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恪詩詞集

第一卷 彥通詩錄(一)

　　第一節 天童道中賦別寄禪長老

　　紫蘀青林逐望開，春光潑眼似濃醅。客衣來潤前溪雨，僧屐歸敲北澗雷。三月山深聞雉雊，百年鬆老見龍虺。石蓮蹋盡精藍路，傾洞煙塵首重回。

　　“注”載陳方恪遺稿《彥通詩稿》、《鸞陂詞》；光緒末年隨父母遊寧波天童寺所作。此詩又名《天童道中》。

　　寄禪長老即僧人八指頭陀（1852--1912），俗名黃讀山，湖南湘潭人，工詩，為清末和民國時期著名高僧。早年在湘與陳三立、俞明震等交往頗密，時為天童寺主持。

　　第二節 江岸口占

　　晴日清暉上釣船，風吹客袂思悠然。山平水鏡秋碪動，掠眼鸕鶿欲可憐。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約作於清末。

　　第三節 丙辰元旦口占

　　頻年灰洞失巢痕，雞犬新豐尚舊門。又報春風返兵氣，且收人影護梅魂。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五年（1916）作於南京。

　　第四節 元月九日奉兩大人同諸弟妹並攜清揚至雞鳴寺作

　　青山煙火踏莓苔，還共朝雲侍仗來。合眼鍾聲人去盡，三生重禮誌公台。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另見張微廬《從參加皖北土改說陳彥通的早年作品》文，載2001年10月《開卷》第二卷10期，詩名《攜家人遊雞鳴寺》，載時“三生重禮誌公台”句中的“重”改為“同”；民國五年（1916）1月作於南京散原精舍。

　　第五節 乙卯除夕與家人守歲

　　寂寞歸來舊酒徒，荒溪梅訊掩空盧。幼年燈火還家日，故國蘭蘅怨歲徂。豈有幅巾同謝尚，解憐紅袖惜添蘇。臘醅酩好亡何飲，世味今方薺苦荼。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五年（1916）2月2日（農曆乙卯年十二月三十日）作於南京家中。

　　第六節 六月七日大雨慿樓遠眺

　　雲氣拏空海氣麤，漸看遠樹失菰蘆。郭熙畫筆能驚世，祗在營丘驟雨圖。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七節 元日雨中作

　　天意三辰起鬬麟，濕灰葭管未回春。柳芳涕淚曆唐家，阮藉方悲輸土塵。雪被冰床行腳在，辛盤盛水舊情記。荒城寂寞餘兵氣，犬貼雞棲靜比憐。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五年（1916）2月3日（丙辰大年初一）作於南京。

　　第八節 無題二首

　　享盡溫柔受盡憐，閑情猶在舊蠻箋。依然一曲梁溪水，忍照琵琶過別船。

　　詩人涕淚滿江湖，乞食何關九局圖。未信南朝阮司馬，敢將菊部誑陳吳。

　　“注”載章士釗《論近代詩家絕句》。

　　第九節 獨坐

　　大梁公子舊情親，三輔椎埋倦隱淪。放我江南山水去，閉門無礙六朝人。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六年（1917）左右在北京任財政部鹽務署秘書時作。

　　第十節 無題

　　端是天人玉儼臨，酒懷蘭語蕩靈襟。閑詞獨服焦延壽，字字幽馨出易林。

　　王母旌旗鎮上宮，黃河天瀉玉琤琮。中原靈氣今朝盡，輸與雙成住碧峰。

　　平生風雨不言愁，一度尊前意卻休。仍是惠休多慧業，三年平白夢揚州。

　　“注”載陳方恪遺稿；又見陳衍《近代詩鈔》。

　　第十一節 梁溪曲

　　自前清末年京師南妓最盛，皇室貴冑無不惑溺遂以苞苴女謁亡國

　　而梁溪亦成北來南去之李師師雲

　　曲罷真能服善才，十年海上幾深懷。不知一曲梁溪水，多少桃花照影來。

　　休言滅國仗須眉，女媧強於十萬師。早把東南金粉氣，移來北地奪胭脂。

　　鐙痕紅似小紅樓，似水簾櫳似水秋。豈但柔情柔似水，吳音還似水般柔。

　　“注”載陳方恪遺稿；又見陳衍《石遺室詩話》、《近代詩鈔》。

　　第十二節 贈林屋山人

　　春風桃李任婆娑，翻籠乘肩簇殿嗬。俠膽禪心間更在，酒懷詩興遣仍多。江東羅隱生聞調，洹上袁絲日謂何。戲把興亡來覆局，拚將禿筆抵樵柯。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此詩又名《贈林屋山山人近頗於大報多婉諷時事之作故有末二句》；詩中“江東羅隱生聞調”句指羅癭公，“洹上袁絲日謂何”句指袁寒雲。

