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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蒼聲

  徐則臣

  一

  何老頭正訓我,外麵進來兩個人把他抓走了。當時何老頭很氣憤,指著我鼻尖的手抖一下,又抖一下。“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會,”他說,“午飯都吃到狗肚子裏了?”

  我說是,都給繡球吃了。全班大笑起來,都知道我們家養了一條黃狗,叫繡球,前些天剛下了一窩小狗,還沒滿月。剛產崽的繡球得吃好的,我就背著父母把午飯省下了給它。笑聲裏大米的聲音最大,像悶雷滾過課桌。我喜歡聽大米的聲音,像大人一樣渾厚,中間是實心的,外麵閃亮,發出生鐵一樣的光。大米一笑,大家就跟著繼續笑。何老頭更氣了,哆嗦著手抓下黑禮帽,一把拍在講台上,露出了我們難得一見的光頭。

  “不許笑!”何老頭說。

  門外突然就擠進來兩個人,劉半夜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塊頭。他們一聲不吭,上來就扭何老頭的胳膊,一人扭一隻,這邊推一下,那邊搡一下,把何老頭像獨輪車一樣推走了。

  何老頭說:“你們幹什麽?你們為什麽抓我?”劉半夜的兩個兒子還是不吭聲。何老頭又喊:“等一下,我的禮帽!”他們還是像啞巴一樣不說話,挺直腰杆硬邦邦地往前走。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校門口的兩棵梧桐樹底下了。

  他們都圍到窗戶邊去看。剛糊上的報紙被大米三兩下撕開來,他們的腦袋就從窗戶裏鑽了出去。我站在位子上,伸長脖子從教室門往外看。何老頭和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組成的形狀像一架飛機,何老頭是飛機頭,他的腦袋被下午的陽光照耀著,發了一下光,就從校門口消失了。何老頭其實不是光頭,隻不過頭發有點少,不仔細找很難發現。我猜就因為這個他才戴禮帽的,一年四季都不摘下來。睡覺時摘不摘我不知道,反正平時很少見他摘。今天他一定是被我氣昏了頭才拿掉帽子。我對自己也相當生氣,那麽簡單的問題也答不出。

  但是,我不喜歡何老頭當著大米他們指鼻子罵我。我把黑禮帽從講台上拿過來,對裏麵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吐第三口的時候,誰說了一句:“何老頭的禮帽呢?”我趕緊把帽子塞到桌底下,抻長袖子把唾沫擦幹了。

  又有誰問了一句帽子,隨後就沒動靜了。大家重新趴到窗戶邊,校門口有一群人在跑,不知道那些人要幹什麽。我趁機把禮帽壓扁,塞到書包裏,然後像沒事人一樣走到窗戶邊和他們一起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還在跑。

  “這算不算放學了?”三萬問大米。

  “當然。”大米說,“何老頭都被抓走了,放學!”

  三萬幫大米背了書包,一夥人就跟著大米跑出教室。都想去看看外麵到底出了什麽事。我懷疑跟何老頭被抓有關。為什麽抓,我也不懂。我背著書包跟他們跑出校門,他們往西,我往東。得先把禮帽藏起來。

  “木魚,”大米喊我,“你不去看?”

  “我要回家看繡球。”

  “嘿嘿,好,”大米笑起來,說,“好好把繡球養肥點,過兩天我去看看它。”

  大米“嘿嘿”的時候不像個好人,可他的聲音好聽。隻有大人才能有那樣濁重、結實又稍有點沙啞的聲音。我問過我媽,為什麽我的聲音尖尖細細像個小孩。我媽說,你不是小孩還能是什麽?可大米怎麽就有大人那樣的聲音?大米比你大,我媽說,人大了聲音自然就蒼聲了,粗通通跟個煙囪似的有什麽好聽。

  我覺得好聽。大米能讓所有人都聽他的,就因為他聲音跟我們不一樣。他說了:

  “你們一幫屁孩,奶聲奶氣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比大米小,三萬、滿桌和歪頭大年就跟他一樣大,聲音還是不好聽。我經過幾棵梧桐書和槐樹,捂著書包往家跑,心裏充滿了恐懼,我竟然把老師的禮帽偷偷拿回來了。迎麵碰上向西跑的幾個人,我低著腦袋不敢和他們打招呼,但我對他們要去的地方又滿懷好奇,他們到底要去看什麽?

  這一年我十三歲,懷揣兩隻不同的小狗,一隻恐懼,一隻好奇。像繡球產的四隻小狗中的兩隻,毛色光滑,一醒來就不安生。

  二

  想不出藏哪裏更保險。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四處找地方,放哪兒都不放心。姐姐又在院子裏催,讓我快點,一起去西大街看看。她也急著想知道西大街到底出了什麽事。我隻好咬咬牙決定塞到床底下,為了防止誰鑽床底往裏看,我把一雙沒洗的臭襪子放在床邊,那個臭,瞎子也能熏出眼淚來。出門前我還想看看繡球和四隻小狗,姐姐等不及了,拉著我就跑。我就對著牆角的草窩吹了一聲口哨,繡球聽見了,對我說:“汪。”四隻小狗也跟著哼了四聲。

  路上有人和我們一起跑。快到西大街,碰見我媽在街口跟韭菜說話,她拉著韭菜,讓她晚上到我們家吃飯,韭菜甩著胳膊不願意。姐姐說:“媽,西大街有景呢,你不去看?”

  “回家,”我媽說,“有什麽好看的!”

  “那邊到底啥事呀?急死我了。”

  “太上老君下凡,”我媽有點不耐煩,“跟我回去!韭菜,聽姨的話,姨拿好吃的給你。”

  韭菜還是不願意,嘟著嘴說:“看。看。我要看。”

  我謹慎地說:“是不是何老頭?”

  我媽瞪了我一眼:“回家做飯去!”

  姐姐已經拽著我跑過去了,我媽在背後喊也不停下。

  猜得沒錯。人群圍在大隊部門外,踮著腳往緊閉的門裏看,什麽都看不到,脖子還在頑強地伸長。然後三兩個人咬耳朵,表情含混,我湊上去聽,隻大概弄清楚,何校長被關在裏麵。姐姐問旁邊東方他媽,東方他媽說,誰知道,聽說跟丫丫有關,誰知道。姐姐還想問,周圍靜下來,支書吳天野走出大隊部的門,揮揮手說:

  “回去,都回去!有事明天說。”

  人群就散了。姐姐歪著頭問我:“跟丫丫有關?”

  我哪知道。

  丫丫就是韭菜。差不多有二十歲了。是個傻大姐,頭腦不好使,見人就笑,然後問你吃過了沒有。七年前她還叫丫丫,被何老頭收留了才改名韭菜。叫丫丫的時候,韭菜是個孤兒,她九歲時她爸死了,接著她媽在某一天突然不見了,聽說跟人跑了,再也沒回來。丫丫整天在村子裏晃蕩,追著誰家的貓或者鵝玩,到了吃飯時間就有人叫她。那時候吳天野就是支書,他讓各家輪流管丫丫的飯,隻要她還活著,養到哪天算哪天。除了三頓飯,丫丫的其他事就沒人管了,她整天蓬頭垢麵,臉髒得像個麵具,下雨天也會在外麵跑。後來何老頭來我們這裏當校長,他覺得丫丫可憐,吃百家飯卻沒人管,就跟吳天野說,幹脆他收留丫丫吧。何老頭是外鄉人,聽說是從北邊的哪個大地方來的,一個人,一來就當校長。我爸曾說過,看人家裏裏外外都戴著禮帽,就是當校長的料。

  丫丫被人領到何老頭門前那天,何老頭正坐在門口擇別人送的韭菜。何老頭握著一把韭菜站起來,說:“還是改個名吧,就叫韭菜。”

  就叫韭菜了。叫丫丫順嘴了的還叫丫丫,其他人叫韭菜。兩天以後,丫丫就變成一個幹淨清麗的韭菜了,何老頭幫她梳洗了一番,還給她做了兩身新衣服。見過大世麵的人說,丫丫滿好看的嘛,跟城裏來的一樣。城裏人長啥樣我沒看過,如果韭菜像城裏人,我猜城裏人起碼得有四樣東西:幹淨,白,好看,有新衣服穿。韭菜洗過臉竟然比我姐還白,真是。

