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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兩個月後,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黨組發出文件,決定了新港分局新的領導班子。局長既不是嶽果成,也不是苗誌高,而是從另一個分局調來的與苗誌高同齡的幹部。這位新局長原來的職務也是副局長,這次是提拔任用。

  有傳言說,局長本來已經內定的是嶽果成。因為嶽果成家裏有了重病人,組織上不得不考慮他的負擔,隻好照顧他,不讓他當局長了,而讓他當了調研員。調研員雖不屬領導職務,可級別卻與局長不分高低。調研員還有個優越性,就是可上“自由班”,說穿了就是可以不上班。

  對於上級領導的周到的考慮,無微不至的關懷,嶽果成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苗誌高位置沒變,還是當他的副局長。

  是的,人不能以一時論成敗。但苗誌高想著新局長的年紀還比他小三個月,不由得黯然神傷。

  但他也無話可說。

  新局長到任後,科室的設置,科室幹部的安排,都很快定下來了。米勉仍是正科級,不過沒讓他當市場管理科科長了,經過局長辦公會議討論,決定由他去當稽查隊的隊長。新局長在告訴米勉這個決定的時候,稱讚他有智有謀,很有偵破才能,是當稽查隊長的最合適的人選。米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去當這個隊長。他知道這八成是苗誌高的主意,所以心裏直罵苗誌高八輩子的娘!但也隻好在心裏罵罵而已,因為苗誌高還是副局長,何況這事又是經過局領導集體研究決定的哩。

  米勉本想來個消極對抗:請婚假。就是帶上兩盒神鞭丸,與那個做保險的川姑娘到外地旅行結婚去。後來他又一想,覺得還是不妥。如果真與川姑娘登記結婚了,以後他怎麽方便再去和別的靚女“戀愛”?

  優秀教師宋玉潔在醫院住了將近三個月,終於還是用擔架抬著,用救護車送回到了新港南路富盛花園他們的家裏。

  經過醫務人員盡心盡力的搶救,她命是保住了,可全身癱瘓,神誌不清,意識嚴重障礙,而且失語。

  中風(又稱“腦卒中”),真是現代社會人類的一大殺手。在它麵前,再傑出再優秀的人才也不堪一擊!

  在醫院搶救階段,宋玉潔靠輸氧輸液維係著生命。在醫院的後階段和回到家裏後,全靠他人用奶瓶或湯匙給她喂著進食。

  大小便是失禁的。隔不了多久,必須給她抹洗和更換床單。

  醫師還交待,千萬別讓癱瘓病人老躺著不動,每兩小時就得挪動挪動病人的身軀,一是有利血液流動,二是避免生褥瘡。一生褥瘡,那將目不忍睹。

  宋玉潔德高望重,她教過的學生在本市工作的又多,得知她病了,來看望她的同事和學生絡繹不絕。見了她的模樣,無不淚如泉湧。

  人們見碧曉波在宋玉潔床前給她喂水喂藥,抹屎抹尿,開始都以為是護士或請來的小保姆。細看之後,覺得護士哪會如此體貼周到,任勞任怨?而保姆又不可能有這種高雅的氣質,驚人的美貌!一打聽,才知是宋玉潔不久前認下的幹女兒,並且是一位在校的大學生。於是,人們在替宋玉潔痛感不幸中有了一絲欣慰-宋老師畢竟有一個這麽好的幹女兒護理她。

  來看望宋玉潔的人中,有一位就是碧曉波所在學校中文係二年級的年級組長陳老師。陳老師原來也是宋玉潔的學生。碧曉波的學籍自然不存在問題了。

  但碧曉波決定暫時放棄學業,因為幹媽-宋老師需要她照護。她要等幹媽的病完全好了再去上學。

  宋玉潔基本上整日處在昏睡狀態中,但在碧曉波替她挪動身子或換床單時,她會睜開眼睛,嘴唇還抖動著,似乎在朝著碧曉波笑。這似有若無的笑,讓碧曉波感到深深的愧疚,她心如刀割,每回都禁不住要流下淚來。

  宋玉潔的病,對嶽果成的打擊是巨大的,災難性的。他仿佛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他愛沉默了,並且抽起煙來。而隻要他一在宋玉潔的房裏抽煙,碧曉波準會說:

  “幹爸,你!”

