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啥時候也不能跪下啊!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笨嘴笨舌的父親隻會說這麽兩句,翻來覆去,如同老僧誦經。
兩句話,父親念叨很多年。
農村老風俗,除夕夜,規規矩矩擺上供桌,旁邊燃起黃紙,全家老小跪下,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父親卻不跪。不跪,也不準家裏人跪。供桌照樣擺上,酒杯裏美酒飄香,黃紙落進火堆,蜷縮,飛舞,滿載了全家人的希望。父親對他說,心誠就行,跪就免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親表情虔誠。父親把膝蓋看得無比神聖。膝蓋是父親的神。
他聽父親的,膝蓋堅硬如同頑石。小學,中學,大學。畢業,進城,結婚。買房,做官,升官。他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從城裏人變成光鮮的城裏人。家裏常常來客,熟人或者陌生人,來了,有事喝茶說事,沒事喝酒下棋。他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準確地拿捏分寸。
有人敲門,拘謹不安,就像十幾年前的他。從貓眼看,民工打扮,民工表情,民工的卑微與惶恐。把民工讓進屋子,問有事嗎?民工說,孫董的事。灰黑著臉,低著眼神,瞅著腳尖,呼吸是屏住的。問哪個孫董,民工說半天,他才想起孫董的模樣。問孫董什麽事?民工說說好年底給錢,可是要了十幾趟,硬不給……十幾號人的錢呢!問欠多少,民工說每人五千……找您,知道您的話好使。他說您先別急,我總得調查一下。他想給孫董打個電話,翻手機,沒有孫董號碼,翻名片冊,仍然沒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冊……他一邊找一邊對民工說,您有事的話,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嘭一聲,膝蓋砸上地板,客廳微顫。他一驚,一怔,厭惡感隨即而來。他想至於嗎?不過五千塊錢,至於嗎?男兒膝下有黃金啊!跪下的民工不說話,隻把頭垂得更低。忙把民工扶起,說明天一定找孫董談談。心裏卻恨不得摑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兩記耳光。
翌日在辦公室翻到孫董電話,想撥過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個民工,總得為他的賤骨頭付出些代價。
第三天太忙,就把這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訴他,來找你的那個民工,白天裏,跳了廣告牌。當場摔死,腦漿塗了一地。
驀然想起跪下的狗一樣的民工,心裏猛一抽搐,兩記耳光賞給了自己。他想跪下的縱是一條狗,也得賞它一點殘羹剩飯吧?他省掉一個電話,卻要了別人一條性命。
然民工至死再沒說過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地爬上廣告牌又一言不發地跳下來,似乎他的死,與孫董沒有半點關係。孫董還是孫董,活得圓滑、周全、囂張並且滋潤。甚至,因為這件事,與他,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時間長了,竟成了朋友--官場上那種。
他知道孫董的野心。他知道孫董為他挖好諸多陷阱。他小心翼翼避著,處處化險為夷。可是終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進去。孫董隔著飯桌,滿意地剔著牙。他的要求不高,一個大工程。
他說不行。這工程不屬於你。
孫董就笑了。我有證據……真把那件事抖出去,你就慘了。
他拍了桌子。抖出去,這工程也不屬於你!
可是他怕。恐慌。驚懼。徹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驕傲,鄉親的驕傲,父親的驕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兒,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車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個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卻送給他一個陷阱。
第二天再找孫董,低聲下氣。他說收你的錢,一分不少退你……除了工程,你要什麽都行。孫董說我隻要工程。他說不可能。孫董說那就對不住了。他說我們是朋友。孫董用鼻子說,哧。他說求你,我有今天,不容易。孫董再用鼻子說,哧。
嘭!膝蓋砸上地板,包廂輕顫……他感覺出地板的堅硬,膝蓋的鬆軟……他的動作迅速誇張,世界訇然倒塌……他像民工一樣跪下,像狗一樣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親……父親磕磕絆絆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說,求求你。
孫董扇動鼻子。哧哧。
他一躍而起,拾起旁邊的壁紙刀,狠狠紮進孫董胸膛。他說,求求你。孫董不說話,眼睛驚駭血紅。他拔出刀子,說,求求你。刀子再紮進去。紮進去。紮進去……他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畏罪潛逃。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無影無蹤。而當人們終將這件事漸漸淡忘,他卻突然出現。
是自首。
他說他來自首,既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受夠亡命天涯的折磨。我來,隻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回過一趟老家……
……是夜裏,有月。我站在院子裏,與父親告別。父親送出來,老淚縱橫。我們隔著一堆亂石,一棵樹,大約二十步距離。父親說兒啊,你可以提心吊膽過日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可以背著罪名東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殺了人,你應該坐牢。父親說兒啊,聽爹的話,去自首吧!
……然後,父親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的麵前……他走了很長時間……他緊緊抱住了我……
就因為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泣不成聲,因為,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是跪著走到我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