  再後來,韭菜幹脆就把何老頭當爸了,平常也這麽叫。何老頭很高興,好像有個傻女兒挺滿意的。他還教她認字,做算術題。我懷疑花一輩子也教不好,像我這樣頭腦一點毛病沒有的,複雜一點的算術題都弄不懂,我不相信她一個傻子能明白。想也不要想。不過其他方麵還是有點成效的,比如說話和看人。過去韭菜一說話就兜不住嘴,口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掛,現在不了,總能在口水掛下來之前及時地撈回去;看人的眼神也集中了,過去你站她對麵,就覺得她是在看另外兩個人,而且在不同方向上,她渙散的眼神像雞鴨鵝一樣,兩隻眼能各管各的一邊事。也就是說,現在隻要韭菜老老實實不說話,就比好人還好。當然,你不能給她好吃的,一見到好吃的,她的嘴和眼立馬就散了。

  我們都知道何老頭對韭菜好,可是東方他媽的意思是,何老頭被抓跟韭菜有關。

  有人喊我,一聽就是大米。身後跟著三萬、滿桌和另外兩個跟班的。“小狗長多大了?”大米問,“送我一隻怎麽樣?”

  “還小呢。”我說。其實我做不了主,小狗滿月後送給誰,由我爸媽決定,繡球還沒產崽就有一大堆人排著隊要。我不想讓大米知道我做不了主,他們會瞧不上我。

  我姐說:“大米,你爸為什麽把何校長抓起來?”

  “問我爸去,”大米說,“關我屁事,又不是我關的。”他對P股後頭的幾個揮一下手,他們就跟著他走了。他的一揮手讓我羨慕不已,還有他的一聲渾厚的“走”,多威風,就是跟我們小細胳膊小細腿和尖嗓子不一樣。大米臨走的時候又囑咐,“記著給我留一隻啊,越多越好。”

  “沒有了。”我隻好說。

  “你說什麽?”

  “爸媽都把它們送人了。”

  “操!”大米說,“還沒生下來我就要。就沒了!”他扔出一顆石子,打中十米外的一棵槐樹。“就一隻破狗,操,不給拉倒!”

  回到家,韭菜坐在廚房幫我媽燒火。燒火的時候她比正常的女孩都端莊。姐姐又問我媽,為什麽把何老頭抓起來?我媽白她一眼,示意韭菜在,姐姐就不敢亂問了。韭菜在我家吃的晚飯,吃了一半停下來,說:

  “韭菜不吃了,爸還沒吃。”

  “留著呢,”我媽說,“你吃你的。”

  三

  因為那頂禮帽,半夜裏噩夢把我嚇醒了。我夢見禮帽長了三十二條蜘蛛那樣的細腿,密密麻麻地從我後背爬上來,突然抱住了我脖子。我慘叫一聲醒了,摸摸腦門上的汗,慶幸隻是個夢。我爬起來,借著月光從床底下把禮帽夠出來,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形狀。我小心翼翼地看它的四周,沒有腳,又扔到床底下。得想個辦法把它送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姐姐叫醒,姐姐說:“快,要鬥何校長了!”我半天才回過神,噌地從床上跳起來。“怎麽鬥?”我問。

  “遊街。”

  鑼鼓聲從西大街響起來,鑼是大銅鑼,鼓是牛皮鼓,猛一聽以為馬戲班子來了。我去井台前洗臉時,看見韭菜蹲在牆角逗繡球和四隻小狗玩。她把其中兩隻抱在懷裏,左臂彎一隻,右臂彎一隻,還用嘴去親小狗的嘴,嗓子眼裏發出嗚嗚嗚的催眠聲。醜死人了。

  “別動我的小狗!”我喊了一聲。

  韭菜嚇得胳膊一鬆,一隻小狗掉到地上,跟著另一隻胳膊失去平衡,第二隻也掉下來。小狗摔得直哼哼。我滿手滿臉是水地跑過去,抱起小狗一個勁兒地哄,哎呀,摔壞了摔壞了。韭菜低頭拿眼向上瞟我,知道自己犯錯誤了,鼓著嘴站在一旁搓衣角。

  “還看!都快給你摔死了!”我說。

  韭菜哇地哭起來,甩著手說:“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媽從廚房跑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丫丫別哭,丫丫別哭,”我媽說,“誰欺負你了?”

  韭菜指著我:“他!他罵我!”

  “丫丫不哭,我打他,”我媽做著樣子打我,“你看我打他。我把他剁了給狗吃!”

  韭菜笑了,跺著腳說:“剁他!剁他!剁給小狗吃!嘿嘿。”說完了突然安靜下來,又要哭的樣子,“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媽說:“吃完飯再找。丫丫聽話。”然後對我和姐姐說:“還愣著,等著飯端到你們手裏啊?”

  那頓飯吃得潦草,我和姐姐都急。西大街鑼鼓喧天,震得飯桌都嗡嗡地跳。我們沒敢多嘴,爸媽都護著韭菜,怕她知道何老頭被抓被鬥的事。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被打一頓,遊幾天街。就是不知道這老頭犯了什麽事。

  路上遇到幾個同學,他們都往西大街跑。何老頭被抓了,課當然就不上了。我懷疑整個花街的閑人都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堵在大隊部門前。門前兩個敲鼓的,一個打鑼的,咚咚咚,咣。咚咚咚,咣。我剛擠進去,門開了一扇,劉半夜的二兒子走出來,對人群揮手,去去去,往後站,往後站,別礙事!大家撅著P股往後退了退,另一扇門也開了,何老頭被劉半夜的大兒子怪異地推出來。

  像小畫書裏的白無常。戴一頂又高又尖的白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塊巨大的白紙板,上麵寫著八個字:

  衣冠禽獸

  為老不尊

  何老頭低著腦袋一出門,剛停下的鑼鼓又響起來。接著又停下了,吳天野從大隊部裏走出來,因為突然安靜下來,他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地大。吳天野說:

  “鄉親們,這兩天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看到那幾封舉報信,我眼都大了,嘴都合不上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尋思所有花街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的何校長,就是教咱們花街上的孩子讀書解字的先生,竟然是這樣一個衣冠禽獸!他收養了我們花街的孤兒丫丫,竟然為了這個肮髒的企圖!鄉親們想想哪,丫丫,就是韭菜,才多大啊,剛剛二十歲!多好的年齡啊,就這樣被他,這畜生一樣的人,給糟蹋了!這是咱們花街的恥辱!你們說,怎麽辦?怎麽辦?”

  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一起喊:“打死他!打死他!”跟著一陣鑼鼓聲。

  吳天野揮揮手,鑼鼓又停了。他說:“打死人不行。但咱們花街的這口正氣要出,要給丫丫和全體花街人一個交代。大隊裏商量了一下,遊街示眾。好人咱不能冤枉,壞人也決不放過。好,開始!”

  鑼鼓敲起來,走在前麵,接下來是劉半夜的兩個兒子押著何老頭,還是一人一隻胳膊。經過我麵前,何老頭抬了一下眼皮,我趕緊縮到別人後麵。走幾步,鑼鼓停下了,大家正納悶,忽然幾個小孩的背書一樣的聲音冒出來:

  我們的校長罪該萬死,不是人;我們的校長禽獸不如,是個老騷棍。七年前就起壞心思,收養個傻丫頭,為了當馬騎。他打韭菜我們看見了,他罵韭菜我們看見了,他幹所有壞事我們都看見了。遊他的街,批他的鬥,打倒一切不要臉的害人蟲!

