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係二年級這天隻有兩節英語課。上午上完課後,碧曉波隨著同學走出教室,準備離開學校回麗景山莊去。她剛從三樓走到二樓,突然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停住腳,靠牆站在過道邊,用目光尋找喊她的人。整個大班的同學像開閘的水似的嘩嘩地從她身邊經過。她看到了曹多多,曹多多也看到了她,並且還輕蔑不屑地向她撇了撇嘴,仿佛在說:“哼,看你臭美哩!”碧曉波自然更不會理睬曹多多。“死皮賴臉的,誰瞧得起你呀?”她在心裏對曹多多說。
“可究竟是誰喊我呢?”碧曉波猜測著。
當同學快要走盡了的時候,她看到了過道對麵有人在朝她招手,並且說:
“碧曉波,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是年級組長陳老師。碧曉波心裏一緊,隨即便“咚咚”地跳了起來。陳老師是不輕易找學生去他辦公室的,一找,就準沒有好事。碧曉波馬上想到了她對陳老師撒謊的事,開學時她對陳老師撒謊說她住在姐姐家,陳老師才同意她走讀。莫非陳老師知道她是撒了謊了?他是怎麽知道的?那次她發現姐姐碧若波和舒欣來學校找她,她坐的士擺脫了他們的追隨,並且打電話“警告”姐姐別再來學校找她,就是怕引起學校對她的懷疑。後來姐姐和舒欣確實沒再來學校了。如果陳老師真是為這個找她的話,那是哪裏走漏的消息呢?
碧曉波走進陳老師的辦公室,是上午十點鍾,剛好是嶽果成走進市工商局去向胡一欣、李子仁匯報的時候。
果然,一進辦公室,陳老師便顯得很嚴肅地問:
“碧曉波同學,你走讀,是住在你姐姐家嗎?”
“是住在姐姐家。”碧曉波一下紅了臉,但繼續撒謊。她隻能繼續撒謊-不撒謊又怎麽辦?
“一直住在那裏?”
“一直住在那裏。”
“現在還住在那裏?”
“現在……”碧曉波埋下了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了,“還住在那裏。”
“你要說真話。”
碧曉波說不出真話,也說不出假話了。
陳老師看著她這模樣,已經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的同學反映她傍了大款的話十有八九不假了。他覺得對學生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便說道:
“你們班上有同學反映你去傍大款了,是怎麽回事?”
一聽“傍大款”三個字,碧曉波當即就想到了曹多多,不由得說了聲:“真卑鄙!”
“誰卑鄙?”
“曹多多卑鄙!”
“她怎麽是卑鄙?”
“她借同學的錢從來不還,又借過生日強要別人送錢,她覺得少了就打小報告告黑狀,胡說人家傍大款,這還不卑鄙?”
本來,上次曹多多從碧曉波手中“借”走一百元後,碧曉波就再也不打算理睬她了,對她總是避之唯恐不及。可上星期四,曹多多通過一個同學送了份《請柬》給她,“恭候”她參加星期五晚上曹多多的二十歲生日晚餐。
大學生過生日,一般都要慶賀一番的。慶賀活動大都在晚上進行,因為晚上不要上課,有充裕的時間。平日相好的同學,或送生日蛋糕,或送上二、三十元賀禮,找一家小餐館炒幾個菜,斟上啤酒、雪碧或可樂,煞有介事地舉杯碰杯,你喊我叫地對生日人念一陣讚美詩,說一通祝福的話。他們把這叫做“生日晚餐”而不叫做“生日晚宴”,既是自知之明,也很恰如其分。他們的生日晚餐決不會到賓館去舉行,以免在那豪華張揚的地方自慚形穢。自然也有不搞生日晚餐而選擇去卡拉OK廳的,在那兒點歌唱歌進行祝賀,同樣會搞得歡聲笑語,熱熱鬧鬧。曹多多愛吃不愛唱,她選擇了麥當勞。
碧曉波內心很不情願去參加曹多多的生日晚餐,可原來同寢室的柳葉、夏小芸同學都勸說她參加,她自己覺得與曹多多的關係搞得太僵了也沒什麽好,便按時到了曹多多約定的麥當勞餐館。曹多多的人際關係不怎麽好,來給她賀生的同學不多,隻圍了兩張小方桌,也就是十來個人吧。除柳葉和夏小芸兩人是合夥送的生日蛋糕外,其餘同學每人都送了個小紅包給曹多多。碧曉波的紅包裏裝了五十元。
分吃過生日蛋糕後,大家便開始吃麥當勞,喝啤酒、飲料。曹多多借故上廁所,一個人跑到洗手間,蹲在便池上迫不及待地拆看大家送給她的紅包。當她發現碧曉波送的紅包裏隻有五十元時,她大失所望。從洗手間回到餐桌上,曹多多的臉色便變得十分難看。她要報複碧曉波。
首先,她舉著雪碧裝腔作勢地與其他同學頻頻碰杯,故意漠視碧曉波的存在。
這個,碧曉波不放在心上-她才不愛與曹多多碰杯呢。
接著,曹多多用叉子往每個同學的盤子裏送去麥當勞,唯獨不往碧曉波的盤子裏送。
這對碧曉波可是明顯的羞辱。碧曉波坐不住了,她欲一衝而起,憤然離去。好在身邊的柳葉注意到了席間的變化,並且看出了碧曉波已經慍怒的臉色,她忙用手按在碧曉波的膝蓋上,同時附耳說道:
“曉波,你不要和多多計較,誰還不知道她就是這麽個人嗎?”
