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某國某地旅遊,恰好遇上當地的窮人節。窮人節?僅這名字,就令人頓生好奇,倍感親切。
窮人節的主要節目,便是扭秧歌。我想這也貼切,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有錢人去歌廳舞廳,去酒店健身房,窮人們隨便找個廣場,大喇叭一響,秧歌扭起來,倒也自娛自樂。看來秧歌並非是中國窮人的專利,全世界無產階級都喜歡扭秧歌,隻是動作稍有不同罷了。
秧歌隊扭過來了。隊伍的最前麵,幾百名流浪漢腰紮彩帶,頭係紅綢,組成整齊的方隊,聲勢浩大。也難怪他們高興,流浪漢終於得到重視,迎來屬於自己的節日,怎能不開心呢?更何況,最為關鍵的是,當秧歌扭完,每人都能夠得到一杯免費的熱咖啡。
緊隨流浪漢的第二方陣,便是我們常說的窮人。他們的方陣最為複雜,有待業者,失業者,工薪階層,也有破產企業主。可是不管如何,從穿戴上,一眼便能看出他們是窮人。比如某人穿了件名牌上衣,褲子卻是地攤貨;比如某人雖然一身名牌,但鞋子隻值十塊錢;比如某人穿著一套價值不菲的西裝,卻隻係著三塊錢的褲帶。更重要的是,他們全都操著一種“貧窮”的表情。那表情卑微,低下,恰到好處地證明著一種身份。總之一個人的貧窮是掩飾不了的,還好這個城市的人們並沒有掩飾,一萬多人的巨型方陣,便是證明。
然後,便是由白領和小商人組成的方陣。我想他們應該屬於這個城市的中產者,怎麽也把自己當窮人呢?拽住一個問了,那人說,什麽中產者?我們穿不起大名牌,吃不起大酒店,開不起好車子,買不起大房子,我們是城市真正的窮人!我告訴他,前麵兩個方陣裏,有人甚至吃不飽飯,你跟他們比,算是富翁了。他聽了,反駁說,我可不這麽看。何謂窮人?買不起想買的,得不到想得到的,便是窮人。說完,頭也不回,扭著P股往前衝。
再往後,我就徹底看不懂了。如果說第三個方陣還勉強算得上窮人方陣的話,那麽組成第四個方陣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成功人士。他們的方陣大概有二百多人組成,多大腹便便,儀表堂堂,穿戴講究,甚至,方陣裏,緩緩行駛著很多名牌轎車。這讓我很是納悶,窮人節,你們來湊什麽熱鬧?
我混進他們的隊伍,三扭兩扭,很快跟一位戴了十個鑽戒的中年男人混熟。我問他,難道您也是窮人?他一邊扭,一邊點點頭。我說可是您看起來很闊綽啊!他說看起來很闊綽?當然,我有一個很大的公司,固定資產上千萬,光轎車我就有十幾輛,看起來的確很闊綽。可是你不知道,我公司的貸款和欠款加起來,足有三千萬之多啊!我說那就是說,你不但不是千萬富翁,還是兩千萬負翁?男人點點頭,扭得更歡。
看來,這個方陣裏的所謂的成功人士,遠比前幾個方陣的人更像窮人。
可是接下來的由不足百人組成的方陣,卻是真正的富翁。我問過幾個人,他們的淨資產,大多超過幾千萬。這就很奇怪了,他們是這個世界真正的富人,他們應該過富人節而不是窮人節啊!將不解跟其中一人說了,他笑笑說,僅從資產上說,我們的確算得上富人,可是,我們缺的是自己的時間啊!
缺時間也算窮人?
當然。他說,你們可以喝閑酒,聊閑天,可以逛公園,看電影,可以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喝掉一杯咖啡,讀完一本書,我們呢?我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來用,把一分鍾掰成兩分鍾來用,我們努力工作,拚死拚活,到頭來,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成功?可是真成功了,卻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從容。還有很多人,甚至因此失去家庭,失去朋友,我們連最寶貴都失去了,你說,我們不是窮人,又是什麽人呢?
我並不完全讚同他的話,因為我不熟悉富翁的生活。然我剛剛退出“窮人富翁”方陣,秧歌隊伍的最後一個方陣便閃亮登場。那是最為奇異的方陣,他們表情各異,穿戴各異,甚至有人光著膀子。再細看,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工薪階層的影子,白領階層的影子,單位領導的影子,無業遊民的影子,百萬富翁的影子。很顯然他們沒有按照要求站到本應屬於他們的方陣裏,他們彼此開著粗俗的玩笑,有人甚至大打出手。
我小心翼翼地跟一個看似領導的男人搭上話。
您是窮人?
我是窮人!
您為什麽這樣看?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就是感覺自己是個窮人!說到這裏,他罵出一句粗話,吐出一口黏痰。那口痰正好吐到旁邊一個光著膀子紋著刺青的年輕人身上,年輕人罵罵咧咧,衝他晃晃拳頭,他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是一腳,兩個人便扭打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感覺自己是個窮人,但是我知道。他們成功或者不成功,有錢或者沒錢,有地位或者沒地位,有時間或者沒時間,有文化或者沒文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沒有素質--做人最基本的素質--我想這個方陣裏的人都是如此。那麽,他們是這個城市裏,徹頭徹尾的窮人。
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秧歌隊伍,由兩萬五千人組成。而這個城市,區區兩萬五千人。
我隻是遊客,不是小城居民。然那天,我想也許,我也該跟隨他們的隊伍,扭一把窮人節的大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