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的譚哥,至少可以做我的叔叔。可是我仍然習慣叫他譚哥,他也習慣拍著我的肩膀喊我老弟。不管他在廠裏地位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下了班,我們就是哥們,就可以勾肩搭背,喝酒打牌,桑拿釣魚,拍桌子罵娘。我認為這樣很好,少了些官場的腥騷氣,多了些江湖的豪爽和親切。
國營的酒廠,譚哥是副廠長。在這個位置上,他坐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熬到退休了,晚上,譚哥請我喝酒。
譚哥有個毛病,沾酒必醉。醉酒後不睡不吐,卻是廢話連篇。當然那些廢話裏不乏肺腑之言,說到動情處,常把酒桌上那幫哥們弄的眼圈發紅。然後譚哥再喝,幾杯再下肚,又改唱了。他的保留曲目是《駿馬奔馳保邊疆》,唱得雄壯威武,聲情並茂。有時也唱韓國歌曲《多啦嘰》,一邊直抒胸臆一邊手舞足蹈。譚哥像一位民間藝人般在酒桌上表演,引得一桌子人樂不可支。到這時候,大家就知他完全醉了,忙灌他一壺濃茶,然後找人送他回家。
我說譚哥咱今天就別喝了吧,我請你去桑拿。譚哥說桑拿沒勁,喝酒!為什麽不喝?喝!
就喝。包間的酒櫃上就擺著我們廠的星級白酒,譚哥的手指劃過去,卻沒有停頓。最後他挑了三瓶烈性洋酒。我說你開玩筆吧譚哥,咱倆能喝掉三瓶烈性酒?譚哥說怎麽不能?喝!
譚哥的酒量我清楚。三兩下去胡說八道,半斤下去又唱又跳。可是今天,七八兩烈酒灌下去,竟還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他說話不多,隻是猛喝。端起海碗似的大酒杯,一揚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慢慢喝吧,我可得換成啤的,受不了。譚哥說不行,今天你一定得陪我喝,喝到醉。我說為什麽偏要喝醉呢?難受著呢。譚哥說不,一定要醉。我他媽二十多年沒嚐過醉酒是什麽滋味了,懷念!我說這怎麽可能,以前你不是沾酒就醉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這等於揭了譚哥的短。我想起譚哥像個小醜般在酒桌前手舞足蹈的樣子。
想不到譚哥意味深長地衝我笑笑。他說你以為我真喝醉了嗎?你喝醉了也字正腔圓地唱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試試?保準你大舌頭!我說我唱歌不用喝醉也是大舌頭……你真的一次也沒有醉過?
譚哥說當然沒有。我敢醉嗎?一桌子全是領導,全是直接管著咱們或者間接管著咱們的人民公仆,我敢醉嗎?醉了說錯話怎麽辦?你說錯話,是年輕衝動,是年少無知。我說錯話呢?就成了老奸巨滑,含沙射影。我敢醉嗎?沒喝醉我都想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喝醉了還不得在他們的腦袋上開啤酒瓶?
說話間,譚哥一個人已經喝掉了一斤。他又打開一瓶,想給我倒。我忙用雙手遮了酒杯。
多喝點沒事,譚哥說,今天沒外人,我又正式退了,你罵我兩句都沒關係,我真的不會生氣。誰在心裏沒罵過領導?誰不承認誰是孫子。一仰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這酒量也實在了得。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沒醉裝醉,圖個什麽呢?
譚哥說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喝醉了,肯定酒後吐“真言”,他們聽了,還不眉開眼笑?平時說什麽他們都不信,這時說什麽他們都點頭。告訴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話,隻能在酒桌上說,並且一定要在他們認為你喝醉後才說……再說了,你記著,隻要是酒局,就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讓別人當猴耍,這樣大夥才能高興,才能盡興。我不當猴誰當猴?這事,是要自告奮勇的。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傷感來。我給譚哥倒滿酒,說,這麽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譚哥。
譚哥說這倒沒什麽,這正常,還不至於讓我很難受。你知道最讓我難受的是什麽嗎?
我忙問是什麽。
譚哥說就是饞酒啊!盯著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暢開了喝,那才真叫難受。其實說白了,我還不如個幹建築的民工。他們幹完一天的活,還能捧個酒瓶子喝個底兒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孫子在酒桌上喝酒,饞得口水直流還得裝出不能再喝的樣子,最後還得被人捏著鼻子灌濃茶水蘿卜湯,你嚐過這滋味嗎?
我說我沒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過譚哥,你說你二十多年沒醉過一次我還是不信,平常沒事在家裏,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譚哥唉一口氣。譚哥說我是酒廠廠長啊!白天我在酒氣衝天中上班辦公,晚上我在酒氣衝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覺的時候,幾乎都是酒泡著我,你說我還有心情喝酒嗎?回了家,酒蟲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頭就想倒。還有,隻要當了廠長,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麽?是第二辦公室,是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門,誰啊,我小周,你說我怎麽辦?跟你把真心話往外掏?我說的沒錯吧老弟?我那家的門檻,幾乎被你們踩平了。你去過多少次還能數得清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麵前的譚哥實在可憐。二十多年來,嗜酒如命的譚哥,竟然一邊吞咽著唾沫,一邊假惺惺地跟別人說“多了多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或者《多啦嘰》。我想譚哥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能把這樣的一個節目,天衣無縫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們菜吃得很少,卻把三瓶烈酒全部幹掉。我一斤,譚哥二斤。結了帳,我扶著譚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譚哥說,還沒醉呢!我發現譚哥好像在偷偷抹淚,發現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換成一副大笑臉。譚哥說你知道二十多年幾乎天天裝醉是什麽滋味嗎?一個字:痛苦啊!
譚哥說了三個字,所以我認為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試著鬆開他的手,譚哥果真一頭栽倒。忙扶他起來,發現他的額角被蹭破很大一塊皮,正流著血。譚哥卻咧開嘴樂了,牙齒一閃一閃。他說老弟,今兒高興,咱們換個飯店,接著再喝!
譚哥真醉了。他竟感覺不出痛來。可是我沒醉。幸福的譚哥從此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為譚哥退休了。因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