  我趕緊又從人後鑽出來,看見七八個低年級小孩並列三排走在何老頭身後,眼睛盯著何老頭的後背。我也去看,何老頭的後背掛著一塊大白紙牌子,紙牌上寫滿了毛筆字。怪不得這幫小東西能背得這麽齊,照著念的。不過這樣我也挺佩服,說實話,有幾個字我還不敢確定認不認識。我就盯著那幾個含混的字認真看起來,越看越覺得這個毛筆字眼熟,後來終於想起來,這是何老頭自己的字。花街沒人能寫這樣好看的顏體字,何老頭教過我們,那種胖胖的、敦敦實實的字叫顏體。何老頭自己寫字罵自己,還罵得這麽直接這樣狠,實在想不到。

  大人之間,男男女女的那點事,我多少知道一點,大米他們整天把男人和女人的那個地方掛在嘴上。大米親口對我說過,他在八條路的蘆葦蕩裏看見過一對男女光身子抱在一起,不停地動啊動,男的P股動起來像打夯。是誰我就不說了,反正我知道。大米說到光P股時,兩個嘴角止不住往外流口水,就像過年吃多了肥肉,油止不住從嘴邊流出來一樣。可是,說真的,我從來沒看過何老頭跟韭菜怎麽怎麽過,我放鴨子經常經過他們屋後,歪一下頭,他們茶杯放哪個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這幫小狗日的一起說他們看見了。不知道怎麽看見的。

  他們走走停停。敲一陣鑼鼓,小狗日的們就齊讀一遍何老頭背上的字。人群裏亂糟糟的,西大街本來就不寬敞,擠來擠去就更亂,我和姐姐被擠散了。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交頭接耳,相互爭論,據我聽到的,主要有三方意見:一方認為何老頭該死,多大的人了,整天戴著禮帽跟個人物似的,原來一肚子壞水花花腸子,收養一個大閨女竟然為了幹這種髒事,幸虧是個傻子,你說要是個好好的姑娘,這還怎麽有臉活下去,怎麽嫁人生孩子呀!第二方觀點完全不同前麵的,傻姑娘怎麽了,傻姑娘不是姑娘啊?丫丫也是女人,要不是頭腦有毛病,那臉蛋,那身段,那個皮膚白嫩能當涼粉了,咱花街有幾個比得上?第三種當然和前麵兩個都不同,那就是,他們認為根本沒有的事,何校長在花街七年了,待人那個好,對丫丫更不用說了,就是個傻子也捧在手心裏疼,怎麽會幹那種事!打死我也不會信。

  “那為什麽把他抓起來遊街?”

  “誰知道,哪個喪天良的誣陷!咱們花街,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越來越多了!”

  因為看法不同,人群自然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追著遊行的隊伍看,跟著叫喚,要打倒何老頭,要打死他,有人甚至往他身上吐痰扔石子。另一部分人不冷不熱地跟著,抱著胳膊三兩個人說話,眼還盯著前麵的隊伍。第三部分落在最後麵,事實上他們出了西大街就沒再跟上,就在西大街的拐角處停下來,臉板著生氣,為何老頭咕噥著喊冤抱屈。我回頭找我姐,聽見他們在罵人,包括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七八個小東西現在隻剩下三個,走掉的幾個就是被他們拎著耳朵從朗讀的隊伍揪出來的。他們罵他們的兒子或者小親戚:

  “個小狗日的,皮癢了是不是?讓你來現眼!”

  遊街的隊伍還在繼續,一陣鑼鼓一陣朗誦。後來我聽大人說,中間穿插朗誦的遊街,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跟外國人學的。我又跑回第一部分,隻是想看看熱鬧。我看見濃痰、石塊和混著苔蘚的濕泥團從不同方向來到何老頭身上,那些濕泥團是他們剛從陰涼潮濕的牆角摳出來的。我什麽東西都沒往何老頭身上扔,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幹沒幹過壞事。也不敢,他是我老師,教我所有的功課,禮帽還在我床底下。一想到禮帽我就緊張,當時頭腦進水了一定,拿帽子能當飯吃啊。

  後來又想,要把禮帽帶來就好了,給何老頭戴上。他的高帽子被打掉了,劉半夜兩個兒子幫他戴上幾次又被打掉,劉半夜的兒子就煩了,裝作沒看見,一腳踩上去,再不必撿起來了。石塊、泥巴和痰就落到他無限接近禿子的光頭上。有血流出來,粘嗒嗒的濃痰也搖搖欲墜地掛下來。可是何老頭像突然啞巴了一樣,怎麽打都不吭聲。

  你倒是說兩句話呀。你就不說。

  四

  隊伍從東大街剛拐上花街時,韭菜迎麵甩著兩隻胳膊跑過來,風把她的頭發吹往後吹,胸前洶湧著蹦蹦跳跳。她越過打鑼敲鼓的人看見何老頭低著腦袋看自己腳底下。

  韭菜喊:“爸!爸!你幹什麽?我昨天就找你!”

  何老頭的腦袋一下子抬起來,他張嘴要說話,嘴唇幹得裂開了兩個血口子。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立馬拉直了他的胳膊,韭菜已經闖到了他們麵前。她對著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的手每人打了一巴掌:“抓我爸手幹什麽?”然後要去拉何老頭,突然看見何老頭脖子上掛的紙板,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指著紙板說:“爸,回家我做飯給你吃。這個是什麽字?”

  鑼鼓聲停下來,所有人都看韭菜。劉半夜的大兒子也愣了一下,然後鬆開何老頭去推韭菜,韭菜就叫了,兩手章法全無地對他又抓又撓。劉半夜的兒子躲也躲不掉。

  何老頭啞著嗓子說:“韭菜,你回家。回家。”

  韭菜說:“爸,他打我,我要跟他打!”一把抓到劉半夜兒子的臉上,兩條血印子洇出來。劉半夜的兒子,感到了疼,抽出手摸一把,看見了血,狂叫一聲發起狠來,第二下就撕破了韭菜的上衣,露出了半個胸脯和一隻白胖的乳房。何老頭想衝上去護著她,劉半夜的二兒子抓牢了他的手,何老頭隻好含混地叫。脖子和腦門上的青筋跳起來,頭上又開始流血。周圍人的腳尖慢慢踮起來了。

  有人在我耳邊說:“木魚,好看麽?”

  “看什麽?”我說,然後才對那聲音回過味來,是大米。

  “當然是那個了。”大米意味深長地對我笑,右手做出一隻瓷碗的形狀。

  我的臉幾乎同時熱起來:“我沒看,我在看何老頭的光頭。”

  “沒看什麽?”三萬的腦袋從另外一個地方伸過來,“還說他小,小什麽?心裏也長毛啦!”

  “我心裏沒長。”我說,不知道該如何爭辯。

  “那哪個地方長了?”滿桌的嘴也伸過來。

  三萬把滿桌往後推一下,說:“再問一次,給隻小狗怎麽樣?”

  “你問我爸媽要吧,他們都答應人家了。”

  大米看著韭菜的胸前,抹了一把嘴。我看見我媽來了,她把韭菜往外拉,要給韭菜整理衣服,韭菜掙脫半天才順從。她還想再抓劉半夜兒子幾道血印子。大米一直都盯著韭菜看,說:“不給拉倒!走!”三萬、滿桌和其他幾個跟在P股後頭走了。

  他們拂袖而去,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弄得我心裏挺難受。同學們差不多都跟著大米他們玩,大米走到哪裏後頭都有一幫人,看起來都很高興。好像不管幹什麽他們都開心,我就不行,我經常一個人鬱鬱不樂,整天像頭腦裏想著事一樣。到底想了些什麽,我也說不上來。後來我花了兩天時間仔細想了一遍,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聲音上,我尖聲尖調,大米覺得配不上和他們玩。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要小狗我又幫不上忙,我媽說了,早就許過人家了,我的任務就是好好把它們養到滿月。養就養吧,反正我喜歡這幾個小東西。

  遊街的隊伍亂了一會兒又正常了。我媽總算把韭菜弄走了。“韭菜是個好丫頭。”何老頭對我媽說,“你相信我,我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沒幹,你們一定要相信我。鬥死我都無所謂,就是毀了韭菜,她以後可怎麽過日子。”他讓我媽把韭菜帶回家,韭菜不肯,何老頭就說:“韭菜聽話,回家做飯給爸吃。爸再跟著他們轉一圈就回去吃飯。”

  然後鑼鼓又敲起來。我媽牽著韭菜的手,帶她回家。這回亂扔東西的人少了。

  遊街一直到半下午才結束,我餓壞了。最後敲鑼打鼓的聲音也空起來,半天才死不死活不活地來一下,因為朗誦的小孩在轉倒數第二圈時就全走光了。沒了朗誦,鑼鼓隻好一直敲下去。回到家一個人沒有,我找了個餅子邊吃邊去牆角找小狗,隻看到繡球和兩隻小狗。圍著院牆把旮旮旯裏都找遍了,狗毛都沒看見。正在院子裏發愣,姐姐回來了。我問她,小狗呢?

