學也笑了。好在下課鈴聲響了，一場風波不了了之。

　　從教室回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回到家裏，心裏不是滋味。為什麽我的批評會被小展海看作罵人呢？為什麽同學們沒有支持我對小展海的批評？我找出《現代漢語詞典》，查找“批評”與“罵人”兩個詞的釋義，我驚奇地發現，小展海的指責是對的。詞典裏把“批評”訓作“指出優點和缺點”，“專指對缺點和錯誤提出意見”；把“罵人”訓作“用粗野或惡意的話侮辱人”，“斥責”。

　　陳舊的意識，使一個語文教師竟然對“批評”與“罵人”的基本概念也模糊不清。看來老師並非絕對正確，心平氣和地聽取學生意見，也許會有好處。

　　中學時代的一次經曆，重現在我的眼前。

　　那是在學習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時候，語文老師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中的“天下寒士”，釋為“天下的窮苦人”。這首名詩我父親早就教我讀過，我知道老師的釋義不準確。下課後，我跑到老師房間，告訴老師“寒士”是指窮苦的讀書人，不是所有的窮苦人。誰知道老師一聽莫名其妙地火了，吼道：“你驕傲什麽？我把你的語文科代表撤掉！”後來真的撤了。這事像一座冰山一樣壓在我的心頭，每當想起這件事，便從頭到腳渾身涼透。

　　我不能重蹈覆轍，把壓在自己心上的冰山又壓在我的學生心上。老師為什麽不能接受學生的意見呢？“師道尊嚴”是指整個教育事業的尊嚴；嚴師要嚴在教師身上。如果教師隻要自己的尊嚴，不顧學生的尊嚴，嚴教將傷害稚嫩的心靈。我的身上是不是有我的那位語文老師的影子呢？

　　“小展海，關於批評與罵人的概念，確實是我搞錯了；你批評我不文明、罵人，是對的。我道歉。”

　　“老師，我是一時急了才說的，你別在意。”小展海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還安慰我。

　　小展海的心靈原來也這麽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你的話讓我反思了好幾天，我覺得你說得對。每個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都應當受到尊重。老師在這方麵應該做你們的表率，在課堂裏更要尊重每一位同學的人格。小展海，你讓我在課堂上對違紀同學使個眼色，或者提個醒，很有道理，我決定采納你的意見，改進課堂管好紀律的方式方法，尊重愛護每一位同學！”

　　我終於摒棄了那大喊大叫、帶刺傷人的“嚴教”，代之以充滿情感的關愛。學生不會回答問題，我不指責不辱罵，以鼓勵代批評，誠心說：“回答問題有時要靈感；靈感沒來沒關係，後麵還有回答問題的機會。”並伺機找個能回答的問題讓他回答。學生遲到，我不再令其站住，追根盤底找根源，而是以安慰代批評。我會對他說：“別太慌張，大家會諒解你的。遲到真麻煩，心理壓力夠大的。”如果發現有學生在課堂裏看課外書，或做其他小動作，我以愛撫代批評，利用讀課文、分析問題或與大家交流的機會，於無人覺察中走到他身邊，撫摸一下他的腦袋，或者拍拍他的肩，這比嗬斥有效多了。一定要批評誰了，也不用刺激強度大、擴散麵太大的有聲言語，而是飛去一個不滿意的眼色，以眼神代批評。有時寓批評於表揚之中。如果有學生上課不聽講，我不直接批評他，而是表揚別一位專心致誌聽課的學生。表揚好的，具有明顯的導向功能。

　　事有湊巧，在講授高爾基的《海燕》的時候，我又情不自禁地熱情洋溢了，沒想到小展海又在關鍵處站起來尖叫一聲：“啊--”教室裏又是哄的一聲炸開了。這一回我沒有指責他是“害群之馬”，而是在同學們的嘩笑聲中大聲地說：“小展海是膽汁型的性格，容易激動。這種性格最適合寫詩。小展海，你可得努力啊，利用有利條件，爭取成為詩人！”小展海顯得有些靦腆，全班同學都高興，課堂很快恢複平靜，注意力更集中。

　　自此，師生關係融洽，課堂氣氛輕鬆、愉快、和諧。沒想到一場事故使我的理念棄舊更新。思考之後，我在教學劄記中這樣寫道：

　　教育實踐使我明白：“嚴字當頭，愛在其中”的愛是具有虛假性的；嚴師應該嚴對自己，而不是嚴厲對待學生；培養健全人格需要寬鬆、愉悅的育人環境；嚴當有度，真理如果失度也會變成謬誤。

　　被教育的人對教育的體驗是真切的，因而也是極有價值的；對待學生的意見，教師應胸懷坦蕩；“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要教育別人，先要接受別人的教育。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完成時代賦予教師的培養創新型人才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