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七章 取景器

  魯敏

  一

  1 而今,我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回憶我的女攝影師,用一種一往情深的語調。絕症的降臨,使我提前獲釋。那麽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囚徒。而今,終於好了,這姍姍遲來、彌足珍貴的自由之軀。

  有好多年,我以為我已完全忘記了她,就像一個早已痊愈的牙病患者,對曾經徹夜輾轉難眠的疼痛完全拋諸腦後。直到昨天。

  電話鈴在空蕩蕩的客廳響起,我正孱弱地蜷臥在沙發上,腿上蓋著毛毯,與外界完全隔絕,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醫院開藥了,她每半個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結合,她得跑好幾個地方。在剛剛獲得病情的這一階段,我們還保持著不知深淺的樂觀,好像準時、足量、以一種虔誠的姿態服藥可以最終戰勝疾病-這可能是所有腫瘤病人家庭都要經過的階段。

  我不得不從一個舒服的姿勢中轉過身子去抓起電話。

  “你好,我是……”她的聲音剛剛響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體一陣顫抖。不,我怎麽可能忘記過她?

  與她有關的往事成了默片,帶著被時間損壞的跳躍與殘缺從眼前拉過。她單肩挎著攝影包穿過馬路。她大笑時嘴角的紋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圖片。我們就在那張床上相互摟抱,因為百感交集而熱淚盈眶。

  這時候,我們已有十七年沒有見麵了,因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訊茫茫十多年之後,她主動聯絡上我。絕症真奇妙,會像聖誕老人一樣帶來意想不到的饋贈-我們在電話裏簡單聊了聊,假裝若無其事,沒有絕症,沒有過那段枕邊之情,沒有分別十七年。

  在斷斷續續的寒暄中,我問到她的攝影,她則談了談數碼攝影技術。通話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機,一邊走路一邊打。這感覺真奇怪,我認識她的時候,還不知道世上會有手機、數碼相機之類的東西。時間實在是過去太久了。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遊商店,我買了本《貝殼書》,裏麵有著上百種貝殼的照片與名字,我找到一個躺椅,拂去細沙,坐下來,把書捧在手上一一對照,念念有詞。那些拗口但美妙絕倫的名字映入眼簾:綺獅螺、穀米螺、銀錦蛤、綴殼螺、卷管螺。貝殼的淺褐色花紋、被流沙衝出的皺折,似乎居高臨下、寓意無窮-它們有理由如此-它們當中,大多已存在了幾百年之久,接近於永生了。

  我抬起頭,沙灘上,四周皆是陌生麵孔,以及一些呼朋引類之聲、拍照留影之狀……莫大的悲哀忽然降臨,比之沙裏貝殼,人間的生命何其短暫,簡直就是虛妄一場!

  這樣,出於個人喜愛,也是為了講述方便,我替我的女攝影師另取了個名字,我所中意的貝殼名-唐冠螺。這貝殼像一頂造型別致的帽子,但要我說,它更像是一個相機的外置鏡頭,旋轉而深邃,開口的大小決定光線流入的多少,導致圖像的模糊或相反。這多像她:唐冠,我的攝影師。

  唐冠的職業,是一家報社的攝影記者。她高大修長,每有新聞事件,躋身在那些衣著隨便的男攝影師當中,分外顯目。她喜歡在被攝對象感到發窘時突然開個簡單的玩笑,對方的表情在瞬間鬆弛,她的手指按下。“哢嚓”、“哢嚓”。

  2 我結識她的年代,那是什麽時候呢?那時女排獲得五連冠,那時大學生張華糞池救老農會引發全國大討論,那時張海迪因身殘誌堅而感動四野……不必列舉再多,都知道,那是個相對純潔的年月,但也是個蠢蠢欲動的年月,在人們意識不到的時候,某些異端的人或事,已經在一些角落裏悄悄地伸展起來了。我相信,唐冠應當算是一個。

  我記得,她總用一種非常厭倦的語氣提到她的工作。工廠消防演習。國慶街心花園。市民踴躍捐獻棉衣。熊貓彩電再創年產最高紀錄。“總是那些所謂新聞,假模假式,毫無美感。”她倚在一張演講台上跟我閑聊,姿態優美,而她渾然不覺。

  “那麽,你理想中的攝影,我是說照片,什麽樣的?”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聞記者。那時候,尚沒有曝光、暗訪、趕場子、搶獨家等良莠混雜的事情,新聞記者、新聞采訪,似乎總令人肅然起敬。能夠沾上一點邊,我很是珍惜,為了表示殷勤,我總會順著記者們的話題跟他們談天。尤其是唐冠,我很願意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

  “哦,我喜歡的……很少會有人感興趣。”唐冠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瞼,在眉梢處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時候端莊而冷淡,一旦笑起來,嘴角浮起明顯的紋路,正是那幾道笑紋,非常誘人。我突發奇想,如果我能夠親她,一定先親她微笑時的腮。