　　林屋山人即步翔，河南人，號林屋山人。光緒二十九年癸卯科舉人，曾為袁世凱秘書，工詩，善書法；與袁寒雲、畢倚虹、羅癭公等關係密切。

　　第十三節 題巢章甫海天樓讀書圖

　　海氣昏昏閉小樓，短檠虛榥對冥搜。眼中姑夜終相過，提挈圖經抵臥遊。

　　丹黃麟次小方壺，掃葉探驪興未孤。何事書生工鑿空，直捋糠粃鑄唐虞。

　　低垂白首慨前遊，宿草淒迷小白樓。何日海山通夢寐，待君風水艤仙舟。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七年（1918）作於北京。

　　巢章甫即巢章，江蘇武進人，字章甫，別署一藏，室名海天樓。為張大千弟子，工書法繪畫，精通鑒別。

　　第十四節 樓居風雨有作

　　高樓風雨自忘年，腦亂西鄰咽管弦。草木變衰江浦上，美人遲暮碧雲邊。書沉南圖無鴻警，菊罷東籬有淚淺。誰念道旁任叔子，葛帔躑躅未裝錦。

　　“注”載《大中華》雜誌第二卷第十一期。

　　第十五節 己卯元夕坐雨次惆悵韻

　　陰渰閟佳節，風花移暗春。生涯嗤郭禿，運會枉菑人。石火豈相貨，衣珠未竟貧。何年結幽憩，鐙月逐閑身。

　　“注”載《大中華》雜誌第二卷第十一期。

　　惆悵為曹煦宇別署。

　　第十六節 秋日聯句

　　簷底白日瘦，秋枕來寒雞（彥）。青莎遍南浦（衲），繁芷罷北畦。頹景漸滿眼（彥），露袷可招攜。羈懷邁陳綌（衲），零夢淪妖媞。瑤琴嗣遠響（彥），幽茜掩紅啼。割雲遺戶織（衲），奪月迷鸞篦。花光靚涼節（彥），獨漉深井泥。飛灰丕代序（衲），結意貌流澌。暮心憬卷席（彥），密緒展分觹。燈判離魂回（衲），輪轉中腸淒。石塘幽瀨滴（彥），永巷懷榱低。蟾蜍時努目（衲），蟛螯空盤臍。沙岸練遠色（彥），翠巘矯長霓。婉孌空房思（衲），蕭條行路淒。噙蟲已戶（彥），化駕曾穿堤。宵行怨多露（衲），晨擷傷枯萋。朱榮戢嚲風（彥），恩願酬領即蠐。桂子熏衣衩（衲），珠顆瑩釵荑。雲窗過雁淚（彥），蕉叢覆麻迷。笙琶送楚尾（衲），原膴蔽燕蹄。斂愁歸繡院（彥），滅影步繩梯。嫋嫋凡蘭秀（衲），騷騷粉籜批。細蛩鑚柳發（彥），幹蝶委蓬醫。剗襪霜華重（衲），縈眉山翠齊。靈修隔浩唱（彥），淨法留參稽。龍蛻眇蟬蛻（衲），雞棲毗鶴棲。曼睩回劍戟（彥），靡音脫鼓鼙。翫波雙影澈（衲），揮日一身齎。玉杯安寤寐（彥），秋水悵乖睽。暗記蠶紙斷（衲），遙憐蘭襟締。眩淚延風燭（彥），簡麵倚奔輗（衲）。搦愁一竿影，送老海天西（彥）。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1920年9月26日（農曆中秋節）與袁思亮（百衲）在上海袁宅“懺昔樓”雅集作，曾載民國九年十月二十日上海某報第三版。