  “我還問你呢,”姐姐說,“我都找了一圈了!你把它們送人了?”

  “我沒送。”

  “見了鬼了!”姐姐說,“就知道吃,還不去找!”

  我抱著半截餅子出門找狗。想找一個東西才會發現花街一點都不小,小的是兩隻狗,隨便鑽到哪個角落你都看不見。我邊找邊吹口哨,希望小狗能聽見。東大街、西大街、花街都找了,沒有,我口幹舌燥地沿運河邊上走。運河裏船在走,石碼頭上有人在裝卸東西,閑下來的人蹲在石階上聊天,指縫裏夾根卷煙。我問他們,看見我家的小狗沒有?他們說,你家小狗姓張還是姓李?他們就知道取笑人,所以我說:

  “姓你。”

  我在二碼頭邊上看見了一隻小狗。小狗趴在灌木叢裏,腦袋伸出來,下巴貼著地,我對它又吹口哨又拍巴掌,小狗就是不動。我氣得揪著它耳朵想拎出來,拽出來的竟隻是一顆腦袋。從脖子處已經凝結了血跡的傷口開始,整個身子不見了,小狗睜大了眼。嚇得我大叫,一P股坐到地上。我在那裏坐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潮濕的泥土把褲子都洇涼了,剛吃完的餅子在肚子裏胡亂翻轉,要出來,我忍著,右手使勁掐左手的虎口,眼淚慢慢就下來了。

  後來我折了幾根樹枝,在灌木叢後邊挖了一個坑。埋葬完小狗太陽已經落了,黃昏籠罩在運河上。水是灰紅和暗淡的黃。一條船經過,從中間切開了整個運河。

  我不敢繼續找下去,怕看見另一隻小狗的頭。

  怎麽會死在這裏?我想不明白,從斷頭處看,像刀切過,也像撕過和咬過。誰弄死了我的小狗。

  剛進花街,遇上滿桌,滿桌說:“我撿到一隻小狗。”

  “在哪?”

  “在大米家。”

  我轉身就往大米家跑,滿桌說:“跑什麽,又丟不了!”他跟著我一起跑到大米家。大米家的院門敞開著,大米、三萬和歪頭大年在院子裏逗小狗玩。沒錯,就是我家的那隻,他們讓它一次次背朝天再爬起來。

  “小狗。”我喚了一聲。

  小狗翻個身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我跑來。我把它抱住,它高興得直哼哼。

  “你家的?”大米站起來,他的聲音總是像從肚子裏發出來的。“滿桌在路上撿到的。”

  “是的。”

  “你要抱回家?”

  “嗯。”

  “撿一隻狗不容易。”大米說。

  “對,又不是滿街都是狗。”歪頭大年說。

  我看看他們,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麽。

  “總得拿點東西換換吧。”三萬說。

  “什麽東西?”

  大米抓抓腦袋,想不出什麽好玩的。過一會兒說:“韭菜-算了,不好弄。”然後自己就笑了,“操,還真沒什麽好玩的。”

  “禮帽,何老頭的禮帽!”滿桌說,“一定在他那兒。”

  “對,禮帽,”大米說,“都把這事給忘了。就禮帽吧。”

  我猶豫不決。我想把禮帽給何老頭送去的,省得光頭上再挨石子、泥塊啥的。而且過午他就感冒了,不停地抽鼻子打噴嚏。

  “不換拉倒,”大米說,“把小狗放下。”

  我說:“換。”

  小狗送回家後,我把禮帽從床底拿出來,壓扁了塞進衣服裏,一路跑到大米家。大米接了禮帽,拉拉扯扯讓它複了原形,幾個人就用它在院子裏玩飛機。剛開始玩,就聽見吳天野的咳嗽聲,他一年四季都有吐不完的痰。大米趕緊把禮帽藏到牛圈的草料裏。他怕他爸,就跟我怕我媽一樣。

  五

  韭菜坐不住,在我家吃過飯,飯碗一推就想跑。到下一頓吃飯,我媽就差我去叫。姐姐不去,她說自己都伺候不過來,還要伺候一個傻子。我媽就罵她,傻子怎麽了?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姐姐很不服氣,說:

  “你別這些這些的,這些是哪些?”

  “就你們這些。”我媽說,“也不知道心裏整天念叨些什麽!我就想不通,何校長那樣的好人,能幹出傷天害理的事?他吳天野說有人舉報,誰舉報?怎麽不說出來?我看就是誣陷!”

  姐姐說:“媽,吳天野好像還是你什麽表哥吧,還親戚呢。”

  “稀罕!什麽表哥,八竿子打不著。我情願認頭豬做表哥。”

  多少年我媽對吳天野就沒好氣,提起就罵。罵他狠,想著法子整人。據我媽說,當年吳天野做村長時就不是好鳥,整個花街人餓著肚子在地裏收花生,一粒都不讓你吃。開始他讓隊長在地裏跑來跑去監視,收工時扒開每個人的嘴往裏看有沒有花生渣。後來這個方法不行了,因為吃過後多咽幾次口水就找不到花生渣了。吳天野就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收工時排隊在地頭漱口。地上鋪開一層沙,漱口水吐到沙子上,偷吃過花生的人吐出來的水是白的,咽再多口水也不管用。我媽說,別人勒緊褲腰帶幹活,他倒舒服,背著手在地頭像田鼠一樣轉來轉去,沒事就伸手到口袋裏捏兩顆花生米扔到嘴裏。

  我媽罵我姐的意思就是這個,自己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別人一動嘴就看著不順眼。

  當然我姐不是這樣的人,她隻是懶得跑。隻好我去。

  何老頭家在學校後麵,一個獨立的小院。我敲半天門沒人開,我就喊韭菜韭菜,院子裏有兩隻鵝疲憊地嘎嘎應對,聽聲音餓得快不行了。這傻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在院門口繞來繞去,被臭蛋他媽看見,臭蛋他媽說,往西走了。我按她指的方向找,一條巷子走到頭也沒看見,社會的老婆抱著孩子告訴我,拐下南了,我就往南找。過五鬥渠就看見韭菜在小跑,我喊韭菜韭菜,南風吹過她的耳朵,聽不見。我想再喊,看見前麵曬場上的一排草垛頂上飛起一個東西,黑的,圓的,像頭朝下的一個大蘑菇。我刹住腳。

  接著看見大米、三萬、滿桌和歪頭大年在草垛之間跑,叫聲順風飄過來,就是嗷嗷的胡亂喊。韭菜繼續往前跑,她顯然是衝著禮帽去的。果然,她邊跑邊喊:

  “帽子!那是我爸的帽子!誰讓你們拿我爸的帽子!”

  她跑近了,大米他們停下來,任她怎麽搶怎麽叫,就是不給。他們幾個詭異地相視而笑。我沒敢過去,怕他們說出禮帽是從我手裏拿到的。他們重新讓帽子飛起來,幾個人傳來傳去,逗韭菜玩。韭菜一直拿不到帽子,氣得坐到地上號啕大哭,抓起地上的土四處揚。大米他們可能怕被別人看見,又逗了韭菜一會兒就拿著禮帽跑了。

  他們走遠了我才上前。韭菜要禮帽,我說不管裏帽外帽,先吃飯再說。

  “我先要禮帽再吃飯!我爸會感冒,會流鼻涕,淌眼淚,打噴嚏。”

  我說:“先吃飯再要禮帽。”

  “先要禮帽再吃飯!”