可曹多多覺得還不夠刺激,還不善罷甘休,她瞟一眼碧曉波,邊吃麥當勞邊說:
“諸位先生,諸位小姐,你們吃呀,這麥當勞味道挺不錯的!”說著,又瞟了一眼碧曉波,“我要是傍了大款呀,一定經常請大家吃麥當勞,肯德基。不像有的人,傍上了大款,卻非常小氣,小氣得讓人惡心……”
碧曉波實在忍無可忍了,她一推擺在自己麵前的叉子和盤子,責問:
“曹多多,你說清楚,誰傍大款了?誰小氣了?”
能夠刺激得碧曉波生氣,曹多多心裏感到高興,她笑了笑,刻薄地說道:
“這不很清楚了呀!你沒傍大款,你不小氣,幹嗎會這樣激動啊?”
“你、你……”碧曉波氣得一臉煞白,“真不知羞恥!”
在座的同學被她們兩個的突然“交火”弄得愣頭愣腦。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碧曉波已推開座凳,走出餐館,眨眼便不見了身影。
曹多多的這頓生日晚餐自然不歡而散。
然而碧曉波沒想到的是,曹多多竟會找老師告她的黑狀。
這還不算卑鄙嗎!
年級組長陳老師現在顧不上曹多多卑鄙不卑鄙的事,他急於要落實的是碧曉波走讀的問題。他說:
“碧曉波,今天我們不是談曹多多,是談你的事。你要對學校說實話!”
碧曉波咬著嘴唇沒做聲。
“據同學反映,”陳老師說,“你走讀,並沒有住在你姐姐家裏。”
碧曉波不做聲,仍咬著嘴唇。
“同學說,你姐姐到學校來找過你兩次-這說明你根本沒住在她那兒。”
碧曉波恍然大悟,原來問題還是出在姐姐和舒欣來學校找她上麵。她推測,一定是舒欣領著姐姐到中文係女生宿舍去找她,剛好遇著曹多多,讓曹多多掌握了她的情況。她在心裏說:“姐呀,你和舒欣讓死皮賴臉的曹多多抓住了我的辮子,這可壞了我的事了!”
陳老師聲音愈來愈嚴厲:“碧曉波同學,你說,你到底是住在哪裏呢?”
這可不能說,絕對不能說!嶽叔千叮萬囑,如果把這個說出去,他們兩個就會“完了”。所以她打定主意,現在別無選擇,隻能沉默到底。
“碧曉波,你說話呀!”陳老師可有些不耐煩了,“即使你做了什麽不應該做的事,犯了什麽錯誤,隻要如實向學校交代清楚,學校就可以從輕處理。”
碧曉波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有淚花在眼眶裏轉,但仍緊咬著嘴唇。
陳老師打量了她一會,知道今天再怎麽問她也不會開腔了,隻好說:
“這樣吧,碧曉波同學,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詳詳詳細細寫一份書麵檢查。你要如實寫,講真話。如果講假話,欺騙老師,欺騙學校,到時你後悔就晚了!”