  “不見得……可能我會欣賞呢。”我眨眨眼睛,似是俏皮,也可以理解為最隱晦的T情。我不知道我怎麽突然就輕浮起來,一瞬間的事情,都來不及反省。

  她看看表,好像要憑時間的多少來決定是否跟我說起她的攝影理想。

  其時,我們是在等待一個勞模表彰會議,同時等待的還有一群其他的記者、所有的勞模、所有的與會人員及各色相關人員。人人都在聊天,以打發這注定要浪費的時間-最重要的領導未到,何時到,也說不好,會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要不,等會兒……這裏散了,我請你喝咖啡?不遠……走十分鍾就有一家……”我結結巴巴,暴露出我的緊張,她耐心地凝視著,聽我說完。

  邀請唐冠。如此脫口而出,似是舉重若輕,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萬分。

  領導恰好就到了,會議開始,一片有條有理的喧鬧。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記者裏麵,當領導給勞模頒獎,“哢嚓、哢嚓”,她按下快門,接著,伸手掠掠額前的一縷頭發,換一個位置,再次“哢嚓、哢嚓”。

  我目不轉睛地追隨著她,像捕捉一隻快要飛翔的鶴。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變成了慢鏡頭,變成了身外之物。

  3 也許,我會被看做一個慣於風月之邀的家夥。事實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說,我一貫都是靦腆的。突如其來的膽略可能是緣自快要崩潰的寂寞,這辯解聽上去有些虛弱。但真的,在結識唐冠的那一兩年,我正與寂寞進行殊死搏鬥。

  常常的,跟眾人一起吃飯、喝酒、玩樂,一切如常之際,我會突然呆滯失神,感到莫大的虛無-這些說笑之辭、酒肉之辭,有什麽意義呀!我夢想著能有一些勞心傷神、驚心動魄的談話,像大腦在搏擊,而不是這些毫無質量、隨時可以刪減的日常對話……

  失眠症像釘子一樣,在頭頂上越釘越深,漫長的煎熬有如地獄。而妻子,我擁有無上名義的枕邊之人,卻熟睡得像個圓滾滾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極點。說來沒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過分香甜的睡眠加劇了我對她愛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渾濁。有幾次,我簡直想拖過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禍心的萌發讓我吃驚,現在看來,那是抑鬱症的典型病象……

  等到天亮,我疲憊不堪地照樣準時上班,馬路上,我克製住自己不要失態-因為我總有號啕大哭的欲望,隨便拉著個什麽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夾著飯盒的主婦,我也會撲到他或她的懷裏,放聲大哭,淚飛如雨……我緊張地捏著手心的一團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著陌生的人們-“黑暗枝頭上濕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來別在我的胸襟?

  唐冠是那樣一朵花嗎?可以貼緊一顆抑鬱症患者的心髒……

  4 前往茶館的路上,我試圖替她背那碩大的攝影包,她搖搖頭。我側身看看她,她與那包,無比和諧,有著迷人的個性風格。

  茶館的牆上被精心布置得不倫不類。《泉邊少女》、《拉奧孔》、《歲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卻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講究的設計之作了。我仔細地看著,好像要記下周圍的每一個細節,我與唐冠初次約會的背景。

  茶匙在杯中攪動,我想起了幾乎臥床終生的普魯斯特,他的茶點與漫長的敘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聽完他的私語,我會有與他一樣的命運嗎,在孤獨層麵的意義上……熟悉的絕望與悲愴兜頭襲來,我可憐巴巴、沒有主張地看著唐冠,幾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脆弱,似乎決定不加理會。“呃,我其實,私下裏一直在做自己的攝影。每半年,我選擇一個主題。比如……井。屋簷。背影。麵孔。畸形人。野貓。菜場。等等,反正走到哪裏,隻要看到我的主題,我都會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攝影……”

  她的敘述撫慰了我。我恢複了平靜,同時也貪心起來,希望我已經跟她已經認識了很多年,這樣,我可以無拘無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總在按動快門的手指。

  “我有超過四百張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麵孔,一個背影,就足以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經濟與健康狀況,他的心情,他可能擁有的東西,他最終會留下的痕跡與氣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麵足夠大的牆,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掛在一起,像走進一條最寬闊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著你,拒絕任何可能的溝通……”

  唐冠的眼睛閃閃發亮,小火苗一樣,熱乎乎的,很打動人。我真喜歡這樣的女人。

  多年以後,應當是進入新世紀了,我到展覽館去看過幾次裝置藝術展,忽然想起唐冠當年跟我說過的許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說,新藝術門類的進步能快上十年,唐冠會是另一個樣子吧,她會像鳥兒一樣,飛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咖啡杯子那麽小,而且又隻有半杯,隻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飲。我們的嘴裏現在都是香噴噴的咖啡味兒了,幹燥,秋天般的,煙草般的。嘴唇邊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唇。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準會喜歡。”雖然發自肺腑,我還是略感緊張,我生怕今天在唐冠這裏已走得太遠。

  “你真願意看?還從來沒有人看過那些……我有時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拍,但就是發瘋般地想拍,拍完了連夜衝出來,拉下窗簾,慢慢地看,然後,分門別類就全放到袋子裏……永無天日,它們將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滿了,就放進紙箱,放到床下麵。這些照片,像夭折的嬰兒,從一生下就死了,沒有人會再見到它們……”用詞如此淒切,但唐冠的神情倒還如常,好像對那些照片的命運早已安之若素。