　　第十七節 閻筱亭嗜菊多蓄異種花時模寫成圖屬題因賦長歌

　　盤房膠枝優缽蘿，麗春被錦毗屍沙。移根異域誇絕種，千金捆載趨明駝。名園侯館栽恐晚，要客共看疲奔波。更有腐儒從歎息，至比姚魏形賡歌。世間愛好信異趣，聖嗜昌歜理則那。洛陽牡丹光照國，明珠寶玉無揀訶。芙蓉披猖塞緐豔，夭桃穠李紛媕婀。後皇嘉樹得此卉，日精下降翩靈娥。蘊奇女幾漸滋蔓，仙人掬飲留甘渦。應商迎候挺原隰，五色布濩光瑳瑳。栗裏居士貧到骨，對花無酒空吟哦。致令詩人殉積習，家風寒畯無由搓。吾謂此花本名貴，鞓紅歐碧殊同科。宜登上苑入金穀，雕欄玉砌頻遮羅。馬能冷落委蓬，籬根瓦盎來摩挲。閻侯聞語獨莞爾，示我異本何逶迤。中有數花更瑰瑋，銀翻翠羃噙珠窠。紅葩倒蔕披狎獵，鳳翹上拗攢嵯峨。紫蕤翻偃蓋，檀心簇蕊盤丹。宛宛癡龍抱珠睡，戢戢遊蜂行蛻吪。衯衯裶裶堯緐會，襞襞積積充陵坡。青女畫下霏玉屑，香風搖曳輕裠拖。目娛心愉不厭看，三春豪賞何由多。詩成持酒忽大笑，賦情無類寧辭嗬。為君一洗寒素氣，侵晨坐對陽鳥挫。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十八節 小池口榷廨晚眺

　　紅旗埭鼓隱江天，水國春寒尚悄然。路趣無為思拜石由小池口趣無為州米襄陽舊治也，門臨遠社欲依蓮。青枝苒苒趨魚市凡貨魚者多插竹枝於其上為幟，白馬飜飜下葑田。漫羨杜陵居峽久，潭雲詩思共澄鮮。

　　“注”見陳方恪遺稿《鸞陂草堂詩錄》。

　　小池口係九江長江北岸的商賈要道，陳方恪時在江西九江小池口榷所任職。

　　第十九節 自小池口溯西壩歸二套口榷廨作

　　嫩雲幾片傍沙檣，岸止舟移兩未央。風燕水花江路濕，黃茆野磑寺門荒。猶嫌薄霧封桑土，喜見輕曦放稻秧。取次牢愁收莽蒼，又隨漁火送歸航。

　　“注”見陳方恪遺稿《鸞陂草堂詩錄》、散稿（一）；在江西九江二套口榷所任職時作。

　　二套口在江西九江的長江北岸，是通往鄂東之交通要道。

　　第二十節 小孤山

　　天水飜漚雁點湖，蒼顏真與客心孤。世人但解緣輕薄，那肯題時憶簡夫。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在江西九江榷所任職期間作。

　　第二十一節 予幼年與妹氏

　　予幼年與妹氏同受指法於先慈時家有唐宋琴各一潞王琴三當先慈奩中物也五十年來遺散殆盡展君以為之憮然

　　為賣東陽舊業來，玉簾絲袋訪琴材。鍾山鬆石如相待，好與先生掃綠苔。

　　金徽玉軫出名藩，寶月鬆風為討源。最憶秋燈同課讀，書聲琴韻兩相宣。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二十二節 春寒特甚雨中遣興二首

　　花柳蔫綿鳥語歌，一番春事夢中過。寧非天意教如此，免使愁人奈爾何。

　　春深寒雨似窮秋，寂寞終朝閉小樓。應想草玄書未就，長安已易幾公侯。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二十三節 南旋三日寄規廣五兄