碧曉波離開陳老師的辦公室,幾乎是奔跑著來到學校校門外的。她跳上一輛的士,心急火燎地回到麗景山莊,一進自己的住所,她便關緊房門撥打電話。
可是,嶽果成的電話是關著的,她隻聽到語音提示:“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一次,二次,三次……十次,二十次……
電話毫不理會和同情她的焦急,總是冷冰冰地對她重複著“對不起”。
碧曉波幾乎要絕望了,她放下手機,撲在床上失聲大哭。
碧曉波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和緊迫性。學校有校規。違犯校規是要受處分的。她與一個男人在校外同居,雖然這個男人並不是曹多多胡猜的什麽“大款”,而是一個幹部,一個領導,一個非常關心她的好人,可學生不管與什麽人同居都是絕不允許的,隻要學校掌握了事實,肯定會要處分她。何況她還說了假話,欺騙了老師呢!
處分有批評、警告、留校察看、開除學籍幾種,碧曉波明白,如果學校要處分她,肯定是開除她了。一想到可能被開除學籍,碧曉波便更緊張、害怕起來。而在這緊急的關頭,又偏偏打不通嶽叔的電話!
碧曉波任淚水刷刷地流著。
就在她想起要再一次給嶽叔打電話的當兒,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她一看顯示出來的來電號碼,便急切地呼救:“嶽叔,你快來呀……”
嶽果成在電話中聽到碧曉波的呼救聲,著實嚇了一跳。他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在這座城市,每年總要發生幾宗入室搶劫案,遭搶劫的主要對象就是被養在各處花園裏的二奶們。罪犯們搶劫了錢財,十有八九還要搶人,把二奶強奸或輪奸得死去活來。二奶們為了保命,幾乎都不予反抗。個別進行反抗的,結果釀成為命案。嶽果成很擔心碧曉波是不是遭到了搶劫。
的士將嶽果成送到玫瑰樓,他幾乎是一口氣衝上四樓的。
碧曉波一見嶽果成,便撲在他身上嗚嗚地哭著。
“曉波,你、你沒事吧?”嶽果成將碧曉波抱在懷裏,眼睛打量著房間。
房間,以及客廳、廚房、衛生間都整潔如故,沒有絲毫遭受搶劫過的痕跡。嶽果成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他懷抱著碧曉波在床上坐下。
“曉波,別哭,快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麽事?”他給她擦著眼淚。
碧曉波抽咽著,說:“嶽叔,怎麽辦,學校會、會開除我……”
嶽果成怔了一下,問:“什麽原因呢?”
“我們的事,被學校知道了。”
嶽果成馬上意識到事情又增添了麻煩,甚至很棘手。難怪碧曉波這麽緊張、著急!女孩子遇到如此嚴峻並且是事關自己前途的問題,誰都會緊張、著急和哭的。嶽果成當然得沉住氣,首先是穩住碧曉波的情緒,再慢慢想對策。
“曉波,你別急,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切有我呢!”他寬慰著碧曉波。
對碧曉波來講,嶽果成自然是值得信賴和依靠的,而且她也唯有信賴和依靠他了。她聽了“一切有我”這句話,心便放下了許多,並且不再哭泣,隻是更緊地依偎在他懷裏。
碧曉波此刻的模樣,令嶽果成感到萬般憐愛,他不由得又產生了某種衝動。可他克製住了自己,連吻都沒去吻她,隻是將她的一隻纖巧柔軟的手攥住,輕輕地溫情地摩挲著。
“曉波,”他說,“你好好告訴我,學校是怎麽知道我們的事的?”
於是,碧曉波將姐姐碧若波去學校找她,曹多多向她借錢並在生日晚餐上奚落她傍了大款、小氣,以及年級組長陳老師找她談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嶽果成說了一遍。
嶽果成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思忖:曉波有個曹多多,我有個米勉,這兩個小人,無賴,同時向我們發難,也算有異曲同工之妙了!好在曹多多隻說曉波傍了大款,好在曉波頂著沒把我說出去!不過這樣一來,曉波真有被學校開除的危險。她如果過不了這一關,就隻能怪我-是我把她害了!