  她不會知道吧,正是她的這幾句話,像鍥子一樣直打到我心裏,多麽苦難而安詳!還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題攝影,冷僻而富有詩意,對眾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尋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與我相通的,我們可以共同撐起一把破傘,略微抵擋這雨絲一樣沒完沒了的瑣屑生活……

  二

  1 我在陽台上曬太陽的時候,妻子又在編織她的毛衣,一種陳舊而淒慘的褐紅色,像凝固的血跡。她坐在那裏,臃腫,端正,一絲不苟,頭以那樣一種固定的角度勾著,深深地俯向複雜的花紋……那裏麵,像是她一生的密碼。

  四根編織針,幾團毛線-如果規定必須用有限的細節來縮寫一個生命-這便是我的妻子。

  她的編織覆蓋了我們整個家庭,家庭的成長與衰老,全都匍伏在她的毛線下麵,透氣但昏暗:線褲,帶襯裏的毛衣外套,襪子,帽子,一切能夠想象到的衣著。隻要進入秋季,直至整個冬季,以及接下來的春天,我們一家都會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動帶著溫飽後的遲緩。阿爾巴尼亞針,桂花針,小元寶,孔雀尾,菠蘿針,雙羅紋收口,大麻花小麻花,鳳眼睃,一些編織術語連我都可以脫口而出。

  就像一個喜愛書籍的人會同時開始不同方向的閱讀,他會在家裏不同的地方隨手擺上幾本書,便於隨手翻看。妻子也是這樣,客廳,床頭,陽台,衛生間,包括廚房,不同的方便袋裏放著不同的編織物,便於她利用各種零碎時間隨時開始。

  編織的時候,她不願意交談,或者她隻是為了不交談才選擇了編織?我不知道。我試圖回憶過,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開始的?“衛星”牌或“長江”牌毛線進入了她的世界,進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纏繞與束縛,以如此溫良的名義……

  在幾個人的小聚會裏,當人們找不到話題,我會因為一件花紋複雜的手工毛衣而成為羨慕的對象,一個賢妻良母的身影,在層層疊疊的紋路裏若隱若現,天倫之樂的畫麵呼之欲出。人們會據此推斷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著頷首承認,無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麵,絕不猙獰,但跟幸福絕對毫無瓜葛。

  2 就在唐冠打來電話的當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攝影師朋友”。時日無多,坦白陳情,除了換取自己良心的平靜,並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德。但我還是打算跟她說說唐冠。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著老花鏡,費力地編織,一會兒推上去,一會兒放下來。

  她剛才說了一個第三人稱代詞。為什麽漢語裏的“他”和“她”在發音上無法區別呢?妻子真的還以為那“攝影師朋友”是男的嗎?

  “實際上,這位攝影師……她是個女的。”我咽下她剛剛煎好的藥。苦汁自喉入腸,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舉起鏡頭,對準我大喊大叫的喉嚨。如今,這嗓門裏,不再有怒氣與柔情,隻會灌進各種各樣的毒藥與苦汁了。

  “哦。”妻子把頭偏過去,專心對付一處難以處理的花樣,我隻能看到她突然皺起來的眉頭。她語氣平靜,似乎無動於衷:“你現在不要跟我說話,這花紋……”

  她難道早已不在意這些事情了嗎?我的坦白,就跟我現在所吃的藥一樣吧,並不會改變生命的既定流程與最終走向。我看著妻子的側臉,像看著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沒有美醜之分,沒有冷熱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記得有一個時期,九二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時候,有一種白色的鉤花邊特別盛行。妻子手中的編織針變成了帶有彎曲機關的小鉤針。她的手指靈活地翻轉,無中生有地鉤出許多變幻莫測的花樣。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圓的做成了茶杯墊,棱形的壓在茶幾玻璃下,高壓水瓶的下麵,電話機的上麵。沙發的扶手與靠頭處,家裏一切可能墊上一樣東西、可能蓋上一個東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鉤邊花邊所占領。家什們一起變得嬌生慣養似的,它們不宜直接接觸桌麵,不宜暴露在空氣中。

  當然,那些白色花邊,它們不是像雪一樣在一夜之間突然降臨的,而是東一處,西一處,小貓一樣,邁著偷襲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們能夠落腳的地方。

  有一次我鬧肚子,半夜起來到客廳替自己倒一杯熱茶。握著那半杯熱茶,我環視半夜時分我的家,突然發現那些無所不在的白色花邊,精致而缺乏生氣,有著極為不詳的氣氛。我夢魘般地猛地推醒妻子,驚恐地用手指著那些白色花邊……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後非常生氣,幾乎要大發脾氣-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責她的愛好與心血之作。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她的怒氣讓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時口是心非地畫蛇添足:“其實,在白天,它們還是很漂亮的。什麽時候,你有空的話,也織幾塊那種小小的圓墊子,我送給我的攝影師朋友。”

  “你的攝影師朋友?”她重複著,回頭盯著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他(她)會喜歡嗎?”

  “會的,她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

  啊,現在我想起來了,就在那個晚上,在半夜裏,當我提到“攝影師”時,妻子同樣用到了第三人稱,當時,她所指的到底是什麽性別?“他”還是“她”?還是我已在無意中昭然若揭?