  嶽果成馬上會乖乖地把煙熄滅,或者跑到外麵去。

  他常常獨自坐在自己房裏,久久地發呆。在懺悔中,回憶著將近三十年來宋玉潔對他的情義,對他的寬容,他痛心疾首,懊悔不已。

  在這次打擊之下,嶽果成欣然接受了組織上讓他當調研員的安排。

  不用說,嶽果成還是深深地愛著碧曉波的。他不敢想,假使沒有碧曉波,宋玉潔怎麽辦,他的日子又怎麽過?

  但是這種愛已經與宋玉潔生病前的時候完全不同。他和碧曉波兩人都把他們的關係定格在真正的幹爸幹女的框架裏。

  而且,他們兩人都在極力忘記著過去。盡管不久前的那些日子,是快樂,是幸福,甚至是勾魂攝魄的。

  不錯,人有時候是應該把曾經有過的快樂和幸福忘記的,而且忘記得越徹底越好!

  嶽果成還有一盒神鞭丸。整整一盒,十粒。如果退給神農堂藥店去,能要回來三百多元,可他沒想過去退。他要找個合適的機會處置它。

  這天早晨,嶽果成準備去市場買菜,剛走到離家不遠的馬路上,又匆匆地跑了回來。他取出那盒神鞭丸,打開包裝的紙盒,握著十粒藥丸又往外跑。來到馬路上,見兩隻野狗仍在圍著馬路邊的一隻垃圾桶覓食,便輕輕地走近前去,手一揚,將神鞭丸悉數撒在垃圾桶前。

  兩隻野狗嗅了嗅,馬上搶著吃起來。

  望著野狗爭食神鞭丸的模樣,嶽果成自嘲地一笑。

  2004年,初冬,初稿於珠海

  2011年,深秋,修改於湘潭

  福大接親

  天挨黑時分,福大收工回到屋裏,正蹲在地上剁豬菜,不想有人突然走進門來,問他道:

  “妹子呢?”

  他扭頭一瞅,不由一愣怔:

  “啊啊,秦、秦主任,是您-”秦光軒當大隊革委會主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福大不但仍然稱他為“主任”,仍然像過去那樣尊重他,信服他,聽他的話,而且也仍然像見了所有在職的幹部一樣,說話就帶點結巴。當下,他撂下菜刀,連忙進灶屋去給秦主任泡茶。到得灶台前麵才想起,因為躍香去外婆家了,今日根本沒燒開水。

  “嗐,嗐,”他又搖頭,又攤手,感到無地自容,“嗐,嗐……”

  秦光軒淡淡一笑,向他遞過來一支香煙。

  “要、要不得,要……”

  “我和你,見什麽外?”秦光軒不悅地。

  福大隻得把煙接下。秦光軒“哢嚓”撳燃打火機,讓他吸著。

  “妹子呢?”他又問。

  “到-到她外、外婆家去了。”

  “做甚哩?”

  “外婆病了,搭信要她去、去的。”

  “你呀,”秦光軒往地下吐了口濃痰,“你還蒙在鼓裏。”

  福大瞪圓了眼,惶惶惑惑地望著他。

  “月桂回來了。”秦光軒彈彈煙灰,說。

  “嘿嘿,死、死了好、好多年了,”福大舒了口氣,求饒地,“您莫、莫逗我。”

  “誰逗你來?前天有人去縣城收糞,親眼看見他們五個下的火車。”

  “五個?”

  “月桂,她那個男的,他們養的三個伢子。”

  福大又瞄了秦光軒一眼,見他全不像逗他的模樣,不由得心裏呯呯跳,血往臉上湧,霎時間透出了一身大汗。雖然煙頭上的火早滅了,可他粗硬的手指頭,仍然鉗著煙,不時抖抖索索送到唇邊,噓噓地吸著,吸著,直到口水完全把煙紙濡濕了,煙沫撒下來,他才把煙丟下。

  秦光軒說:

  “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結發夫妻嗎?你不曉得去丈母娘家裏把她接回來?你光棍不是光棍,可比光棍還可憐-這號日子,你還沒混足?”