　　飛車若激矢，河嶽為阹櫓。終朝行廣衍，勃崛揚堁塿。蜚蝗尚蔽阡，幹蕎已沒土。哀哉中土民，連年憂脊僂。淩晨絕混流，稍稍亂洲渚。蒲柳漸滿眼，青蘩粲介圃。婉孌江南山，夢影悲肺腑。到此謝眕蔑，不敢懷羈旅。振劇藏百罹，言歸溪上墅。莫賦衣帶緩，喜及秋花吐。海棠媚檣陰，老藤上檉櫸。露葵雜芙蓉，交枝自媚嫵。誾誾桂之華，豐茸羅遊樹。蛅蟖已結窠，螳螂猶振股。攤書坐東軒，靜翫得真覩。安得趙昌手，一一托紈楮。憶昔中秋夕，從子就海廡。諸昆皆人豪，各出就歡煦。惟我獨與子，默對盡燭炷。投瓜鬧裏俗，撞鑼闐巷堵。塞耳時複聞，氣喝不得語。微起視中庭，四邊浸銀鹵。顧我盍聯吟，遣此月當旿。感子憐我厚，設意慰憂癙。奉簡不敢辭，埋頭就思縷。脫手頗矜重，及歡乃喪沮。碔砆錯明珠，爝火亂楹炬。執意滔堅銳，曳甲在一鼓。勃洬赴千尋，等視才累黍。而子於此時，檄以受窶。有始臨淮壁，氣象那敢侮。要自當韓豪，遮莫近次武。此樂殊未央，悠悠發夢咀。伊我本浪人，到死迷歸處。自從離書冊，棄日始弩。生涯盡川陸，足跡亂吳楚。北轍轢幽燕，回車薄齊魯。於時幹戈後，兵氣闇雕俎。九無三宿情，中風仍蹈蹈。素習在邱園，本不誌簪冔。長勤徒蓼辛，歸奉慚甘膴。緯繣共難遷，棲皇竟何補。長安居十年，齷齪那足數。悲命早贅疣，遠訊夢佳侶。秋淩稷咼身，下土高邱女。及此保榮華，吾欲從靈圉。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二十四節 南旋旬日中庭欄檻已多春意作此卻寄穆庵仁兄切希正和

　　江南十日換緇塵，手試庭花已破春。乍可光陰消淨葉，偶拈詩句半懷人。遠來衣帶真憂緩，別久溪山倍眼新。忽憶西華仍葛帔，相從京國最情真。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

　　第二十五節 為先母卜垗域至法華山中夜宿蘭若

　　荒山獨夜自驚神，鼠落鴟騰籟屋塵。燈影撲床疑有魘，鬆濤如海欲沉身。免懷顧覆承家日，換劫艱難拜墓人。明日出門愁雨腳，麻鞋趼足仰蒼生。

　　“注”載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冬在杭州葬母期間作。

　　第二十六節 夜宿法華山中蘭若有寄

　　種桃穀口白雲香，澗雨溪風盡日涼。筧溜石泉分藥灶，飯餘塵鑰啟齋房。衣篝誰護邱山夢，笠屐長依草木鄉。環堵鬆聲眠未得，一絲清磬落禪床。

　　“注”載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在杭州葬母期間作；此法華山在杭州西溪附近。

　　蘭若是梵語譯音，又譯成“伽藍”或“阿練若”，即僧侶共住的寺廟之意。

　　第二十七節 溪飲庵贈寶定長老

　　南嶺北嶺鷓鴣叫，東澗西澗竹枝香。石淙潀潀散榛莽，雨後岡頭雲氣黃。前崦豁轉露箕衍，平疇綠水抽針芒。崦阿蓊藹若抱闥，蟲鳥哀緐森箐筈。附崖引望斸茶田，地埆人稀不容墢。苦挑黃土築茶樊，今年霧重黯芽蘖。僧貧庵陋少香煙，何莫閉關耕心田。擔柴汲井希前賢，木魚豆粥終殘年。我欲從師屏生計，當頭乞把蓋茅地。豎脊橫參第一義，到此飜笑王半山，多事妄改求田意。（少一句）

　　“注”載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在杭州葬母期間作。溪飲庵寶定長老與陳散原、俞明震等有舊交。

　　第二十八節 溪飲庵雜詩

　　寒溪東濕薪，煻煨期耐久。灑灰安井砥，鐮鈍反傷手。穿設明簼燈，分光照前後。割席課雛僧，爛卷眵昏瞍。榾柮界兩楹，屋山仰塵槱。灶嫗所盤桓，溪姑延邨舅。張家花狐狸，李氏老癩狗。夜半聞笑呶，細姑起敞菷。捷指桑與槐，背人恣沮漚。去年蕭霜遲，葵菹未發瓿。獻歲漚春暄，輕酰變白醙。懶窖黃茅灰，枉費曲盈鬥。羹藜撥淖滒，味厚謝銅枓。負屋拓山砦，編棘護弓畝。拾礫成廣場，衣艤笮井臼。陳蔓縈枯萁，幹茄伴臥甊。穿墉兩塊瓦，滲滲漏泔滫。窪瀦積陰黝，牆根爛老韭。樀溜承大砙，春深長蝌蚪。籬角莧菜子，狼籍啄雞彀。咿嚘看成群，苦被山貓守。搭架望夏陰，絡緯鳴玉萯。時來窺園樊，懸匏待可剖。