  -“會的,她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會的,他準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或許,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線紋路裏,她早已洞悉我隱而不吐的秘密:頻繁地跟一個異性攝影師見麵。她手中所編織的,那不是紋路,而是她的禱詞,她的解脫之徑,她的寄托之所。

  兩周後,八隻小而圓與一隻大而圓的茶杯墊,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麵前。

  “喏,給你的攝影師。”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連續的戳與鉤,在那裏形成了一塊小小的老趼,黃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會終身帶著這些老趼。

  三

  1 第一次進入唐冠的房間,是應邀看照片。房間的布置,表明她是單身。我向她求證,用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這麽說,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現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動作,沒有回答,等茶葉在開水裏慢慢沉到杯底,才開口:“離了。因為那些照片。他可能認為我不大適合過日子。”她的表情驕傲而脆弱。我後悔我剛才語氣中的輕佻。

  “嗯。我比你大十三歲,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十六,兒子十歲。”我下意識地交代,竟然毫無愧意,像個一心渴望跟別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經驗,惴惴不安,急著攤開所有的底牌。

  她這下笑起來,牙齒雪白,嘴角再次出現那幾道打動人的弧線。

  她把房子中間收拾出一塊地方,然後趴下來-她的上衣離開了腰際線,需出一點內褲的顏色。從床下,她翻出她的寶貝們。許多大小一樣的紙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藍色水筆編了號碼。

  “先看什麽?井,背影,屋簷,野貓,器官……”

  “你好像說過,有菜場……”

  “哦。”她豎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動著,準確地數出六個紙袋。“喏。”

  我們並肩坐在床上,像兩個同窗共讀的學生。她戴著手套一張張緩慢地翻過,沒有解說。當我想要說點什麽,她豎起指頭,加以製止。

  她的菜場是這樣的:

  洋蔥堆上飛過不合時宜的蝴蝶。氧氣棒下等待死去的魚群。肉案板上被擺成奔跑模樣的去皮羊屍。賣蒜人的女兒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汙水橫流的地麵,佇立著一雙被玷汙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損了邊線的零錢包掛在主婦臃腫的臂上。

  不知為何,我激動萬分,內心如驚濤拍岸,雙目酸脹,差點掉下淚來。難道世界上真的有一雙跟我一模一樣的眼睛?這些日常小景,這些我的目光曾經停留過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調整著光圈流連不去……我真想緊緊地擁抱她、深情地親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體無關,我隻是希望能夠靠另一個親愛的靈魂更近,無限接近,像貼近一叢微暗的火苗。

  我求助地看著她,因為巨大的喜悅而萬分緊張。她也看看我,我確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2 這以後,我們一起看了她幾乎所有的作品。但我還是沒有擁抱過她。其實,我知道她並不會反對進一步的親密,但我極力克製、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時刻-我擔心,一旦從擁抱開始,我肯定會走得更遠。

  也許我已走得太遠:在她的衛生間,我見過她的私人用品。從她的枕上,我悄悄撿起過幾根頭發。還有她的寫在膠卷盒外麵的潦草筆跡,現在我已能夠辨認,並且會因為認出來而心跳。當我與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會慢下幾步,看她的背影,腰間柔和的扭動。

  她給我講過她的一些事情。母親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結巴,總也說不出完整的話。她之所以會迷上攝影,是因為一位男老師,她想留下他的側臉。她有一個陌生的愛慕者。在剛剛結束的婚姻裏,她曾經流產過一個孩子。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執地講,經過精心地選擇,卻假裝毫不在意。她這樣讓我多感動!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來,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們所要的不僅僅是一株粉白的蓮花,還有它周遭的汙泥。

  有時,我們會走到外麵,她帶著三腳架,裝上最長的鏡頭,對準某一處,緩慢地移動,讓我從取景器裏往外窺視。被放大的一切,被醜化的一切。

  我們看鞋子,沒有主人的腳,在粗糲的地麵上,它們像無頭的軀幹,莽撞而盲目地移動。

  我們對準下肢,人們會在轉角處不經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們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長筒襪。

  對準垃圾箱,帶血跡的卷紙,枯萎的植物,用過的塑料製品,帶有咬痕的玉米棒芯。無數種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裏越拉越長。

  對準大學宿舍的窗口,女學生用皮尺反複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側,幾個正在午睡的男生,內褲上紛紛撐起小帳篷。

  這遊戲讓我們樂此不疲,日子變得富有節奏。我們經常在電話裏興致勃勃地討論,下一次的見麵地點,準備觀察的對象,有時出現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謙讓,或假裝爭執不下。

  我的失眠症自動消失,為人變得可親,跟同事間的寒暄不似從前那樣虛偽。連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溫和健康起來的情緒,她麵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勵我經常到“攝影師朋友”那裏去坐坐。

  我是說,對妻子,我沒有撒謊,我一直都說,我最近交了一個“攝影師朋友”,就像人們說到建築師、警察、鬥牛士,潛意識裏就應當是個男人似的。看著妻子無知無覺的臉,歉疚與慶幸,說不清哪個占了上風。但無論怎樣,我都是個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3 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樓下,她讓我站到幾米外的樹陰下,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按下快門,連續地拍起來。我下意識地躲閃,並且嘟囔著抗議,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無情地追蹤起我尷尬的表情。