  月桂回到了娘家的消息,無異於九級風暴,攪得福大心裏像翻了江倒了海一般。他倒在床上,一夜不曾合過眼皮。沒挨到天亮,他便爬起床來,就著黎明前模模糊糊的星光,在菜園裏摘了一大籃子鮮嫩鮮嫩的絲瓜-月桂出走以後的這些年,他沒少去過丈母娘家,每回去,也從不會忘記捎帶上時新的瓜果、蔬菜。然後,他洗了臉,換上了往常隻在年節才穿的藍哢嘰衣,出了家門,興衝衝、勁甩甩地往村外走去。

  日頭還沒上山,東邊小半個天空卻已被它燒得斑斑爛爛,絢麗多彩。田壟一片青,山上一片綠。路旁竹林裏,趕早的鳥雀“吱兒喳,吱兒喳”地叫得挺歡。

  福大土生土長幾十年,今日才發現他們山衝的景致像畫的一般好看,空氣呢,就像噴了蜜,又香又甜。

  作業組的人在田裏踩早稻,遠遠望見福大在路上走著,便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他們的表情,有惋惜,有憐憫,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些,隻顧自趕路。他像喝了幾碗老甜酒,心裏透透甜。他想到了他結婚前,由母親領著去相親的情景。記得那天他也是穿著藍布衣,也是趕這樣的早,心裏又歡喜又不好意思。一路上,母親不斷教他放大方點,別縮頭縮腦的,叫女方瞧不起。可一到月桂家,他就像得了勾脖子病,怎麽也抬不起頭來了。眼睛不管用,耳朵卻飛靈。他聽得清清楚楚,廂房裏唧唧喳喳的,月桂娘在要女兒出來給他們母子端茶-其實就是要她把自己的模樣兒讓他們瞅瞅。月桂經不住娘的鼓勵加威脅,隻好用茶盤端著兩杯茶出來。福大聽得腳步聲響到了他跟前,滿臉漲得血紅,頭埋得更低了。隻聽母親說:“哎,太客氣了!福大,快接著-月桂端茶給你呢。”福大一抬頭,恰好遇著月桂羞澀的目光。他就像看到了夜空上兩顆亮閃閃的星,又深遠,又明淨。兩人的目光接觸雖然隻有極短的一瞬,可福大隻覺腦子發暈,身子發酥,竟像醉了一般。

  福大走著,好像又看到了那兩隻含羞的眼睛,它們仍像夜空上的星星一樣亮閃閃的,又深遠,又明淨。那回相親,其實連月桂是胖是瘦,是圓臉是長臉,他都沒看清楚。福大覺得挺有味的是,他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來,當時他究竟接了月桂那杯茶沒有。

  那年月,雖說解放有七、八年了,可鄉下老輩子還迷信,雙方父母都偷偷地請瞎子算了八字。結果是:合得。福大母親愛月桂賢惠,月桂娘喜歡福大忠厚。不久,這門親事對成了。結婚後,小夫妻恩恩愛愛,連半句口角都沒發生過。村子裏,婆媳關係好的不多,可福大母親疼愛媳婦,就像待親女兒一樣,月桂對婆婆,也像待親娘那般孝敬。第二年,月桂生了個女孩,取名躍香。

  可是,他們這種心滿意足、和和睦睦的生活,隻持續到躍香兩歲,也就是農村大辦公共食堂的時候。

  那是一個飄著雪花的初冬的晚上。福大出晚工挖田回到家裏。無休無止的日夜苦戰,已經把他累得筋疲力竭。他又餓又冷。想吃,一天六兩大米的定量已經吃了,想洗洗熱水腳,家裏的鍋灶早拆了。月桂是炊事員,這會還在食堂忙著社員第二天的早飯。福大疲勞已極,爬到床上,倒頭便睡。隔壁房裏,不斷傳來母親微弱的呻吟聲,他明白,母親也是餓的。

  半夜過後,村子裏突然響起了尖厲的令人心驚膽戰的鑼聲、口哨聲。福大驚醒過來,正不知出了什麽事,他家的門被擂響了。

  “福大,起來!起來!快,快!”秦光軒吼喊著。

  福大哪敢怠慢?他連忙跳下地,拉開了大門:

  “什、什麽事,大、大、大隊長?”-秦光軒當時是大隊長。

  秦光軒威嚴地:

  “開批鬥會去!有人破壞公共食堂。”

  “哪、哪一個?”

  “到那裏就明白。”秦光軒停停,又以十分嚴肅的口吻說:“福大,你家不是三代貧農嗎?”

  “三三……三代貧農。”

  “你要站穩立場!”