  “吃了飯我就去給你找禮帽。”

  “真的?”韭菜立馬停住哭聲,仰臉看我,伸出沾滿泥土的小指頭,“拉鉤,上吊!”

  好吧。我也伸出小指頭,拉鉤上吊。韭菜一下子笑了,爬起來,褲子上的泥土都不拍,說:“噢,吃飯吃飯。”

  韭菜真的推掉飯碗就要我去找禮帽。這死傻子。我媽說,好,讓他找,找到了送給你。可我到哪裏找,我說不知道在哪。我媽就給我使眼色,我就說好吧,現在就去找。我要不答應她就不跟我媽到菜園去。我出了門,瞎晃蕩一圈,實在無聊就去看何老頭遊街了。

  已經沒什麽好看的,還是老樣子,敲鑼打鼓,重新找了五個小孩跟著朗誦,內容基本不變,隻是措辭上有點小改動。再就是胸前的紙牌子換了,字也換了:

  看似知識分子

  其實衣冠禽獸

  還是何老頭自己的字,寫得不如上一次認真,看來何老頭自己也失去耐心了。何老頭一邊低頭被遊一邊鼻涕眼淚往下掉,感冒在加重,偶爾還咳嗽。敲鑼打鼓的還是那兩個,勁頭明顯懈怠,敲出的鑼鼓點子懶洋洋的敷衍了事,我估計是因為觀眾少了。這樣的遊街多少有點單調,幾圈之後就不願意再跟下去。何老頭有時候甚至會抬起頭看看,可能是吐痰扔石子的少得讓他覺得寂寞了。精神抖擻的隻有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他們還像剛開始那樣興致勃勃。真不容易。

  我跟著隊伍把西大街、東大街和花街轉一圈,就去石碼頭玩了。運河水突然漲起來,水流變粗變渾,翻湧著從上遊下來。聽說那地方連天暴雨,淹了,老屋子都被雨水衝倒了。石碼頭聚了不少人,看沉禾從運河裏撈東西。他把兩根長毛竹接在一起,前頭裝了個鐵鉤子,上遊漂下來什麽他就撈什麽。我到的時候,石階上已經擺了死豬、死貓、樹根、鍋蓋、木箱子、小板凳。大家都說,按沉禾這樣撈法,遲早能撈上來一個大磨盤。

  到天黑他也沒撈到一個磨盤。我傍晚時回的家,發現小狗又少了一隻,找了半天沒找到,就跑到石碼頭看沉禾撈上來的小動物。有一隻死小狗,不是我家的。這時候天已經黑了。

  六

  第二天上午繼續找小狗。先是三條街找,見人就問,然後就去運河邊上,附近的灌木叢、蘆葦蕩都看了一遍。沒有。又去石碼頭,沉禾還在撈東西,死狗倒是有幾條,沒一個像我家的。出了鬼了。後來遇到韓十二的小叔,他剛在八條路上看見一隻狗,讓我過去看看。我問他那狗什麽顏色,他說沒看清楚,隻是遠遠掃一眼,好像看見了一個小腦袋晃了一下。我就往南找。

  八條路在花街南邊,那地方是一片大荒地,因為要穿過一片墳地,平常很少有人去。當時我根本沒想到小狗根本跑不了那麽遠,稀裏糊塗就去了。一路走走停停,進了墳地。墳墓之間長滿鬆樹,穿過時陰鬱清涼,心裏跳跳的。要不是大白天,打死我也不往這地方跑。快穿過墳地的時候,隱約聽見附近有人說話,嚇得我想往回走,然後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生鐵似的,像大米的。說什麽聽不清楚。我彎腰在墳頭和鬆樹之間找,半天才看見一個人影在墳堆和鬆樹之間閃動一下。

  陽光從樹冠之間落下來,我踩著那些白花花的陽光往那個方向小心地走。說話聲越來越大,不止一個人。

  一個人說:“脫。”

  又一個人說:“快脫。”

  另一個人說:“再往下一點。”

  然後是大米的聲音:“想不想要?”

  我貼著墳堆往前走,忽然聽見韭菜說:“給我!給我!”

  有人幹幹地笑出聲來,另一個人也笑。應該是三萬和歪頭大年。然後我越過一個墳頭看見大米和滿桌站在兩座墳之間咬著耳朵說話,都把胳膊抱在懷裏。三萬和歪頭大年分別坐在兩座墳的墳頭上,三萬用右手食指搖動何老頭的黑禮帽。

  “快點,”三萬說,一臉怪異的笑,“看,帽子就在這兒。”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躲到一個墳堆後麵,歪出腦袋看。他們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一座墳堆後麵升起韭菜的後腦勺,然後是她的脖子,緊接著,快得我來不及反應就露出了光脖子和光後背,然後我看見韭菜向三萬跑過去,天哪,韭菜光著一個白得刺眼的身子,P股大得像兩個球,我陡然覺得有東西噎在嗓子裏,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嚇得趕緊蹲下來,大米警惕地喊了一句:

  “有人!誰?”

  其他幾個人也警惕地四處看:“誰?在哪?”

  好一會兒沒動靜,韭菜也停在半路上。

  歪頭大年說:“沒人呀,你聽錯了吧?”

  大米說:“剛才好像有人打嗝。可能我聽錯了。”

  三萬又幹幹地笑出聲來,說:“這鬼地方哪來的人。大米,你先來?”

  “還是你先來,”大米說,“我等等。”

  三萬說:“還是你先來吧。要不,滿桌你來。”

  滿桌說:“還是大年來吧。大年不是一直說自己東西大嘛,試試。”

  歪頭大年也幹幹地笑,“說著玩的,”他說,“還是三萬來。你不是做夢都做過了,輕車熟路。”

  韭菜又叫起來:“帽子給我!我爸的帽子!”

  我伸長脖子,又打了一個飽嗝。實在忍不住。你說我看見了什麽!我看見韭菜正往我這邊轉身,兩隻白白胖胖的圓乳房上下在跳,然後是兩腿之間烏黑的那一團。一看韭菜那樣子我就慌,心跳快得感覺要飄起來。我實在是忍不住那個嗝,為了把它打出來我脖子越伸越長。

  大米說:“快,有人!”

  三萬幾個人轉身就要跑,大米讓他們站住,大米說:“先看是誰!”

  我一聽,要命,撒腿就跑。歪頭大年在後麵喊:“是木魚!”

  大米說:“追,別讓他捅出去!”

  他們幾個人在後頭邊追邊喊,讓我停下。哪敢停下,我都希望胳肢窩裏長出四個翅膀來。沒想到我能跑那麽快,他們到底沒追上,前麵的路上有了人,他們不敢再追了,拐了個彎從另外一條路往花街走。我停下來,一P股坐到地上。現在感到兩腿發軟了。

  坐了兩根煙的時間,想起來韭菜還在墳地裏,站起來去找她。她穿好衣服過來了,上衣的扣子扣錯了位置。見到我就說:“帽子!我爸的帽子!”

  “帽子在大米他們那裏。”

  “我要帽子!你給我帽子!”