  我被她跟拍的遭際就此開始了。

  我往樓上走,她就在後麵拍我的背,轉彎時變形的臉……我認為她是在開玩笑,但說真的,被一個鏡頭盯著,很不自在。

  回到房間,她變本加厲。我看見她把鏡頭拉近,相機下方的嘴角露出控製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長的手指果斷地按下,“哢嚓、哢嚓”。一個特寫接著一個特寫,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麽。我帶有青筋的手。不夠潔淨的牙齒。額角的痣。發根深處的皮屑。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閃,像一個被逼到牆角的犯人。“哢嚓、哢嚓”,她還在拍。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呀?我大聲叫喊,她湊近了對準我的喉嚨深處……

  怒氣變成了煩躁,接著,慢慢地轉換成一股狂熱之情,相機後麵的女人,突然間陌生而激動人心。她真的要這樣透過取景器記錄我嗎?好的,我願意,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從陰冷的樓頂一頭躍進陽光之中,哪怕那陽光根本無法承載我的重量……

  “脫掉你的衣服。”她小聲而冷靜地對我耳語。

  四

  1 1969年,我們的婚禮上,在人們富有革命氣息的掌聲裏,妻子背誦了整篇的老三篇。

  “革命伉儷多奇誌,不愛紅妝愛綠裝”,沒有鞭炮與紅色雙喜。我是藍色製服,她是綠色軍裝,腰間束著新皮帶。互贈的不是戒指而是紅寶書。我們收到的賀禮是各種時新風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風格與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還見到過那些像章,邊緣處的金漆開始剝落,背後的別針生鏽了。

  我至今記得婚禮上的妻子,沒有任何妝扮,當別人起哄,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落地背誦《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會完整背誦老三篇的女學生,但她風光沒幾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氣倒背如流。但無論如何,她是第一個,人們願意在婚禮上讓她以此為榮。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她背誦得那樣字正腔圓、一臉浩氣,乃至臉頰開始發紅,嘴角濕潤,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們都看得目不轉睛了,背到《紀念白求恩》時,有不少人開始小聲地跟著背: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隻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當時的場麵,真可謂純潔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幾小時後,等前來道賀的革命同誌們一一散去,我如何能與她在一個被窩裏,脫光衣服,露出帶有體毛的身體?

  也許婚禮的基調對女人的心理影響是終身的。在接下的漫長時日裏,直到今天,她再也沒有喜歡過化妝,喜歡過色彩鮮豔的服飾。她聽任膚色黯淡下去,聽任身形走樣下去,一心隻跟毛線們打著忠誠的交道。

  相比而言,我對美的敏感真是一種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為背誦而湧上臉頰的紅暈。此後,我再也沒有覺得她跟美有過關係-缺乏變化的表情,沒有曲線的身肢,過分專注於編織的癖好,那四根針,像是刺蝟伏在她的身邊。這一切,我真的沒法真心喜歡過。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這一點,這似乎讓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2 有那麽一段時期,我與妻子的夜晚,幾乎總是和衣而眠。我們像家狗一樣,豎起我們遠遜於狗的耳朵,留心外麵的動靜。有鑼鼓一陣緊過一陣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囂叫起來,電流聲之後,一個粗暴而權威的聲音發出集合令:快起床啦,傳達最高指示!

  我們這時就得緊急出門,一路小跑,生怕落在眾人後麵,我們在黑暗中攙起手奔跑,冰冷的指頭相觸,毫無溫存與柔情-半夜出門,似乎總有驚駭之感,人們抖抖索索地聚攏在一起,煤氣燈照得大家的臉色分外白淨,全無血色。最高指示還沒到,我們站得整整齊齊,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後齊聲背誦此前接到的各條語錄,人們一邊暗中整理扣錯的紐扣一邊激動地等待……有人自作聰明地在我耳邊解釋:最高指示,正在從北京出發,一級一級,一級一級,像走樓梯一樣,正往下麵走……

  現在回看,多像荒誕大師的一出多幕戲!可惜我當時遠沒有足夠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我有時會突發奇想-若幹年之後,在書房裏,對著我一摞我喜歡的詩詞全集或選集發呆時-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種形式傳播什麽,可以不是“深挖洞、廣積糧”與“鬥私批修”吧,而是詩句,是他作為詩人的語錄:“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青楊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那會是何等的情形呀,那會讓詩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樣是在寒風中,人們會像樹苗一樣,美滋滋地從凍土中吮吸詩歌的乳汁。那整個時代,一定會遠離殘酷與陰險,背叛與遺棄,陽光像從山坡後爬起來似的,一寸寸照到人們臉上……

  與傳達最高指示富有異曲同工之效的是武鬥時期。827派與紅總派的鬥爭總在半夜時分出現關鍵的臨界點,那些站在樓頂上的值班者會突然發現情況,作為暗號的哨聲或號聲尖銳地響起,瞬間,各種家夥都被抄起來、都動起來、都響起來,巷子裏的腳步聲急促而紊亂,手電筒的亮柱子在窗戶上晃來晃去……那種正在發生大事情的架勢,足以使縮在被窩裏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瑟瑟發抖,陷入無法醒來的噩夢。

  3 我與妻子,在無數個被粗暴打斷的經曆之後,兩個人的夜晚,它終於徹底變樣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驚醒後的心悸,成了強燈光下的夢魘,成了黑暗中摸索著的冰涼衣褲,成了奔跑時的高一腳低一腳。總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別的任何什麽。

