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自然還沒有結束。第二天午後,薑老三來到了胡大奶奶家裏。
“老姐姐在家嗎?”他進門就喚。
“喲喲,稀客!”胡大奶奶迎著。
“我是無事忙呢,好久沒上老姐姐家來啦。”薑老三接過胡大奶奶的茶,在凳上坐下,裝得很不在意地問:“珍珍娘還沒回?”
珍珍的父親在外縣教書,因患胃潰瘍,半年前珍珍娘就去照顧他了。
“他們學校關心她,讓她在那裏一麵照顧病人,一麵做臨時工燒開水。”
“珍珍呢,也不在家?”
“她摸中了紙團,今日到鄉政府報到去啦。”
“她才十二歲嘛,還在讀小學哩,老姐姐真舍得讓她去做工?和她父母商量了沒有?”
“就是今明兩天報到哩,哪有工夫去商量!”
薑老三停了停,才說:“老姐姐,珍珍要是去呢,就去;珍珍要是不去呢,你可千萬別廢了這名額,就讓你外甥去-我會記得老姐姐的好處的。再說哩,村上的紙團是吊吊去摸回的,吊吊又是我要他去村上的。”
“珍珍會去。”胡大奶奶打斷他的話,“珍珍決心可大哩……”
“珍珍要去,自然是珍珍去。我是說萬一的話,萬一珍珍不去,你就把這名額讓給我。老姐姐,這你還不答應我?”
胡大奶奶便送個順水人情:“好吧,珍珍要不去,就讓你崽去吧。”
薑老三滿心歡喜地走了。
沒過一刻鍾,洪運昌腋窩下夾了一包加了紅紙條的橘餅進了屋,一見胡大奶奶便“咚”地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胡大奶奶嚇了一跳:“昌大伯,怎麽啦?”急忙用雙手去扶他。
“我求您哩!”洪運昌跪地不起。
“什麽事呀?”
“您一定得答應我。”
“隻要我做得到-”
“您做得到!”洪運昌從地上站起,“您曉得,我四個崽,長得牛高馬大了,可一個媳婦都沒找上……”
“看中誰家的妹子了?我去給你說。”
“不是沒人介紹過。提過的幾個妹子都不肯來,是嫌我家窮,沒有活路錢。”
胡大奶奶作難了:“那……我也沒辦法呀?”
“您有辦法。您讓我崽去酒廠就行!”
“珍珍已經去報到了呀,還能讓?”胡大奶奶暗暗慶幸孫女行動快。
“不是說珍珍不去了嗎?”
胡大奶奶不由笑道:“你聽誰說的?”
“不少人都這樣說呢。”
胡大奶奶把洪運昌擱在桌上的橘餅堅決地塞回他手裏,說:“都是屋邊幾個人,講什麽禮性呀?這樣吧,昌大伯,隻要我家珍珍不去,就由你的崽去吧。”
趁胡大奶奶來不及伸手阻攔,洪運昌又咚地跪在地下磕了個響頭:“胡大奶奶,別忘了,您這可是答應我啦。”
洪運昌一走,胡大奶奶心裏不免有些犯疑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呀?我家好不容易得著這麽個機會,就惹動許多人!也不曉得是誰咬舌頭,平白無故說我家珍珍不去酒廠……”讓才十二歲的孫女停學去酒廠做工,她原本不忍心的,隻因為珍珍左纏右磨,她才勉強答應。經薑老三和洪運昌上門這麽一說,她現在感到是非讓珍珍去酒廠不可啦。
不想天近傍晚,珍珍回家時,兩隻大眼睛竟是紅紅的。
“怎麽啦,珍珍?”胡大奶奶忙問。
珍珍嚶嚶地哭著說:“我去鄉政府報到,鄉長說我年紀太小,不要我。”
胡大奶奶發呆了,問:“你怎麽沒早些回家來?”
珍珍說她氣不過,又怕回村讓人家笑話,就在外麵磨蹭了大半天。
這麽說,薑老三和洪運昌講的話原是有根據的了。胡大奶奶仍覺得奇怪,默默神,像是自言自語:“可你還沒回呀,他們怎麽那樣快就曉得訊?”
“肯定是馬樹德回村講的,我在鄉政府看見他。”珍珍說。
“這活鬼!”
正惱著馬樹德,馬樹德就來了。
“珍珍,還在哭臉哪!”他笑咧咧地說著,又轉向胡大奶奶:“我早料到的,管這事的副鄉長不會要她。其實嘛,珍珍要是我女兒,即使鄉上收她,我也決不讓她去。才十二歲哩,哪怕外麵有金子撿呢。”
胡大奶奶一麵冷冷地瞟著馬樹德,一麵在心裏猜測:“他這陣到我屋裏來,安的是什麽心?莫不是也盯著我珍珍空出的這個名額了?”心裏這麽想著,嘴裏便衝著他道:“馬支書,不勞你費神,珍珍空下的名額已經有了主了。”
馬樹德哈哈大笑,說:“胡大奶奶,你以為我會打主意不是?放心,請我也不會去哩。我倒是想說,你不該隨便答應人家。”
“我答應誰了?”
“薑老三,洪運昌,是不是?”
胡大奶奶翻了他一眼,心裏好不奇怪:“真是活鬼!莫非老在吊別人的尾線?”
馬樹德自己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掏出打火機把煙點著。
“這下怎麽弄哩?”他將左腿壓在右腿上,穿了翻皮鞋的一隻腳悠悠地晃著,“讓薑老三去吧,洪運昌準罵祖宗;讓洪運昌去吧,薑老三準記恨一輩子。”
他確確實實說著了胡大奶奶的難處。
馬樹德接著說:“我在大隊主事一二十年,每天辦的就是這號得罪人的事。得罪人也得辦呀,誰叫我當幹部呢。胡大奶奶,這下,你就曉得辦這號事有多作難了……”
胡大奶奶聽到這裏,覺得不順耳,便說:“不作難,我一點也不作難!這名額誰也不給,我把它廢了……”
馬樹德聽了笑笑,也不再說什麽,走了。
珍珍今日在鄉政府碰了一鼻子灰,氣過了,哭過了,也就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耽擱了一天的功課,便從書包裏取出書本來自習。胡大奶奶想起孫女兒今天還沒吃午飯,忙動手提前做晚飯。
屋裏現在很靜,隻有茅草在灶膛裏燃燒的索索聲。
飯還沒熟,菜還沒煮,卻一下子又從門外湧進來許多人。
“胡大奶奶,你說要把名額廢了?”這夥人同時問。
胡大奶奶一愣,心裏罵馬樹德真是惹不得,剛剛從她口裏掏出一句話,眨眼就去外麵放廣播。
“好不容易摸著一個名額,怎麽能讓它廢了呢?胡大奶奶!”眾口同聲。
胡大奶奶道:“鄉上不要珍珍,我家沒人去了嘛。”
“您不是答應我啦?”洪運昌說。
“您也答應我了呀!”薑老三也說。
“答是答應過,”胡大奶奶說,“可那會,我還不知道鄉政府不要珍珍嘛。”
薑老三說:“你答應過我,就得算數。”
洪運昌說:“你說的,讓我崽去。”
吊吊一股風似的闖進門,大聲說:“村上的紙團是我去摸中的,我不去,還讓誰去?”
“吊吊,”薑老三說,“我不推舉你,你能去村上摸紙團嗎?”
吊吊擰著脖:“反正紙團是我摸回的,我不去,誰都去不成!”
胡大奶奶將火鉗狠狠地敲了敲手裏的吹火筒,大聲說:“都別爭!我吃過飯就把名額去退給組長,你們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