  我就怕她傻起來像耍賴,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剛才自己脫光了衣服,揪著我衣服讓我給她帽子。我說好,你撒手。她總算撒了手,說:“我今天就要。”

  “好,”我說,“那你以後不能亂脫衣服。”

  “嗯,不脫。我要帽子。”

  我帶著韭菜往花街走,路邊是條水溝,水不多草倒不少。走著走著韭菜不見了,回頭看見她正歪著腦袋蹲在水溝邊看,我叫她,她說小狗,小狗。我心裏一驚,都把這事給忘了。我跑過去,她指著水草之間的一個東西說:

  “小狗。小狗。”

  我看完第一眼就捂上嘴。沒錯,就是要找的那隻。隻剩下一個頭,這次眼是閉著的。我拉起韭菜就走,不想再看下去,也不想再去把它像上一隻那樣挖坑埋掉了。韭菜一路都念叨,小狗,小狗。

  七

  回到家,我把這一隻小狗的死告訴了爸媽。報告這個消息時,我蹲在狗窩旁邊,不自主地為餘下的兩隻擔心。一家人圍著我也蹲下,你一嘴我一嘴猜測,還是弄不明白它們怎麽就隻有了一個頭了。什麽樣的動物有這種愛好?想不出來。我們也沒得罪過什麽人啊。可是,小狗的身子還是沒了。一想到那兩個小腦袋,我就覺得身上發癢,牙磨得咯吱咯吱響,雞皮疙瘩到處跑。太讓人發指了。

  “一定有人算計咱們家。”姐姐說。

  “哪個狗日的算計我們了?”我說。

  “什麽算計,”我媽說,“要算計也不會就算計兩條小狗。”

  “不管怎麽說,防著點好。”我爸說,“人家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得找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送人,”我媽說,“現在就送。”

  沒滿月也送出去。我心裏咯嘣響一下。我知道總有一天它們都要被送出去,可真要送出去還是相當難受,回不過神。我媽拍一下我的後腦勺,還愣,給天星和南瓜家送去。我抱著小狗不動,我媽又說:

  “等著給人家弄死啊!”

  我一下子跳起來,抱上一隻就往外跑。我要把你送給天星家了,我對小狗說,心疼得眼淚掉下來。繡球在窩裏汪汪叫,小狗也哼哼。

  經過大米家,我把小狗藏到衣服裏麵,迅速跑過他家的門樓。大米他們都在家,三萬、滿桌和歪頭大年唧唧喳喳地說笑。從天星家回來,他們還在說笑。我接著抱第二隻小狗去南瓜家,再經過那裏,他們的聲音就沒了。院門一扇關一扇閉,我向院子裏瞄了一眼,一個人沒有。送完小狗,我一路踢著小石子經過花街,心情非常沉重,那感覺就是兩塊肉活生生地挖給別人。大米家的院門還是半開半閉,我停下來,突然冒出的想法嚇我一跳。

  接下來又嚇我一跳,我進了大米家的門。院子裏一個人沒有。我直奔牛棚,那堆草料,草料中間的缺口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我悄無聲息地湊過去,一伸手就抓到了,塞到衣服裏就往外跑。出了院門才知道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然後感到了劇烈的心跳。

  拿到了。我竟然從別人家的院子裏偷了一個東西。

  我媽在廚房裏燒水,隨口問了一句:“送去了?”

  “嗯。”我說,趕快進了自己的屋。

  把禮帽塞到床底,我坐在床頭發呆,想著直接給韭菜是否合適。她可是個傻丫頭,說不準嘴皮一動就把我賣了。我不放心。後來決定還是先問問我媽。

  “在哪拿的?”我媽問。

  “大米家門口撿的。”我低下頭,“何校長頭破了,感冒了。”

  “別給丫丫,省得她惹事。直接給何校長。”

  “他是不是關在大隊部?”

  “好像不在,”我媽說,然後問我爸,“何校長關在哪?”

  “反正不在大隊部,”我爸正在修漁網,“衛生室在大隊部,人來人往的,沒聽說有人看見他關在那裏。”

  何校長關在哪裏也成了問題,這兩天都把這事忽略了。具體關在哪,我爸媽也說不出個頭緒來。姐姐帶著韭菜從門外進來,韭菜見到我就要禮帽。我看看我媽,我媽讓我拿出來。她把禮帽形狀整好,對韭菜說:

  “丫丫,帽子找到了,讓木魚送去行不行?”

  “不行!”韭菜說,“我送,是我爸的帽子!我要見我爸!”

  “你不能送,”我媽說,“支書說了,你要送他就把你爸關上一輩子,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真的?”

  “真的。”

  “那好吧,不送了。”韭菜翻著白眼,對我說:“那你現在就送!”

  “好,我這就送。”我找了個口袋裝禮帽,甩在背上出了門。到石碼頭上看沉禾撈了一陣東西就回來了。運河裏的水還在漲,上遊的天一定是漏了。進門的時候我把禮帽藏到衣服裏,抖著空袋子給韭菜看。我說:“看,帽子送給你爸了。”

  韭菜笑眯眯地說:“這下好了,我爸不淌眼淚不流鼻涕了。”

  淌不淌眼淚流不流鼻涕誰也看不到,今天沒遊街。我爸早上去石碼頭,聽劉半夜說,遊街先停停,都累了,養養神再遊,他兩個兒子都在家睡覺呢。石碼頭上的幾個人還向劉半夜打聽何老頭關在哪裏,劉半夜擺擺手說不知道,他那兩個龜孫兒子回到家一個屁不放,都快成吳天野的兒子了。

  八

  幾個小狗都沒了,繡球沒事就在窩邊轉悠,有時候正在門口走,突然就返身往家跑,到了窩前就呆呆地站著,悲哀地哼。給東西也不大吃,聞一聞就飽了。我若叫它,它就把脖子貼著我的腿蹭來蹭去,眼裏濕漉漉的要哭。我就安慰它,別難過繡球,明天咱再下一窩小狗。不知道它聽沒聽懂,搖搖尾巴出了門。這一出門就沒回來,天黑了還聽不到動靜。

  姐姐說:“找小狗去了吧?”

  找也不能找到現在啊,天黑了人還知道往家跑呢。我不放心,潦草地扒了幾口飯就出去找繡球,怕它像那兩隻小狗一樣,隻剩下了個腦袋。

  繡球不是小狗,隻要聽見我的聲音它就會跑出來。我隻顧趕路,嘴裏發出各種聲音,吹口哨,喚它的名字,自己跟自己說話。有人從我身邊經過,都扭過頭看我,懷疑我頭腦出了毛病。幾條街都找了,尤其是天星和南瓜家,都沒有。奇了怪了,繡球在我家已經養了六年,閉著眼也能找到家門的。

  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一片彎彎的薄刀刃,血紅地垂在半天上。運河裏的水是黑的,有幾盞燈在船上含混地亮,我在地上看不清自己的影子。灌木叢裏有奇怪的小蟲子在叫。因為吹口哨,我的嘴麻了,因為喚繡球和自言自語,嗓子幹了,繡球還是沒找到。血紅的薄刀刃月亮在走,我到廢棄的蘑菇房時應該挺遲的了。

  蘑菇房在運河邊上,很大,連著五大間,早些年一直種蘑菇。後來不知什麽原因不種了,荒廢在那裏。屋子裏一層層的蘑菇床逐漸被人拆完了,拿光了,剩下空蕩蕩的空房子。門常年鎖著,陽光都進不去。我們在夏天倒經常進去,是從屋後的通氣孔爬進去的。在運河裏洗完澡,幾個人一起往裏麵鑽。一個人不敢進去,裏麵陰冷潮濕,黴爛的味道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有輕狂的小孩鑽進去,喜歡在裏麵拉屎撒尿,所以裏麵還臭烘烘的,光線好的時候能看見蒼蠅、屎殼郎和骨瘦如柴的老鼠在地上亂跑。

  那天晚上蘑菇房黑魆魆的像個大怪物,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所以我走得小心,貼著牆根輕手輕腳地走,突然腳底下一滑,憑感覺是踩到了一泡野屎上,叫了一聲。叫聲之外一片寂靜,小蟲子的叫聲也成了寂靜的一部分。我甩著腳,準備往河邊的草上抹,聽見一聲哼哼。我停住腳,又聽到一聲哼哼。

  “繡球?”我小聲喚一下。

  又是哼哼。

  “繡球!”我把聲音放大。

  繡球的哼哼聲也變大。我斷定聲音是從蘑菇房裏傳出來的,才敢把頭湊近通風口。

  “繡球,”我說,“你怎麽在這裏?出來啊。”

  繡球悲哀地哼哼幾聲。

  裏麵突然有個人聲說:“是木魚?”嚇得我把頭往後一縮,撞到了牆上。那聲音繼續說:“我是何校長。”

  “何,何校長,你怎麽也在這裏?”

  “幾天了都在。繡球倒是下午才來。”

  “它怎麽會到這裏?”

  “大米他們把它鼻子穿了繩子,扣在這裏。”

  “大米?”