  我不記得,開始的那幾年,我們是否嚐試過親密的摟抱,有過纏綿的盤繞。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觀察過她側躺著時的身際線,她頭發鋪在枕上的形狀,此前及此後,任何一對少年夫婦可能有過的閨房之樂,我似乎全無經驗,亦全無記憶。作為一個新婦,她的形象也是殘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誦“老三篇”時臉上的紅暈-原諒我一再提起這細節,關於她最好時光的記憶,我的頭腦像一貧如洗的櫃子,隻能撿出這一點點還算光亮的瞬間。

  然後……等我們從那個夜不能寐的時期走出來,不過十年,她卻儼然已是中年婦人了。當我開始心疼地端詳,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滿兩腮及鼻翼的黃褐斑,腰間被褲帶勒出的紅印,白色的假領子被洗得泛了黃。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經模式化了,似乎永遠擔驚受怕、憂心忡忡。

  我這不是抱怨,事實上-如果聽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憐憫,不是憐憫一個妻子,而是憐憫一個女人。一個從驚惶中走出來的一家之婦,她那樣的表情也許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遠為著一件什麽事而煩惱。遠慮與近憂,這在她看來,才是人生的真正麵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遠都應該是折磨與沉重,匱乏與努力-

  糧票,布票,油票。以及後來,日子“好”起來之後,買手表買鳳凰車的條子、買縫紉機的優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購買行為總是一項複雜而巨大的工程,這裏麵,有人際的關係,有時機的選擇,有溝通的技巧,有對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複雜而殫思竭慮的過程,是多麽世故而可憐的經驗!

  我記得最清楚,當可以使用磁帶的收錄機第一天進入家中,我的那對兒女,田甜與田園,像小貓圍著魚缸似的在桌邊轉來轉去。我小心翼翼地反複閱讀使用說明,妻子則依著它的尺寸連夜勾出白色花邊罩子。我們抹幹淨桌子,關緊窗戶,還拉下簾子,然後放進去一盤我托人悄悄找來的鄧麗君,那聲音,與仙樂有什麽區別!

  我激動萬分地親親兩個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門後,留意著外麵的動靜。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開,朝外麵努努嘴,一臉戒備之色。

  我擁抱的胳膊在空中一點點僵硬起來,滿腹對新生活的喜悅慢慢涼了下去-

  都說女人隻能同享富貴,而不能同甘苦澀。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隻會把生活當成苦難來享用。在提心吊膽的日子裏,在或大或小的災難麵前,她似乎可以顯現出些許光彩與力量,反之,則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我的懷抱,注定永遠空蕩蕩。

  五

  1 我藏有一張唐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線褲裏,妻子織就的毛線褲。這像是下意識的一種諷刺。對妻子,對我,對唐冠,都是諷刺。偷情本身便是對人性的正當諷刺。

  我來到黑乎乎的貯藏室,伸手進入毛絨絨的褲子,在細窄下來的褲腿處,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認識唐冠之前,我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對攝影略知一二,可以應付家用,在公園的草地上拍攝伸手做V狀的兒女。在唐冠麵前,我當然非常拘謹,她鼓動過若幹次,我統統拒絕,直到她那天對我跟拍之後。

  “脫掉你的衣服。”她輕柔地對我耳語。

  她依舊舉著相機,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紋。我無法抗拒,我說過,我願意撲向一片虛無的陽光,在她的目光裏摔得粉身碎骨。

  我脫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個四十五的男人,身體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沒有什麽肌肉。我略微有些顫抖,為了這舉動的驚世駭俗。

  一個人衣衫整齊,而另一個,裸體,失去任何偽飾與披掛,成為觀察與評判的對象。這種體驗,在心理上有著很高的柵欄,我感到自己,從一個極高的地方,正無限地掉落下去。-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來潮,或者是她一貫是個女權主義者,此舉正是她蓄謀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們此前沒有談過這一點,事後也沒有加以討論。我隻知道,我是完全地獻給她了。

  光著身子暴露在空氣裏的第一個瞬間,我突然間心潮澎湃,對自己幸災樂禍似的-這樣徹底地把自己交出去!這樣不管不顧、全無禁忌,難道不是最大的一種放縱!

  或許,我的裸體,不是獻給唐冠,而是獻給丟失,獻給荒誕,獻給我被禁錮得化成汙水的青春,獻給那一去不返但已經把生命打擊得千瘡百孔的記憶。

  唐冠繼續拍,拍得比前麵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盡可能地通過取景器凝視她的臉龐。這深情的凝視,像是單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卻可以無限放大我的眼神。

  不久之後,她也脫光了她的衣服。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就僅僅隔著皮膚。在下麵塞滿照片的床上,我們長久地親吻,慢條斯理地進入,像是孩子品嚐他們的第一塊水果硬糖。

  在唐冠光滑的後背上,沾著我們的汗水,我寫了許多字,一邊寫一邊念給她聽,唐冠也輕聲地跟,偶爾因為發癢而笑。這文字跟剛剛發生的事情並不合拍,但有什麽關係呢?這我最喜歡的幾行曲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以後,我感到,在她麵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動要過她沉重的專業相機,對準她,拍下了我手中的現在這張照片。