　　前溪小蟹子，浮沉抱石發。間有白倏魚，見人即驚瞥。深匿碕縫間，柳花吹細沫。山洪趣澗勢，隨手盥清冽。汪然一泓間，生機自超忽。下流安，看汝安得脫。娟娟夾翠筱，竹根出水。墜葉波瀾紋，蘭瓣浮玉訣。熏風坼粉苞，清香滿空篞。篧蠋落青枝，細絲解牽拽。山蜂趁人歸，土壁結璅穴。惟獨山鷓鴣，到耳頗強聒。飲溪綬帶鳥，照影金彩發。聞聲卻驚飛，拖尾入深樾。略彴度近，地丁燦眼纈。林端野柘枝，芳香透酷烈。我來值首夏，新筍正待掘。淪釜沸清泉，輕鹽芼紫蕨。持膰謝多脂，比鮮脆少骨。三日飽齋庖，精氣勝澡雪。山中足幽事，領略固腸熱。修修夜雨聲，預愁小蹊滑。明朝鏖市塵，此境永不奪。

　　山中啄木鳥，啄竹聲更脆。響入虛堂裏，簼燈猶未睡。老僧長眉青，嚷嚷背家計。念昔來荒庵，僅足一椽庇。日曬兩堵牆，草長三弓地。茅茨漏星光，秋霖苦滲漬。青山如破瓦，堆塌當門。薄田號十畝，遠掛北山。終年待既同，不足供材柴。石確土膏稀，地荒稊稗蔇。遑雲煬候愆，坐致人力敞。作苦敢辭勞，舉趾那容疐。躬耕而後食，禪門根本寄。空口啖十方，自招俗儒議。伐木安耨鋤，典衣庤畚簣。鐮銍與錢鎛，次第及時置。集上老封翁，賒我水牯。惟應看佛麵，三年不計利。六月汗零頭，七月火灸背。霏濘沾尻臍，流潦沒骭臂。播種項，分秧腰膊掣。是蓘而是蔍，載柞爰載薙。書長仰浮雲，黃昏撥靉。鴉嘴翻莽蒼，龍骨拖瑣碎。前邨娶新婦，三日猶高髲。紅裳戴紙花，忸嫋出行饋。誰如老頭陀，坋息謀一喙。八月風涼，祓起循。荷臿隨低昂，黃雲看成穗。辛勤幾稔間，才得抵官稅。幸茲霧露多，土性宜茶植。每販城市中，謂可苞貢例。因廣辟餘土，培壅俾蔽。先春百舌鳴，社雨牛毛細。初盟綠蟻蠕，冒出小兒髻。蒙茸才盈握，露顆糅孌媚。此時最上品，稍及清明暨。陰崖背筥收，平隰傾筐墍。煬突明夜火，文武漫烘焙。顧值小暑前，新芽已列肆。一年生養資，恃此用輸劑。事半有奇贏，差免告乏匱。積年乃羨餘，兼得償宿貰。倉籠拾遺秉，餘力及園藝。屋後拓山樊，屋前繚埤堄。槿籬亙周遭，芋區燦鱗次。紫薑雜襄荷，青菘間蓖荔。晚瓠猶臥陂，早韭已時刈。煙雨變朝昏，茹蔬擷四季。新秋打油子，榨車響替戾。粳秫小槽香，滴甕鵝黃泌。從之斥橐著，稍稍土木治。夷阩殿基，刊山構聯欐。而榮更而廂，而堂更而砌。法身亦煥髹，金光照纓帔。門外彌勒佛，歡喜笑合眥。祖師傳衣缽，要知匪易事。畜徒如畜子，黽勉望成器。徒嗣僅三傳，唇舌費筐笥。長者尤睢盱，倔幸不聽誨。未嚐行腳苦，已狃叢林忕。雛孫頗跳黠，一味貧弄戲。伽陀才上口，禪誦卻屢棄。祗望撐門堂，遑期綿法嗣。吾老更何求，口腹償勞勩。大窖防風酒，可以養風痹。醉抱蒲團眠，聾癡任詛詈。我聞老僧言，擲書起歎。因憶退之詩，詰曲在人世。安能巢神山，翻受神人忮。在家苦纏縛，出家猶贅累。世出世間法，吾其安所自。仰頭聽啄木，聲聲轉清厲。啄木無古今，人事有興替。夜雨吹瀟瀟，寒山失蒼翠。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在杭州葬母期間所作；溪飲庵在杭州花塢。