為了對付米勉,為了對付米勉可能領著人來找曉波指證他嶽果成真養著“小蜜”,他剛才在路上還想著趕緊讓曉波搬出玫瑰樓,去找一個沒有任何人知曉的地方住下。盡管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但隻要挺過了這段時間,他的局長位子確定了就一切好辦。現在看來,既然曉波在學校已東窗事發,問題就遠不是讓曉波換個住處那麽簡單了。得想個兩全之策。
兩全之策在哪裏?嶽果成冥思苦想著。
碧曉波說完了,見嶽果成好一會不出聲,以為他也無法可想了,不由得又流下淚來。她搖動著嶽果成的手臂,連聲說:
“嶽叔,你說,怎麽辦呀?陳老師一定要我交代清楚我住在哪裏。”
“曉波,你幹脆住到我家裏去!”
“什麽?”碧曉波似乎沒聽清。
“你住到我家去,就不怕他們來查了!”嶽果成重複著,一個主意在他腦子裏愈來愈加清晰。
“我不去。”碧曉波喃喃著,“我哪有臉麵對宋老師?宋老師不罵死我,不把我趕出來才怪呢!”
嶽果成說:“我了解宋老師。依她的寬容心,她的度量,她不會罵你,趕你,倒是很快會喜歡上你的!”
碧曉波撲閃著明亮動人的雙眼,將信將疑地望著他。他接著又說:
“宋老師幫助過不少家庭困難的學生,她每年都要向‘希望工程’捐款。她真像有人講的,沒生孩子的女人最喜歡孩子!”說到這裏,他又將碧曉波摟得緊緊的,“曉波,你認宋老師做幹媽好不好?”
“好!”碧曉波馬上答應,“嶽叔,那你不成了我的幹爸啦?”
“那是當然。所以從現在起,你就不要再叫我做嶽叔了,要叫幹爸!”
“幹爸!”
“對,幹爸。”嶽果成笑了。
碧曉波出自內心地願意認嶽果成和宋玉潔作幹爸幹媽。過去的日子,嶽果成要她叫“嶽叔”,她雖然這樣叫了,心裏卻總有點別別扭扭的。現在認作幹爸幹媽了,她可以名正言順地住到他們家裏去,學校也就沒有任何理由處分她了。說不定她還真是因禍得福呢。碧曉波臉上一掃愁雲,露出了喜色。她問:
“幹爸,我什麽時候到你家裏去呢?”
“學校不是有一個星期的期限嗎?”嶽果成說,“你別急,我這幾天會找機會和宋老師說清楚的。不過,曉波,你得馬上從這裏搬出去,換個住的地方。”
這讓碧曉波有點不好理解了。她想,不是過不了幾天我就會住到你家裏去嗎,何必還多此一舉?嶽果成看出了她的疑慮,對她解釋:
“曉波,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在神農堂藥店當打工妹嗎?打工妹哪有錢住花園,租這麽高檔的房子?我對宋老師說,我認了個利用暑假打工掙學費的大學生作幹女兒,她如果提出要到你住的地方來看你怎麽辦?”
嶽果成隻說了要碧曉波馬上從玫瑰樓搬出去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他沒有說,那就是他擔心米勉帶人來這兒搞突然襲擊。不過碧曉波有一個原因就夠了,她的疑慮已得以冰釋。讓她感到心疼的是租房的押金。
“押金怎麽辦呢?”她說,“沒提前打招呼退房,押金是不退的。”
“還管什麽押金不押金,”嶽果成笑笑,“你今天下午一定得把這房子退掉,通過中介所去找個單間的房子。你委屈委屈吧,過幾天就好了!”
“我聽你的,嶽叔-不不,幹爸!”碧曉波笑了起來。
碧曉波笑得嫵媚,笑得嶽果成心旌搖蕩。他禁不住親了她幾口,說:
“曉波,就要搬走了,還不趁這裏條件好,最後舒舒服服洗個澡嗎?”
碧曉波看了看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點兒猶豫。今天她半點做那件事的情緒都沒有。
嶽果成說:“你作了我和宋老師的幹女兒,以後和宋老師住在一起,我們會不方便了……”
碧曉波能善解人意。她順從地起身進了衛生間。當她脫得一絲不掛剛剛跳進放滿了水的浴缸,赤條條的嶽果成也笑眯眯地跟進來了。
離浴缸兩米高的上方,蓮蓬頭仍在噝噝地噴灑著無數細細的水線,在乳白燈光的映照下,酷似銀灰色的瀑布。
瀑布下,浴缸裏,激烈地翻滾著兩條能夠互相摟抱的奇怪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