  “站站……站穩立場。”

  食堂屋簷下麵吊著一盞汽燈,噝噝地發出刺眼的白光。前麵坪裏已集合了上百的男女社員,他們縮著脖頸,瑟瑟縮縮地站立在凜冽的北風和紛飛的雪花裏,噤若寒蟬。氣氛緊張得叫人不敢透氣。

  福大走著,走著。突然,他的兩隻腳就像生了根,僵住了,眼球瞪得幾乎從眼眶裏爆了出來。汽燈下,台階上,那不是他的妻子月桂嗎?她垂著頭站在那兒,一手端著一缽飯,胸前掛著一隻翻轉的鍋蓋,鍋蓋上用粉筆寫著“破壞公共食堂的盜竊犯”。福大還看得分明,月桂的肩膀在微微聳動,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秦光軒在後麵用手電筒一戳福大的腰:

  “發什麽呆?剛才講得好好的!”

  福大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一個箭步衝上台階,朝月桂啪啪幾耳光,嘴唇哆哆嗦嗦地吼罵著:

  “狗養的!老子打死你,老子……”

  月桂身子幾晃蕩,手裏的飯缽摔破在地,白花花的飯粒撒得四處都是。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兩隻嘴角湧了出來。可是,她沒讓自己倒下。她瞟了福大一眼,反而不再流淚了,隻是咬緊嘴唇站著,任丈夫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在她臉上,任鮮血不住地冒出嘴角……

  第二天早晨,福大和他母親醒來,發現他們的床頭都放著一小碗在水中洗過的飯粒。而月桂,從此沒再回來。後來隻偶然聽人說起,她跑到了江西,過不下去,投水了。

  人跑了,人死了,福大說不清是後悔還是惱恨,隻是罵:“狗養的……”不久,母親也死了。福大白天像牛似的在田間默默地做著功夫,回到家裏,還得屎一把尿一把地帶著才兩歲的女兒躍香。他做這些顯得又笨又拙,比挑一百五十斤的重擔還費力。可他毫無怨言,仿佛這些都是理當自己幹的-他似乎完全把月桂忘了。

  哪裏料得到,月桂原來沒有死!相隔二十年,竟又回到了娘家!假若是旁人報的消息,福大是絕不會相信的。可這是秦主任親自告訴他的呀!秦主任是他心目中的權威,秦主任的話就是權威的話,不會錯!秦主任對他這樣說:“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結發夫妻嗎……”

  “對哩,我還有鄉政府開的結婚證呢。”福大走著想著,竟至有些洋洋自得起來,“我和月桂還拜過堂,拜過祖先,拜過天地……”

  死水也有被春風吹動的時候,福大想起了他和月桂新婚的晚上。那天夜裏,村上的青年伢妹子鬧洞房一直鬧到半夜。福大隻盼著他們快點散去。可等他們一走,房裏隻剩下他和月桂的時候,他心裏忽然又緊張得呯呯跳。他想看月桂,可又不敢抬頭,他想和月桂搭話,可又不敢啟齒。他就那樣勾著腦殼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條紅漆板凳上。福大記得,門閂後來還是月桂去插上的。當月桂插上門閂,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聞到了從她身上發出的花露水的香味。這香味使他神魂顛倒。他終於壯起膽子,朝月桂抬起了頭。雖然原來相過親,白天拜過堂,可他一直沒正眼打量過月桂。月桂穿著很合身的紅底黑格衣,紅撲撲的臉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福大做夢都想不到她有這樣好看!勾著頭坐在紅漆床邊上的月桂憑感覺知道福大在呆呆地瞅她,便故意往一旁側過臉去。這一側臉,使福大看清了她左額上那塊開荒時被石子砸傷的淺淺的疤痕。“啊,你怎麽有一塊疤?”他不由得衝口說道。月桂愣了一下,兩隻星子般的眼睛朝他一瞪,假裝生氣地歪了歪嘴。福大是個粗人,可這會他也看出了月桂的表情是在說:“你才看見我這塊疤?你嫌它不是?”他忙聲明道:“我喜歡這塊疤哩。”月桂微微抿嘴一笑。不一會,他們吹熄了燈,先後脫下衣服上床了,但兩人離得遠遠的,都一聲不響地,好像睡著了一般。突然,床底下一聲脆響,嚇得月桂一個轉身抱住了福大。“爆竹-他們丟進來的!看我去揪住他們。”福大說著,就要下床出房去抓“聽壁腳”的,可月桂將他摟抱得更緊了……

