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資進修本科班開學,第一節課是我的《古代文學》。當我夾著備課本匆匆走上講台環顧學員時;我吃驚了:頭排正中的課桌前端坐著一位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的老人。是哪位領導來檢查工作吧?我朝他點點頭,表示歡迎。
“學員俞蒿雪誠心誠意向您學習。請您從嚴施教。謝謝!”大概看出了我的誤解,他小學生似地站起來,婉辭表白。
事後我得知,這位俞老師是當地一所完中的教導主任,原學曆中專,但因對中學語文教學的貢獻,早已是縣裏第一批中學高級教師中的一位。多年來想圓大學夢,但因工作不能脫身。這次專供教師進修的“三溝通”本科班招生,他第一個報了名。一家三代人都反對他。孫子說:“爺爺不讀,陪小小玩。”兒子說:“爸夠忙的,又當主任又教高中語文,還是保養身體要緊啊!”老伴說:“五十七啦,不是二十七,還趕什麽時髦?等您本科畢業正好也退休了。”他嗔道:“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說苑》記載,晉平公問師曠:‘吾年七十,欲學恐已暮矣。’師曠回答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不學習就什麽亮光也沒有了。不要以為高級教師就不用學習了,教學能力與係統知識不全等,何況知識須隨著教育事業的發展而擴充更新。人稱教師是紅燭,我應該讓我這根蠟燭燃得亮些,再亮些!退休標誌年齡,為教育事業奉獻是無止境的!”
這位俞老師來到班裏,使課堂生氣盎然。就在第一節課,教室裏便出現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麵。下課鈴聲響了,我步下講台,他占據“地理優勢”,兩步跨上講台,操起黑板刷幹起值日生的工作。“老師,我擦。”俞老師的一個李姓學生搶過黑板刷。“李老師,這事該我來!”俞老師學生的學生--吳老師又搶去了黑板刷。“吳老師,快放下,還是讓小字輩來!”黑板刷搶傳了五次之多,原來這教室裏有俞老師嫡傳和再傳的五代教師。這位祖師爺同五代弟子同堂,增添了多少樂趣,學習的氣氛濃極了。
盡管有人喊祖師爺,他還是同其他學員一樣,學生該做的事他總是搶著幹。跟學友們討論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當然,憑著豐富的積累、廣闊的知識麵,贏家常常是他。每當問題的層層霧障一一撥開,年輕的學友們會異口同聲地誇他:“薑還是老的辣!”或者說:“辣椒越老越紅啊!”這時候他才有點感慨:“別誇了,學習的最佳期還是青年時代,我明顯感到記憶力遠不如你們了。要趕上你們,非花十倍於你們的功夫不可。”
冬天的一個雪夜裏,有人“篤篤篤”地敲我的房門,想不到開門迎進來的是白發與白雪相輝映的他。寒暄之後,他便開始向我提問:
“唐代詩人寫詩為什麽老是借漢代唐?”
“一些詩,特別是諷刺意味很濃的詩,直指本朝有所不便,也有危險,借古喻今不犯忌諱算得上是比較明智的手法。”
“這些我懂。問題‘借古喻今’的‘古’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魏晉南北朝和隋,詩人為什麽要以漢代之呢?”
問題越問越深,早已超出教材範圍。顯然,他在我這裏沒有找到滿意答案。第二年暑假,學校組織資深教師到開放地區旅遊,他是當然成員。旅遊團一行剛到廣州,他便不再‘遊’了,一頭紮進一所著名大學的圖書館。大家遊了深圳遊珠海,遊了珠海遊海南,一個大圈轉完了,回到家裏,他還呆在圖書館裏不肯起身。回來的時候,他高興地告訴我,在那裏找到了許多問題的答案,借漢代唐的根蒂也摸清了。這是唐朝詩人的一種共識,他們認為從國家的統一、國力的強盛、經濟的繁榮、文化的發達等方麵看,隻有漢朝可以同唐朝相比。唐朝的政治製度也基本上是承繼漢朝的。這就是唐朝詩人借漢代唐的底蘊。他滔滔不絕的談論,使我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四年後,俞老師以優異成績獲得大學本科畢業文憑。當金色證書發下來的時候,我飛奔到他家裏向他賀喜。來到客廳,見師母獨自靜坐著,房間裏傳出“嚶嚶”的聲音。師母告訴我:“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喜歡寫詩,詩人氣質很濃,感情十分豐富,每當激動的時候就要熱淚盈眶。剛才領回畢業證書,激動極了,竟然跟小孩子一樣,躲到房間裏去哭了!”
聽著房間裏嚶嚶的聲音,我的心靈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這聲音不是哭,是勝利的歌唱,是忠誠的凱歌。我的心田裏也激蕩起一支雄渾的旋律:
“讓紅燭燃得亮些,亮些,再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