　　第二十九節 夜宿溪飲庵小亟徹旦不寐有作

　　蕭蕭風竹野垣秋，臥聽鬆鼯落瓦溝。補病光陰寒雨裏，終天涕淚小山頭。尻輪神馬遊無極，烏足酰雞動未休。提挈萬緣隨運化，可憐天地付藏舟。

　　“注”見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在杭州葬母期間作。

　　第三十節 花塢雜詠雜詠三首

　　古德靈山舊結茅，八功德水繞前橋。行人到此心花馥，枉覓銅溪草木苗。

　　箬溪顧渚空名色，龍井揀芽奪席來。持較吾家小蒼壁，莫笑涪翁廝儈材。

　　最惱西湖一鍋水，盤邁專得此山清。蘀龍看看長孫子，六月橫肱聽雨聲。

　　“注”見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在杭州葬母期間作。

　　第三十一節 牌坊山居漫興

　　犬吠雞鳴隔遠樹，舍南野水漫前門。何人會得荊公意，豈為看山廢繚垣。

　　“注”載陳方恪遺稿《丙寅消夏錄》；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杭州葬母期間作。

　　第三十二節 憶天童舊遊

　　磔磔珍叢弄野禽，水田方卦帶青林。三鬆蓋殿陰雲合，萬竹蟠山霧雨深。一覺曉鍾俱欲舍，幾攀仙磴苦難禁。筍香蕨滑如重到，瓶拂巾床何處尋。

　　“注”載陳方恪遺稿《丙寅消夏錄》；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杭州葬母期間作。

　　寄禪長老即八指頭陀釋敬安（1852--1913），俗名黃讀山，字福餘，湖南湘潭人，為黃山穀後裔，王湘綺門人，清末著名高僧；此時為浙江寧波天童寺主持。早年在湖南與陳三立、俞明震、易順鼎等為詩友，交往甚密。

　　第三十三節 過南屏山下顧莊舊居淒然感懷成六絕句

　　黃妃塔下白雲寒，家住庵西一水闌。水竹翛翛砧杵靜，後門閑煞釣魚杆。癸亥之秋，先母棄養於金陵寓舍，廑逾月，而伯兄繼歿。老父支離病骨，由餘及康新二妹挾侍來杭，稅居南屏山下顧氏舊莊。莊後臨湖涄，水波清淺，蘆茭叢生。隔岸望白雲庵，雷峰倒影，景物幽回，餘父子兄妹相於此者經月，此情此景，永不能忘也。

　　淨慈南院駐靈旟，阿母阿兄戢影廬。一盞陳遺鍋底飯，生前風味薦山居。母兄雙櫬，由寧來杭，厝於莊前之淨慈丙舍。家人自莊中具麥飯，昕夕上供。陳遺鍋底飯，見南史，今俗所謂鍋巴也，母氏生前，嗜此不厭。

　　扶攜老弱渡江幹，煦保遑期來日難。百種親前強寬慰，背偷燈下淚瀾瀾。癸亥秋日，母兄繼歿，五兄安妹，留護雙靈，餘攜康新二妹，侍父來杭，賃廡湖莊，籍山水清娛，以寬親抱，餘未幾，複倉卒旋寧治喪矣。

　　山月淒清古渡頭，水香花氣滿襟秋。夜深兄妹渾相守，小閣紅燈一點愁。湖居中秋，清寒特甚，兄妹伶俜，侍父強坐。殆萬難為懷，莊後瀕太子灣，為湖水支港，即南屏喚渡處也。女牆叢筿，廢沚殘荷，風月蕭寥，益增惆悵。

　　傳家忠孝即菩提，共羨清門福慧齋。一句彌陀真實性，故應穿塚傍雲棲。母氏生前，素不談神佞佛，然一生正直。嚐謂人生處世，能敦綱常名教，即為菩薩道場。故家門清肅，巫歧屏跡。及晚年亦頗信習淨土，今卜壤得雲棲道上牌坊山原，殆天意也。