  “嘿嘿,他們鬧得真沒名堂!”福大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新婚之夜,竟自言自語起來。

  他就這樣如醉如癡地走著,想著,兩腳像駕了風,輕飄飄的,十點鍾光景,便走完了四十多裏路程。但是,當那株熟悉的老桑樹一出現在眼前,他的兩隻腳就像突然生了根,僵住了。一時間,秦光軒的話在他身上第一次失去了權威的作用,他感到了惶恐、不安,在心裏問自己:“我到這裏來做什麽哩?是來接月桂的?她會跟我回去嗎?我打得她那樣狠……”他的眼光落到了自己的手上。隻要月桂不記仇,他情願親手交給她一把刀,讓她砍掉他的手。但是,他斷定月桂是不會饒恕他的,她也不會接他的刀。福大還想起了秦光軒告訴他的,月桂那個男的也來看丈母娘了,等會見了麵怎麽好意思?他後悔今日真不該上嶽母家來,甚至想馬上打轉了。

  就在這當兒,月桂娘從窗子後麵看到了他。她出了門,喚道:

  “福大!”

  “娘,我給你送絲瓜來了。”福大紅著臉,跨進了丈母娘家的門檻。

  月桂娘沒答話。福大悄悄地望了望她,發現她眼睛發紅,發泡,明顯地像哭過的樣子。他慌了,自己也不知為什麽這樣說道:

  “我是來喊躍香的哩,家裏的豬,要喂。”

  月桂娘明白他是假話,搖搖頭,憂傷地說:

  “我曉得,你是來接月桂的,可她走了,都走了!躍香送他們去了車站。”

  ……

  在丈母娘家裏吃了一餐午飯,福大便獨自動身往回走。他雖然不像來時那般興衝衝、如醉如癡,可也絕不悲愴,相反,還有如釋重負之感。村口上,人們仍在踩早稻,遠遠望見福大歸來,便又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他們的表情,有惋惜,有憐憫,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沒有注意這些,他心裏在回味著丈母娘的話。丈母娘告訴他,月桂在江西投水是真的,不過她沒有死,被當地一個青年農民救了,並且收留了她,後來他們就結婚了,生了三個小孩,都是伢子。他們生活也苦,也是到去年才準許私人養豬。這回是賣了一頭大肥豬,一家大小才有盤纏來看月桂娘的哩……

  福大跨進自家的大門,猛可裏大吃一驚。堂屋中間,有個人蹲在地上剁豬菜。不就是月桂嗎?紅撲撲的臉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穿著很合身的紅底黑格衣……

  女兒躍香簡直被他這死死盯著自己的模樣嚇壞了,慌忙站起身,呼喊:

  “爹!爹!”

  幻覺消失了,但福大的眼睛仍然盯著躍香身上的紅底黑格衣-哪怕是燒成灰哩,他也認得,這是月桂結婚時穿的!

  躍香恍然醒悟,她說:

  “這是娘臨走時從身上脫下來留給我的,她回家裏來過。”

  “什麽?你講?”福大忙問。

  “娘回家裏來過。是去搭火車時,特意繞路來的。她要我領路去拜了娭毑的墳。”躍香說著,從屋裏取出來一雙青布鞋,“這是她給你做的!”

  福大一把將鞋奪在手裏,咧開嘴笑了。

  福大接親的經過,包括細枝末節,很快便在村子裏傳開了。不少人背後議論:“福大太老實了。要是我,起碼得去抱個伢子回來-月桂在那裏生了三個呀!”最愛打抱不平的是秦光軒,他又親自上福大家來了。

  “你不曉得去起訴嗎?”他對福大說。

  “起-什麽數?”

  “到法院去告他們!如今強調法製。”

  福大明白秦光軒的意思了。可這回,他卻破例地對這位權威的話搖頭了,而且也不結巴了,他說:

  “他們是賣了一頭豬作盤纏,才回月桂家來的哩。”

  “你管他們賣不賣豬?他們一個是強奪人妻,一個是重婚罪……”

  “月桂還給我做了鞋呢!”福大說,並且像要秦光軒分享他的幸福似的,起身走進裏屋,從櫃子裏把那雙青布鞋拿了出來,“秦主任,你看!”

  秦光軒不屑一顧,罵了聲“死鳥”,搖搖頭走了。福大也不送他。他雙手捧著月桂給他做的鞋,說不出心裏有多甜。

  §§第二章 燈光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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