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樣的兩個山洞,就像一對孿生的兄弟,斑駁的鐵門和生鏽的銅鎖標誌著山洞年代的久遠。沒有人知道山洞裏麵藏了什麽,飛機?大炮?奇怪的機器?或者空無一物?他從未進去過,也從未看見別人進去過。山洞藏在山坳,山坳距離連隊至少二十公裏。這裏近似與世隔絕,他摟著端著抱著扛著他的槍,寂寞壓抑--除了偶來山坳的姑娘,能讓他精神一振。
山洞由他和五奎看守,守了將近五年。兩年義務兵,他們記清了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個螞蟻洞。後來本該複員,卻不甘心,又一起申請了三年誌願兵。可是他們仍然沒能離開山洞,仍然或摟或抱或端或扛一杆槍,輪流在山洞旁站崗。這裏沒有兵營,這裏隻有一個低矮的磚石窩棚,年輕的兵鑽進去,無邊空寂孤獨。
姑娘是在春日午後來到山坳的。她好奇地打量著山洞,好奇地打量著站崗的他。姑娘走近山洞,捋一下額前劉海,眼睛就亮起來了。她問山洞裏藏著什麽?他說不知道。她說你從來沒有進去過?他說沒有。她說你不好奇?他說很好奇。姑娘就笑了,兩隻虎牙一閃。他問姑娘你是狐仙?姑娘就指指山腰,爺爺的果園呢!畢業了,沒工作,來幫忙。他知道山腰那裏有個果園,知道侍弄果園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更知道春天的果園裏充滿迷香。大山裏突然多出一位姑娘,讓他身心陶醉。
姑娘說她叫小蘭,21歲。21歲呢!姑娘說著,調皮的虎牙一閃一閃。夜裏兩隻虎牙閃進他的夢境,讓他睡得香甜並且踏實。
隔三差五,小蘭就會來一趟。來時,有時他站崗,有時五奎站崗。小蘭為他們帶來閃爍出青瓷光芒的蘋果,那些蘋果是如此之酸,他和五奎齜牙咧嘴,卻吃得無比開心。那絕對是一個隆重的節日,他們薅光附近的野花,給小蘭做成一個肥顛顛的花環。然後小蘭戴著花環離去,山野裏到處彌漫著她青春的芬芳。
但大多時,絕大多時,這裏隻有他和五奎。有時一個人站崗,另一個人就在旁邊陪著說幾句話。--想家嗎?--想。你呢?--特別想。還想申請誌願兵嗎?--不。我得回老家。在老家,這把年紀,早當爹了。--我也想回老家。可我就是不甘心。這五年我幹什麽了?野兔、鬆鼠、螞蚱、山洞……你說這山洞裏到底藏著什麽?--我哪知道?也許連連長都不知道……連營長都不知道……連團長都不知道。--你不想進去看看?--你想?--你不想?--廢話。--咱們偷偷進去看看怎麽樣?--不想活了?--看一眼怕什麽?沒人知道。--你真想看?--做夢都想。--那也不能看。咱倆是兵。兵的任務隻是看守。--看一眼又不耽誤看守。--萬一是空洞呢?你還有興趣看守?--空洞還要兩個兵守著?--別說了,不能看。
不能看,卻好奇。他和五奎都好奇。那天他終於湊近山洞,仔細打量起鐵門上的紅鏽。紅鏽奇形怪狀,連接組合成複雜詭異的圖案。後來他伸手拽了拽那個巨大的銅鎖,他發誓他的舉動毫無目的,可是,那銅鎖竟然“喀嚓”一聲被他拽開。他嚇了一跳,差點蹦起來,慌忙將銅鎖重新鎖上,然後一路小跑回到站崗的位置。他在那裏筆直地站了兩個小時,然後,再一次來到鐵門前,再一次拽了拽銅鎖。銅鎖再一次被他拽開,毫不費力。他重新鎖上鎖,轉過頭,往回走。他感覺渾身虛脫,他的汗水將軍裝浸透。
換崗時他跟五奎說起銅鎖的事。他說也許我們真該進去看看?五奎說進去看看吧!他說我再考慮考慮。五奎說我也得考慮考慮。他說要不等晚上吧!等晚上,如果咱倆都沒改變主意,就進去看看。隻看一眼……沒什麽大不了的……總得知道咱們這五年,到底守著些什麽。
夜裏他們沒有改變主意。他們兩腿顫抖,似乎即將奔赴戰場。月下光他摸到銅鎖,他突然希望這次銅鎖不要拽開,可是銅鎖還是發出極其清脆的“閌郎”一聲。他看了看五奎,五奎看了看他,月光下同是恐懼並且急切的臉。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小蘭的聲音,聲音從遠方的小路傳來,撕心裂肺。小蘭說爺爺病啦!爺爺要死啦!
未及反應,五奎已經轉過身子,沒命地跑向小路。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像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魅。後來他想他萬不該愣了一下,他愣一下,機會就溜走了。其實他還可以緊隨著五奎一起跑向小路,那樣他仍然有機會,可是他不能。這裏隻剩下一個兵,他得看守這兩個看似毫無用處的山洞。
他重新鎖上銅鎖。他站在月亮下發呆。明天就是他和五奎複員的日子,他將從此不再有機會。
五奎在第二天清晨回來,他說老人已經去了,他說小蘭將代替老人照看果園,他說複員後他也許會留在這裏。他聽了,笑笑,流下一滴眼淚。他去擦那滴淚,卻又有第二滴眼淚湧出。
中午時連長過來接他們回連隊。連長帶來兩個新兵,兩個新兵就像夏天的蘋果。連長問有什麽問題嗎?他說我隻想知道,洞裏麵到底藏著什麽?連長說我哪知道?也許連營長也不知道,連團長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問題嗎?他說門上的鎖,該換了。連長就去拽那個鎖,拽開它,又鎖上,再拽開,再鎖上。連長說是該換了。連長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
……
第二年秋天他來到果園。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果園,那裏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他吃了很多蘋果,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憂傷的歌。他的對麵坐著五奎,五奎的旁邊坐著小蘭。
我沒白守那兩個山洞五年。我得到了小蘭,再守五年我也認了。五奎攤開兩手,說,可是兄弟,你好像什麽也沒有得到。
他笑。仰脖,再灌一口酒。可是我沒讓任何人進入山洞,他抹抹嘴,說,我守住了別人,以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