　　淒其霜露懍奔湍，家國牢愁俧百端。猶分鬆楸餘歲月，天憐白首侍加餐。歲月淹流，倏及禫服攀慈徽，欲言先哽。此三年中，國難家屯，殆不堪問。幸茲窀穸草具，啟攢有期，老父神明，強能作達。所願祖靈天眷，邱壟長依，女織男耕，子孫相保，結綦視凊，白首追隨，守約安貧，青氈是繼，不求名利，矢絕浮華，支清白於頹流，歸靈光於氣類，是所幸也。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十四年（1925）9月作於杭州。此詩彷龔自珍體。

　　最後一首詩稿又為：不離忠孝有菩提，母範吾家世所觿。一句佛名當永慕，故應穿塚傍雲棲。

　　第三十四節 無題

　　木犀小院對娟娟，插影南屏隔座懸。最是山居清課好，秋堂流涕上琴弦。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十四年（1925）9月作於杭州。

　　第三十五節 偶作

　　茅龍白鶴去迢迢，十二萬年來相招。舊宅青山應好在，西湖明月近無聊。深燈荷港聽魚唼，老樹柴門記路遙。過眼舊情不相管，底用思量徒爾勞。

　　“注”載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

　　第三十六節 贈淨慈寺長老心融

　　法門矯矯子猶龍，雲壑清機入事功。惟送白雲過近渡，不教紅鶴穢長鬆。亦時鍾版恭齋法，一刹滄桑在眼中。莫向門前驗湖水，年年法鼓愴西風。

　　“注”載陳方恪遺稿《詩集》、《彥通詩稿》；民國十四年（1925）秋冬葬母期間暫居杭州西湖畔的淨慈寺；詩後有注：“去歲初秋為先母啟建水陸道場於此，越日難作，而寺前雷峰塔圮”。

　　第三十七節 贈沈瓞民一首

　　絕學玄通最有聲，青囊端許付諸甥。阮王氣類相推轂，龐馬交情久望衡。剡痛未蘇猶感舊，先酬同服勸歸耕。佗年會待鬆楸合，共領之江一段清。

　　“注”載陳方恪遺稿《丙寅消夏錄》；在杭州葬母期間作。

　　沈瓞民即沈祖綿（1878--1969），浙江杭州人，字迪民，號瓞民。早年在南京江南水師學堂附屬礦物學堂時與陳衡恪同學；1902年在俞明震帶領下與伍仲文、周樹人（魯迅）以及陳衡恪、陳寅恪等同去日本留學。家傳玄學，蜚聲江浙；其外祖父謝公與陳寶箴同為曾國藩幕；晚年居蘇州。

　　第三十八節 廣化寺後院

　　不動春雲色，移陰過汝牆。梅風生菌閣，蕙露暖苓床。魚淰荒西圃，鳩鳴隔上方。塵沙猶澒洞，來托讚公房。

　　“注”載陳方恪遺稿《丙寅消夏錄》。

　　第三十九節 牌坊山述哀詩

　　晨從墓門歸，噙淚拭仍茹。畢生慈母心，報此一抔土。緬予墜地初，混沌洎解語。直覺坐母懷，永與天地古。常時遭母憐，如天播春煦。有時逢母怒，如天遘陰雨。天地自彌綸，母懷同照溥。及至稍解事，漸知生死聚。初亦聞人言，既乃忖在肚。他人或當然，於我決不與。優遊覆載中，心不生揀取。寖假介齠齡，殷憂如螫蠱。患難閱已多，喜懼輒並舉。終焉童騃念，巧慣自寬紓。水有逢破舟，寖有厭敗堵。豈適值我身，便與此事伍。更計體素孱，死會先母去。乃病狂熱時，幻想來栩栩。置身若臨危，光景儼畫楮。我母立床前，恣意相憐拊。我則執母手，遺言出肺腑。思極忽失聲，夢中驚媼姥。又憶偕諸兄，嬲母說談藪。偶及墟墓間，頃刻顫兩股。敬待重更張，開顏聽蛇虎。今也竟何如，萬事到目覩。仰天猶蒼蒼，履地仍膴膴。四時自由庚，陰陽不停喣。我身了非夢，母兮獨何處。坐哭蒼山根，風泉響高樹。

　　“注”見陳方恪遺稿散頁（一）；民國十四年（1925）12月在杭州葬母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