  這狗日的,為什麽要把繡球弄到這裏來。我把頭伸進通風口,什麽也看不見,隻聞到一股黴爛和臊臭味,還有隱約的血腥氣。何老頭咳嗽了一聲,繡球跟著也哼哼了一下。爬進蘑菇房我是憋著一口氣的,否則熏不死也丟半條命。腳底下滑了一下,不知道又踩到了什麽。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隻有繡球的兩隻眼放著光。

  “看不見呀,何校長。”我說。

  “等一下就適應了。”

  等了一下還是看不清楚。繡球在前,哼哼地叫;何老頭在後,嗓子裏絮絮叨叨的痰吐不出來。兩個都是個囫圇的影子。我對著繡球的影子伸出手,碰到了一根繩子,繡球淒厲地叫了一聲。

  “別動繩子,”何老頭說,“繡球穿了鼻子了。”

  何老頭的意思是,繡球像牛一樣被穿了鼻孔。我知道穿了鼻孔的牛,你動一下韁繩都疼得要它的命。因為看不清穿鼻繩的位置,缺少斷開穿鼻繩的燈光和剪刀,我就從通風口原路爬出來,一路跑回家。爸媽他們都睡了,我把動靜盡量放小,拿了手電筒和剪刀就往蘑菇房跑。跑到半路,想起何老頭的禮帽,又跑回家拿。

  燈光一照,蘑菇房裏髒得實在不能看,何老頭和繡球一個頭上有傷,一個鼻子上有血,在燈光底下形如鬼魅。繡球對著燈光可憐地哀鳴。何老頭遮住眼,受不了強光,過一會兒才把手拿開。我把禮帽遞給他,他不要,讓我帶回去先收好。我可不想再收了,還是給你的好,正好治治感冒。順手扣到他頭上,疼得何老頭直咧嘴。何老頭幫著打手電,我剪穿鼻繩。狗日的大米貼著繡球鼻孔打了個死結,費了我不少工夫才剪開。整個過程繡球一聲不吭,剪完了才開始親熱地舔我的手,眼淚一滴滴往下掉。

  “繡球,繡球,”我說,“好了,咱們可以回家了。”

  然後要給何老頭解繩子,何老頭不讓。“不能連累你,”何老頭說,“鬥幾天就該放我回去了。”

  “我媽說,吳天野壞得頭頂長瘡腳底流膿,還是跑了好。”

  “不行,我不能讓他得逞。我跑了,那更稱了他的心,鄉親們還不以為我真幹了傷天害理的事?”

  “真不跑?”

  “不跑。”

  “好吧,我爸媽都說你是好人,”我摸著繡球的脖子,“韭菜在我家,老是要找你。”

  “千萬別讓她知道我在這裏,過幾天就出去了。”他把禮帽拿下來,又要給我,“你拿走,出去了我問你要。”

  我沒要,已經夠我麻煩的了。我說還是你戴著吧,抱著繡球就走。他讓我站住,我已經把繡球從通風口塞出去了,然後自己也爬出來。月亮很高,腳底的草刷刷地響,經過之處露水遍地。

  九

  一大早我爸媽就在院子裏說話,嘰裏咕嚕的,繡球也跟著叫喚。他們總是這樣,起得挺早,起來了又幹不了多少正事,一個雞食盆子的位置也能爭論大半個早上。我換了個姿勢想繼續睡,又感到有點憋尿,就爬起來上廁所。爸爸蹲在井台邊磨刀,媽媽在洗衣服,幹活時兩人的嘴都不閑著,看見我就停下了爭論。

  “木魚,起這麽早幹什麽?”我爸問。

  “上廁所。”

  “接著睡,”我媽說,“沒什麽事。”

  當然要繼續睡。離太陽升起來還早,花街上空籠著一片濕漉漉的灰色。花街就這樣,大清早都像陰天。我撒完尿回來,爸爸還在磨刀,媽媽還在洗衣服,他們還在咕咕噥噥。我回到床上,一歪頭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繡球又下了四隻小狗,一隻黑的,一隻白的,一隻黃的,一隻花的,每隻小狗都長了一身光滑閃亮的長毛,跑起來像個大絨線團。繡球逗著四隻小狗玩,高興得直叫。一直叫,開始叫得挺開心,叫著叫著就不對了,很痛苦,成了絕望的哀鳴。那叫聲讓我都聽不下去了,因為難受我就醒了。睜開眼還聽見繡球在叫。我坐起來豎起耳朵再聽,真的是繡球在痛苦地叫。

  我伸長脖子往窗外看,看見繡球躲在窩後趴著,痛苦地哼哼,爸爸向它招手,繡球猶豫一下,站起來踉踉蹌蹌向他走去。爸爸撫著繡球的腦袋,慢慢地把它夾在左胳膊底下,右手突然往繡球脖子底下猛地一送,繡球的身體劇烈地抖起來,叫聲淒慘可怖,尾巴一下子也夾到兩腿之間。爸爸鬆開手,繡球跑了出去,又躲到窩後邊。爸爸迅速把右手藏到了身後,我看見了一把血淋淋的鋒利的剔骨刀。

  爸他在幹什麽?我在床上就喊起來,我喊:“爸!爸!繡球!繡球!”穿著褲衩跑出屋,我繼續喊:“繡球!繡球!”

  爸爸說:“沒你的事,回屋去!”

  “你殺繡球!”我衝著他喊,“你殺繡球!”繡球氣息奄奄地趴在窩邊,兩眼半閉,無神地看著我,它想對著我搖尾巴,舉了幾次都在半路上掉下來。我又喊:“繡球!繡球!”它聽見了,努力睜開眼,它想站起來,前腿蹬了幾次都沒起來。繡球對我緩慢地搖頭,每搖一下脖子底下就灑出一些血。我伸出兩隻手喊:“繡球!繡球!”眼淚嘩嘩地掉下來。繡球的毛一下子張起來,柔軟的毛當時就直了,腦袋猛地揚起來時前腿也跟著蹬直,後腿隨即用力,站起來了。繡球搖搖晃晃向我走來時,血滴滴答答往下掉,到我麵前還是直直地站著。我蹲下來,把手心給他舔,然後低頭看它脖子底下的刀口,隻看見一大團血汙把毛染得黑紅。“繡球!”我說,要去抱它,被爸爸一把推倒在地上。爸爸的刀子再次紮進繡球的脖子底下,有血噴到我腿和腳上。我抹了一手的血,大哭起來。

  繡球搖晃得更厲害了,渾身的毛開始一點點彎曲,下垂,然後緊緊地貼到皮膚上,像一朵花在瞬間衰敗。先是後腿軟得支撐不住坐下來了,然後是前腿,一節一節地彎折,先是跪,接著趴下了,越趴越低,整個身體貼到了地麵上。下巴搭在我的左腳麵上。繡球抖得毫無章法,嘴角慢慢流出血來。它看著我,眼睛裏的光越來越暗淡,就像有些東西越走越多,留下的越來越少。兩隻眼開始關閉,慢得像它的呼吸,它吹到我腳麵的熱氣越來越輕越來越稀薄,然後眼裏脹出了淚水,兩隻眼完全閉上時,兩滴巨大的黏稠的眼淚慢慢滾下眼角。我感覺到繡球的下巴震動一下,放鬆了,整個身體隨即攤開來。繡球的腦袋歪在我的腳麵上,不動了。

  我說:“繡球。繡球。”繡球聽不見了,它的耳朵垂下來,堵在了耳眼上。

  爸爸扔下刀要來扶我起來,被我一拳打在兩腿之間,他立馬捂住襠部彎下了腰。“瘋了你啊!”我爸說,“找死啊你!”