  那天的她,穿著那個時期盛行的雞心領,脖子完全光著。她前麵的桌子上,放著我們正在飲用的茶,茶杯下麵,墊著妻子的白色鉤花墊。(又一個無意的諷刺!)她有一隻手抬起來,可能是準備擄一下頭發,我卻突然按下鏡頭,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還留在了畫麵之外。但她的臉很清楚,正對著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邊的笑紋,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我舉著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沒有開燈,這樣,萬一妻子進來,我還可以加以掩飾。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指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天的溫度。拍照那天,我們喝的是雨花茶,溫熱可口,我們不停地親吻,親吻得口幹舌燥,好像要把我們那些年丟失的所有親吻都一一補上。

  2 跟唐冠一起,我們又接著拍了許多的主題。各種各樣堆滿雜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點綴在樓宇中間的“窗台”。人們隨身攜帶的飽經風霜的“包”。各種餐廳桌子上的“碗與筷”。我從未發現取景器裏竟可以這樣迷人。

  其中,我最喜愛那些“窗台”,它們神秘地幃幔低垂。它們放著仙人掌與剛剛發芽的蔥蒜。它們晾曬著空蕩蕩的衣衫。它們放著孩子們的廉價玩具。人類的細節多麽不堪推敲,多麽不堪玩弄,在它們麵前,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見證,我也會為之熱淚盈眶。

  唐冠有時會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歲,又經過那樣的年歲,為什麽還會如此脆弱。

  我輕輕抱著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腸也許可以更硬,但看到這些小而軟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陽台,沒有辦法,我就會傷感。可能就是這樣,我能經受住膚淺的、粗糙的痛苦,但隻要稍微精致一點、深情一點,我就會失去全部武裝……”

  唐冠點著頭,伸手摸摸我的腦袋,似乎聽懂了。

  但我知道她沒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麵前想到妻子。我的這種脆弱,與經曆、年紀以及性別極不相稱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種病態?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穩歲月麵前的乏味。

  我們都病得不輕,病得無人能懂、無醫可治。那是歲月禮贈的後遺症-我們看上去有胳膊有腿,會笑會吃喝,哪裏都沒問題,可是,裏麵徹底壞了,碎了,再也粘不起來了。妻子表現為呆板無趣,我則表現為軟弱多情。

  就算我與唐冠已經同床共枕、無話不談,靈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與最差的年月有關,再好的風月也解決不了。

  第一次與唐冠間出現交流上的障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男女之間,這種關係實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個極小的裂縫,反而會讓當事人更加在意,每次舉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縫處反複驗看,心懷惴惴。

  更大的裂縫果然接踵而來。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那跟肉體有關。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認為愛情必定要跟性有關,性,可如明鏡鑒忠心,如烈火烹熱油。可是,人是多麽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動物,愛情這種活動,它隻適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體走去,卻永遠抵達不了。肉體關係,在情愛之中,就相當於製高點,隻要抵達彼處,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將如鹽入水,漸次化於無形,最終消逝了。

  大裂縫的表現形式非常詫怪,令我措手不及,我是說,這話題根本不應出現在我們當中,似乎我們之間連最起碼的禁忌與默契都沒有似的。

  那天,唐冠跟我說:“我想給你的妻子拍點照片。”一邊說著,她舉起茶杯輕啜一口,妻子親手鉤織的白色茶墊映入眼簾,突然間令我哀傷不已。

  六

  1 我當然不能同意唐冠提出的拍攝妻子的要求,我態度堅決,幾至悲愴。

  唐冠勉強讓步了,退而求其次:“那麽,帶我見見你的孩子,隨便哪一個。你知道,我流過一次孩子。我很想念他。”

  唐冠的頭腦一定有我所無法抵達的地方。為什麽她非得用她的取景器對準我,對準我的家人……也許,她根本就是一個先鋒主義者,一個解構主義者,一個行為藝術者。我弄不懂她,但正是這種溝通中的盲點,讓我更加願意臣服,願意冒著風險去配合。

  我茫然地盯著她,同時在頭腦裏緊張地思索:“十八歲的女兒田甜好呢,還是十一歲的兒子田園更合適?”我想起一個陳舊的戰爭故事,一位母親,政府讓她決定,是送大兒子上戰場,還是送小兒子上戰場。跟唐冠見麵,田甜或田園自然不會死去,但作為父親的我,或許會在他們心中死去。

  我記得那是我認識唐冠的第三年,其實也是我們分手的那一年。當時是春天,有點暖和了,我找了個借口,獨自帶著田甜到動物園,我與唐冠說好:我們在長頸鹿館見麵。

  最終我選擇了田甜,理由很簡單,我想,萬一我死去,我在她心目中,至少曾經完美地存在過十八年。而在兒子田園心裏,我還想再苟活幾年。

  2 唐冠穿著帶帽子的運動衫,從背影看,她跟十八歲的田甜像是一對姐妹。她們走得離我很遠,唐冠一直滔滔不絕,偶爾停下來,對著什麽人或什麽角落拍一下。

  在對藝術的感覺上,兒子像我,而女兒則像妻子,我是說,田甜她對藝術,基本上沒有感知。我這麽說不是貶損她,生活中,人們正可以憑此分成兩類,一類,與藝術有曖昧之情,總念念不忘、一觸即發;另一類,毫無瓜葛,關係清白,就是把他扔到盧浮宮裏,他也會完全無動於衷。可是真奇怪,此刻,田園跟在唐冠後麵,聽得那樣津津有味,半仰著頭十分崇敬的樣子。

