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是連長臨時甩給他的,機槍,子彈齊整,有著冰冷沉悶的黑鐵光澤。那時他們站在城外,那時天空中飛翔的還是蜻蜓而不是飛機。連長把機槍甩給他,說,好好用。就走了。他抱著機槍,就像抱著嬌嫩孱弱的嬰兒。然後成群的飛機遮天蔽日,有時它們掠得又如此之低,他甚至聽得見駕駛員和機槍手咳嗽的聲音。
新兵強子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強子抱著他的機槍,在城門外挺了整整三天。
防線被撕開一條口子,補上,又被撕開一條口子。日本人就像泄閘的洪般洶湧而來,防線如同脆弱的堤壩,搖搖晃晃,轉瞬崩潰。連長揮一揮手,他便隨同隊伍撤進了城。他將機槍架上窗台,尋著最合適的姿勢,瞄著最確切的目標。日本人的腦袋從掩體後麵探出,那腦袋隨即炸開,紅色白色糾纏一起,中間,翻滾旋轉著兩顆孤零零的眼球。
有那麽幾秒鍾,城市寂靜無聲。寂靜無聲的城市讓他觳觫,讓他幾乎失去繼續站在那裏的勇氣。死去的連長躺在他的身邊,手裏卻還抓著妻兒的照片。他的妻子嬌小玲瓏,穿了開衩到腳踝的旗袍;他的兒子白白胖胖,手裏攥著木頭刻成的手槍。一隻越過戰火的蒼蠅降落連長臉上,蹬踢著兩腿,滿足地笑著--也許它把連長的臉當成了停泊的機場。又一個日本人從掩體後麵探出腦袋,他的機槍響起,對方卻並未應聲而倒。倒下的是他的戰友--那個叫做柱子的男孩,昨天剛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
後來他們開始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潰逃。兵們不約而同地扔掉槍,一邊奔跑一邊脫去身上的軍裝。很多人被打倒,就像一串蚱螞,一個挨著一個,排列齊整。他們突然死去,卻被定格了扔掉槍支或者脫掉軍裝的瞬間。他也扔掉了槍,也脫掉了軍裝。奔跑中脫掉軍裝絕非易事,他用了雜技演員般的動作。跑出幾步以後他猛然頓住,然後,返回,重新撿起他的機槍。一顆子彈緊擦著他的脖子飛過去,那裏立刻變得灼熱。
他抱著槍逃進一條小巷,紮進小巷盡頭的一間平房。那裏掙紮著一棵樹,那棵樹隻剩下粗的樹幹。
屋子裏縮著一位女人。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一張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手持一把繡花剪刀,那剪刀也許剪不掉她的指甲。她將剪刀橫在胸前,抖著,不說一句話。他急忙低下身子,將食指豎到唇邊,又提了提機槍,指了指門外。他低聲說,中國人。
女人仍然抖著,盯著他的臉。
南京沒了。他說,隊伍也打沒了……我得躲一躲。
可是你手裏有槍。女人的聲音顫抖著。
你不用怕……
我沒怕。女人說,可是你手裏有槍。
他想他明白了。那挺機槍被他愚蠢地扔掉,又被他愚蠢地撿回來。機槍曾經是他性命的保障,可是現在,這挺機槍,足可以取他性命。他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看了看,又慌慌張張跑回來。他的懷裏,仍然緊緊地抱著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
快扔掉。女人說。
這是公家的。他說,丟了,長官會讓我賠……
命重要還是槍重要?
命。
那快扔掉!
不能扔……
鬼子進巷子了!
這是一挺機槍……
鬼子朝這邊來了!
機槍刹那間變得滾燙,將他的掌心烙出白色菱形的水泡。那槍裏還有子彈,他檢查過的--他並沒有嚴格服從連長的命令。是的,當然是性命重要。當日本人瘋狂地衝進屋子,他並沒有將他的子彈打光。那時候,他隻顧著逃命。他隨戰友逃出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不同的是,有人逃向四通八達的廣場,而他,卻逃進隻有一個出口的小巷。
他扔掉了機槍。就像扔掉一塊烙鐵。機槍飛出窗外,翻著跟頭,發出“當”的一聲。那聲音驚天動地,震裂他的心髒。
然後日本人闖了進來。隻有一個日本人,麵無表情。
他和女人,一起舉起手。
日本人將槍口對準女人。
他喊,不要!
日本人又將槍口對準他。
他突然懷念起那挺機槍。一分鍾前機槍還抱在他的懷裏,但現在,機槍靜靜地躺在樹幹下,躺在泥土裏。機槍裏還有子彈,子彈們排列整齊,時刻準備出膛。可是扔掉的機槍不再是槍,他想,現在它肯定不如一根燒火棍。
日本人麵無表情,扣動扳機。槍沒有響,更沒有子彈出膛。也許他的步槍並不精良,也許他早已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可是日本人隨即抽出軍刀。那軍刀青灰色,二指寬,三尺有餘。軍刀舉起,殺氣逼人,寸寸寒光鋒利。軍刀揮下,他看到自己光禿禿的脖子。
他的腦袋在空中滑翔。他看到日本人逼向女人。他看到女人被逼牆角。他看到日本人撕開女人的衣服。他看到女人驚駭並且絕望的眼神。他看到躺在泥土裏的機槍。他看到藏在機槍裏的子彈。他看到整個城市火光衝天。他看到坑坑窪窪的土地和土地上紫紅色溫暖的鮮血。
他非常懷念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