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著一個鋁盆,他蹲在市場盡頭。鋁盆裏蠕動著三隻海參,兩大一小,周身長滿漂亮的刺兒。
昨夜裏他偷偷潛入海灘。正是退潮的時候,海灘上散布著一個個水窪,水窪裏散布著一塊塊石頭。翻開石頭,運氣好的話,就會碰到海參。夜的海灘腥風陣陣,闃靜無聲,他小心翼翼膽戰心驚,連呼吸都在顫抖。他知道巡海員就在不遠,每人手持一部對講機。--這是一片受保護的海灘,盜海者必將受到懲罰。
三個小時,三隻海參。運氣當然不錯。
有人在麵前站定,他看到一雙鋥亮的皮鞋。然後來人蹲下,腦袋紮進鋁盆。“這麽大的海參?”聲音從鋁盆裏傳出來,很響,有金屬的質感,“海茄子吧?”驚得他冒了冷汗,忙說是海參,“野生的海參,個頭當然大。”“怎麽可能?”來人晃晃腦袋,“到哪弄野海參?偷的吧?”他的臉立刻變得通紅,汗水濡透襯衣。“是偷的。”他小聲說,“都還活著。”一根手指輕捅鋁盆,海參們蠕動起來。來人笑了。狂笑。伏在鋁盆裏的臉瞬間不見,眼前隻剩一雙鋥亮的皮鞋。“賣海參的都說是偷的,”聲音從高處猛砸下來,震得他耳膜生痛,“以後能不能換個說法?”連皮鞋都不見了。
他將鋁盆挪挪,怯生生地靠近一個賣菜的小販。今天他必須將海參賣掉。必須。
又有人蹲下,好奇地盯著他的鋁盆。“多少錢?”是一位年輕女人。“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回答。“大的二十,小的十塊。”女人開始還價。他擺擺手,將鋁盤往懷裏拖。女人就不高興了:“總得讓我還個價吧?還能搶你的不成?”
“價低不賣。”他說。
“那麽,大的三十,小的二十。”女人試探說。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他堅持。
“偷來的東西能賣掉就不錯了。”女人盯住他,“大的三十!小的二十!”
臉再一次變得通紅。有經驗的人看一眼他的海參,就知道是偷的。野生和養殖的肯定不同。更何況他的表情已將自己出賣。他的心嘭嘭地跳起來,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小偷。
仍然不肯賣。他繼續把鋁盆往懷裏拖。
“大的四十小的三十,我要了。”一位小夥子蹲下來,一隻手搭上鋁盆。
小夥子年齡與他相仿,甚至,仔細看,連長相都有幾分相似。同是一張稚嫩的臉,同是戴著眼鏡,同是白的皮膚,同是高高瘦瘦的身材。似乎怕女人搶走海參,他一隻手護著鋁盆,一隻手伸進懷裏掏錢。可是他隻掏出八十塊錢。女人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目光裏帶著嘲弄。他有些發窘,鬆開鋁盆,兩隻手在所有的口袋裏胡亂地摸。
“明明記得口袋裏不少錢。怎麽隻剩八十?”
“那不能賣。”他說,“大的四十,小的三十。總共一百一十塊。”
“可是沒有了。”小夥子說,“我不是跟你討價還價。我需要三條海參……”
“可是不能賣。”他斬釘截鐵,“我需要一百一十塊錢。”
“要不先欠你三十,明天或者今天傍晚,我再過來還你。我發誓。”小夥子急了,語氣裏帶著哀求。
女人笑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海參是偷來的,明天或者今天傍晚,他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市場。
他問小夥子,為什麽一定要買這三條海參。
“因為父親。”小夥子的表情突然變得哀傷,“父親可能要走了。他的神誌已經開始模糊。問他想吃什麽,他說,想喝口飄著蔥花的海參湯……他可能以為海參還是十幾年前幾塊錢一斤的價錢……父親受了一輩子苦……”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小夥子抹一下,卻把眼睛抹紅。
他愣了愣,護住鋁盆的兩手慢慢閃開。他對小夥子說:“你再找找。”
“真沒有了。”小夥子說,“就八十。”
他把三條海參全部裝進塑料袋,遞給小夥子。“拿走吧!”
“三條海參賣八十塊錢!大的三十,小的二十,正好!”女人有了不滿,“那剛才怎麽不賣給我?”
他不答話,站起來就走。
“要不我出九十?”女人沒有放棄。
他已經走出很遠。
他去超市買了兩斤水果和兩袋奶粉,一隻雞和一條魚,用掉五十塊錢。他揣著剩下的三十塊錢急匆匆往家趕。--父親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大半年前的一天,母親和他將父親從醫院裏接回。他們再也無力支付昂貴的醫療費,何況醫生告訴他們,那種病根本治不好。
是明知會在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卻沒有辦法的那種。是眼睜睜看著生命從體內慢慢溜走卻無能為力的那種。
父親已經昏迷,母親坐在客廳裏抽泣。母親說醫生剛才來過,他的父親,極有可能熬不過今天晚上。
嘩啦一聲,手裏的東西全部掉落地上。
“知道哪裏有新鮮海參賣嗎?”突然母親問他。
“不知道。”他的心慌起來,“好像整個城市都沒有新鮮海參賣……您問這個幹什麽?”
“你爸可能知道自己熬不過去了。”母親又開始抽泣,“剛才趁他清醒,問他想吃什麽,他說,隻想在臨走之前,喝一碗飄著蔥花的新鮮海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