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清明那天,將軍來到山村。
他要祭奠滿子。
兩個兵將滿子送回來。回來時候,滿子早已死去。他的身體甚至已經變臭,然他的臉,卻被兩個兵清洗得幹幹淨淨。陪同滿子一起回來的還有一點錢,不多,卻足以令滿子的父親和滿子和女人,挺過那段最難捱的日子。
兵隻呆了一會兒,便匆匆趕回戰場。戰場需要士兵,盡管等待他們的,可能是必然的死亡。
滿子是戰死的。兵這樣說。他們趴伏戰壕,一顆手榴彈近在咫尺地炸開。滿子喊一聲“我的娘啊”,就死了。滿子的娘早就死了,滿子當兵以前就死了。她是餓死的。死去以前,她像啃蘿卜一樣啃掉了自己的五根手指。滿子將娘下葬,頭也沒回,當了兵。當兵會被打死,炸死,熏死,嚇死,可是當兵不會餓死。哪一種死法都比餓死好一千倍一萬倍。滿子認為世界上最痛苦最恐怖的死法,就是餓死。
可是一段時間以後,有關滿子的死因不斷傳回村子。一種說法是滿子自殺而死。大戰在即,滿子讓自己吃飽,然後偷偷躲進一間屋子,拉響手榴彈。他寧願將自己炸死也不敢麵對敵人,他恐懼到了極點。那個夜裏,也許他認為,就算餓死,也比端著步槍躍出戰壕幸福得多。
另一種說法是,滿子在他參加的第一次投彈訓練中,怎麽也扔不掉手裏的手榴彈。手榴彈冒出白煙,滿子五官猙獰,五指抽筋。他做出至少八次投彈姿勢,他甚至將自己投出去,可是手榴彈仍被他緊緊攥在手裏。手榴彈終於炸開,就像撕開一朵燦爛的煙花,他喊一聲“我的娘啊”,血流如柱。
當然還有更多傳聞:他偷了手榴彈去河邊炸魚,一片三角形的彈片準確地切開他的脖子;夢裏的他將手榴彈當成香噴噴的油條,他的嘴角飄著引線,臉上掛著貪婪的笑;他偷了老鄉的核桃,然後用手榴彈猛砸堅硬的核桃殼,手榴彈就響了;他聚精會神地端著滿滿一碗稀飯,他摔了一跤,手榴彈就響了……每一種說法都與吃有關,每一種說法都與手榴彈有關,每一種說法都與戰場和殺敵無關。每一種說法,都能夠準確地命中他被炸爛的身體和完好無損的臉。
戰爭過去多年。現在,將軍來到村子,他要祭奠滿子。
他坐在小小的院落,麵前坐著滿子的老爹,稍遠處,滿子的女人輕輕撫摸一條狗。狗已經很老,它活了整整十五年。滿子娘被餓死,狗卻沒有。狗是滿子從街邊揀來的,狗活到三歲以前,從沒有見過真正的糧食。
滿子他,到底怎麽死的?老爹問他。
將軍摸出煙,遞一根給老爹。老爹搓搓手,笑著,不去接。
有人說他用手榴彈砸核桃,轟一聲響……有人說他從腰裏往外拔手榴彈,卻隻拔出一條引線……他到底怎麽死的?
將軍摸出一遝錢,遞給老爹。老爹搓搓手,終接下,卻擎著,不敢揣進口袋。
到底怎麽死的?他擎著那遝錢,問將軍。
當然是戰死的。將軍說,夜裏陣地遭到襲擊,一顆手榴彈甩進我們的戰壕……
將軍瞅一眼不遠處的滿子的女人。女人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那條狗,眼睛卻攸然一閃。
將軍起身。我得去看看滿子。他說。
山野蕭瑟。雖是清明,綠意卻並未泛出。墳頭上掙紮出幾蓬灰色的野草,風吹來,草葉喀鈴鈴響。細聽,草葉間分明傳出槍炮聲,爆炸聲,呻吟聲,慘叫聲……
將軍跪到墳前,將那些雜草拔得幹淨。一根棘刺劃傷他的手指,他將手指舉到眼前,淒然一笑。
將軍站起來。身後,女人扶著老爹。狗趴伏近前,嗚嗚咽咽,淚光閃爍。
能不能,讓我和滿子單獨呆一會兒?將軍說。
女人和老爹,便轉身離開。他們為將軍留下一摞黃紙和紙錢,他們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滿子的墳頭了。沒臉來啊,老爹說,他沒有參加過一場戰鬥,他用手榴彈砸核桃……
他是戰死的。將軍說,滿子是好樣的。
將軍點燃黃紙,青煙嫋嫋。將軍再一次深深跪下,衝墳頭,連磕三個響頭。
大戰在即,你怕,我也怕。將軍說,我隻想把你關一會兒,隻想當我放你出來,你不再怕。可是滿子,我隻知道下掉你的槍,我哪知道你還藏了手榴彈啊!
將軍咬緊牙關,一滴眼淚砸進黃土。將軍掏出手槍,對準右手手腕。將軍說,滿子,還你一隻手,兩清了吧。
槍響。山野蕭瑟。山野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