  “你為什麽把繡球殺了!”我憤怒得對著自己的大腿一個勁兒地打。

  爸爸的疼痛減了一些,一把將我拎起來,“站好了!”我爸說,“我不殺等著別人殺啊?你不想想,人家都殺了我們幾條狗了!有人惦記你,你以為繡球能活幾天啊。”

  我不管。繡球死了。我重新坐到地上,摸著繡球的鼻子無聲地流眼淚。繡球的鼻子還濕潤著,穿鼻繩留下的血痂還在。繡球。繡球。我坐在地上把它身上的毛理順了一遍,讓它像平時睡覺時一樣趴著。

  十

  爸爸把繡球吊在槐樹上開膛破肚我不在家,整整一天我都在外麵晃蕩,一口飯沒吃。吃不下,一想到繡球死了我就什麽都不想吃。這一天我沿著運河走了不下二十裏路,心裏頭恨我爸也恨大米。我不知道那兩條小狗是不是也是大米他們殺的,我就是想不通他們為什麽好好的就要殺掉一條狗。運河水渾濁不堪,上遊的雨還在下。我覺得全世界的水都流進運河裏了。

  半下午回來經過西大街,看了一會兒何老頭遊街。他的禮帽沒戴,光著腦袋在風裏走。這一次他沒低頭,而是仰著臉,那樣子倒像領導下來視察。他一把臉揚起來就沒人敢對他吐痰扔石子了,因為他的目光對著周圍的人掃來掃去,看得很清楚。

  在花街上遇到了歪頭大年。大年說:“找你呢,大米讓你去他家玩。”

  “不去。”我說。

  “不給大米麵子?可是他讓我來找你的。大米說,如果你去,咱們就是一夥兒的了。”

  我猶豫了半天才說:“家裏有事。”我不能去。他們害了繡球,我從大米家偷了禮帽,怎麽說也不能去。

  歪頭大年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天已傍晚,青石板路上映出血紅的光。我媽在廚房燒鍋,韭菜和我姐圍著鍋台興奮地轉來轉去。韭菜搓著手說,香,香。我也聞到了,但聞到的香味讓我翻心想吐,肚子裏如同吞下了塊髒兮兮的石頭。韭菜又對我說,香,香。

  我對著她耳朵大喊:“香!香你個頭!”

  韭菜咧著嘴要哭,對我媽說:“他罵我!他要打我!”

  我媽說:“別哭,我打他,你看我打他。”然後把我拉到一邊,問我:“那個,肉,你能不能吃?”

  我搖搖頭,“不餓,”徑直往屋子裏走,“我困了,想睡一覺。”

  被我媽叫醒時天已經黑透,他們吃過了晚飯。給我留下的飯菜擺在桌上,菜是素的。我坐到桌邊,用筷子挑起一根菜葉晃蕩半天,還是放下了。吃不下,一點吃的心思都沒有。然後喝了點玉米稀飯就站起來。月亮變大了一點,成了血紅的半圈餅子,院子裏前所未有的安靜,這個世界上缺幾聲狗叫。我媽從廚房拎出一個用籠布包著的大碗,遞過來說:

  “你給何校長送去,可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

  不用猜我也知道碗裏裝的什麽。我接過來,一聲不吭往外走。花街的夜晚早早沒了聲息,各家關門閉戶,偶爾有燈光斜映在門前的石板路上,藍幽幽的泛著詭異的光。石碼頭前麵晾滿了沉禾打撈上的大大小小的東西。蘑菇房遠看就是個巨大的黑影子。我來到屋後,正打算對著通風口向裏說話,聽到有人開鎖的聲音,緊接著吱嘎一聲門響,一個影子進了蘑菇房,突然打開手電,何老頭被罩在光裏扭著身子。

  手電筒的光在蘑菇房裏走來走去,他們兩人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後來那人拿出一個東西晃到手電筒前,是禮帽,我心下一驚。我說怎麽今天遊街沒看見何老頭戴帽子。那人說話也嚇我一跳,生鐵似的聲音,猛一聽像大米,再聽幾句就發現不是,比大米的聲音老,聲音裏總有絲絲縷縷糾纏不清的東西。是吳天野,他有咳不盡的痰。吳天野搖著禮帽說:

  “老何,今天遊街感覺還好?”

  何老頭哼了一聲沒理他。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根都癢癢。”吳天野說,他走到何老頭麵前蹲下來,手電筒夾到胳肢窩裏,燈光正對著何老頭的臉。我慢慢也看到了吳天野輪廓模糊的臉。吳天野一手拿著禮帽,另一隻手的中指嘭嘭地彈響禮帽。“這個東西還真不錯,戴上就人五人六的樣兒,怪不得咱花街的人都把你當個人物待。”

  “吳天野,你究竟想怎樣?”何老頭說。

  “不怎樣。”吳天野站起來,夾著手電筒慢慢圍著何老頭轉圈,一手拿禮帽拍打P股。“我能怎麽樣?就這麽遊遊鬥鬥。”

  “就是個禮帽礙你的眼,你就整我?”何老頭說,連著一陣咳嗽。

  “何校長,這你就錯了,原來我還真以為就是個禮帽紮我的眼,咱這小地方,戴上你這東西就高人三分。今天我把禮帽拿回去,戴上了才發現不是這回事。帽不帽子不是關鍵,關鍵是你這個人,書上怎麽說的?知識分子哩。知識分子。對,就是這個,大家就是敬畏你這個知識的分子。”

  “你明知道我是真心把韭菜當親生女兒養的。糟踐我就算了,你連一個傻丫頭都不放過!”

  “不是個傻子還不好辦哪,反正她也說不出個道道來。”

  “吳天野,這些年了,你還容不下一個外地人。我忍著,你還是變本加厲。好,除非你把我整死了!”

  “想去告我?”吳天野笑起來,滅了手電,蘑菇房一下子黑得像團墨。“想也別想。你拿什麽證明你們爺倆的清白?我勸你還是別煩那個神了。”吳天野在口袋摸索出一根煙,點上,吐一口煙霧接著說:“不是不容外地人,是你紮我的眼。看看這花街,都說你的好,有那麽好麽?我不信,所以要讓大夥兒看看。”

  手電亮了,吳天野把禮帽給何老頭戴上。“來,戴上,明天就戴著禮帽遊,讓鄉親們開開眼,我們的大知識分子也幹禽獸不如的事。”他又摸出一根煙,點著了塞進何老頭嘴裏,“這地方蟲子多,潮氣重,抽根煙熏熏,對身子骨有好處。看,我可沒虧待你。”

  吳天野蹲在何老頭對麵,兩人不再說話,直到抽完了那根煙他才鎖上門離開蘑菇房。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才拎著碗爬進蘑菇房。

  何老頭說:“誰?”

  “我,木魚。給你送吃的。”

  我把手電打開,光線罩住碗,扭過頭去。何老頭掀開蓋子時我聞到香味,的確是那種誘人的香味,我肚子裏咕嚕咕嚕叫幾聲,但還是沒胃口。

  “什麽肉?”

  “狗肉。”

  “繡球?”

  “嗯。”

  何老頭的咀嚼聲停住了,嘴裏含混地說:“繡球。”

  十一

  本來何老頭的遊街已經索然無味,花街人已經沒什麽興趣,也就是溜一眼,今天不一樣了,溜完一眼溜第二眼再溜第三眼,三三兩兩又圍成了一大圈。何老頭戴著禮帽遊街了,大夥兒覺得怪兮兮的。在平常,何老頭的禮帽在花街一直是正大莊嚴的,那是知識、文化,是個一看就讓人肅然起敬的東西;現在它和一前一後的兩張大紙牌在一起,紙牌子上又是那樣的內容,兩個弄一起就有點不對勁兒。別扭在哪裏,說不好,反正意味深長。所以溜完一眼就站住了,接著看。打鼓敲鑼的受到鼓舞,空前賣力,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也挺起腰杆,收起前兩次的鬆散,像當兵的一樣哢嚓哢嚓走起路來。朗誦的三個小孩也是新的,聲音脆得像水蘿卜,節奏鮮明。

  不管怎麽說,這是相當成功的遊街,起碼在場麵上是。我也一直溜了下去,一邊後悔沒按何老頭說的替他保存禮帽,一邊又舍不得走。戴禮帽遊街真是有點意思。

  快到中午,遊街的隊伍走到大隊部門口,韭菜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上來就踹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一人一腳。劉半夜的兩個兒子沒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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