  此後,田甜經常會找機會,向我悄悄打聽唐冠,看得出,唐冠其人-修長優雅的舉止,離婚單身的背景,攝影師的職業,與父親的情人關係。這一切,混雜在一起,青春期的田甜不假思索地吸收了。她當然同情過她的母親,但她一定也覺得唐冠更有個性,活得更精彩……我感覺到田甜對唐冠盲目的追隨與豔羨,卻不好妄作評論,畢竟,我是一個尷尬的角色。

  事情就是那樣奇怪,悲觀主義與樂觀主義,會偶然收獲到相反的結果-我以必死的心態把田甜帶到唐冠麵前。田甜卻似乎很滿意,我把她當做一個成年人,並跟她分享了我私生活裏秘而不宣的那部分。

  那天,唐冠替田甜拍的照片非常成功,有一張甚至登到了《大眾攝影》上。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幾頭漫步的長頸鹿前衝著鏡頭回眸一笑。

  鏡頭永遠捕捉不到的,是我畫麵之外的妻子-當她拿起田甜的一摞照片,一張張仔細看過,嘖嘖稱讚,若有所思:“你的攝影師朋友,技術確實不錯……”

  3 後來,唐冠衝洗出了我的全部照片,照片上的我,非常陌生,看上去神情飄忽,頭腦裏像是塞滿了流不通的木屑……有幾張,我的眼神斜到鏡頭外麵,顯得非常不自信,似乎在這個人間,我一無所有!當然,也有不少照片,我正對著拍攝者唐冠-她是從上往下俯拍我,我仰頭的姿勢裏有種臣服之態似的……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很不自在,為什麽,我在照片裏顯得那樣笨拙、渺小,經不起推敲?當然,我明白這完全是取景器的角度所致,是攝影師的視角,是她的言外之意,問題是,唐冠為什麽要選擇這個角度?取景器是否在無意中泄露了什麽,是否,這就是她對我的真實印象……

  唐冠對這批照片非常鍾愛,在我們親熱過之後,她沒有耐心再在我懷中溫存,而是一下子就翻身起來,把我的照片攤在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她有點搞不清楚,剛才與她做愛的,到底是照片裏的男人,還是“我”本人!

  可能是我多慮了,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她似乎更願意“我”不是“我本人”,而是“照片裏的人”,那個被鏡頭語言重新定義過的男人……這話聽上去別扭嗎?我說清楚我的意思了嗎?總之,好像我更多地是存活在她的取景器裏。

  好像正是從我開始,唐冠迷上了對人物的跟拍。我之後,是田甜。

  在動物園那組大眾化口味的照片之後,唐冠開始真正按她的想法跟拍田甜。她有很多機會,因為她帶著田甜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她們一起去看內部小電影,進入一些攝影師的小聚會,到大學留學生館裏參加周末舞會……田甜可能並不清楚如何配合唐冠的鏡頭,因此,她很放鬆。但正由於這種放鬆,在唐冠的相機裏,田甜成了一個沒見過世麵的虛榮姑娘,表情庸俗,畏畏縮縮,毫無氣質。不知這是否就是田甜的真實情況,但我認為唐冠是在故意強調-強調她所想強調的那一部分人性弱點。

  我把這個想法跟唐冠說出來。她興奮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太對了,就是那樣,你簡直就是我腦子裏的影子。你知道嗎,我有多討厭那種傳統的人像攝影!粉飾太平、憑空捏造,所有的人都像模像樣的,狗屁,我看那就是最失敗的作品!像我這樣,是不是更好?我需要一下子發現拍攝對象與眾不同的東西,那隱藏著的缺陷,那克製著的情緒,那屏蔽著的陰影部分!”

  她誇獎了我與她的心有靈犀,要在往日,我一定會激動地緊緊抱住她,感謝我與她在塵世中奇妙的相遇,不過這次,我心有戚戚-看起來,她對我的愛裏,並不包含同情與憐憫,因為她竟可以那樣毫不留情地放大我的弱點,甚至得意於她的這種發現與表現方式……

  然而,真正的愛,難道不應當是柔情萬丈的嗎?像用紅布蒙住雙眼,隻願意看到愛人的溫暖與光亮……

  我不知道,關於愛的理解與處理上,我與她,孰是孰非?

  4 不久,我看到了她的另一組人像照,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男人。她並不隱瞞,隻是毫不在意地放在書桌一角,我問:“能看嗎?”她努努嘴,一邊繼續用無絨布擦拭她的一組鏡頭,她侍候起相機鏡頭來,有股子男人氣,手勢溫柔而果斷,我很喜歡看。

  我打開紙袋子。呀,這個家夥,竟然如此富有氣度、從容不迫。照片裏以側臉居多,額頭與鼻梁部分的線條像是炭筆畫,他在照片裏總帶有種種手勢,具有特別的渲染力。她怎麽會拍出這些?她不是說要表現人性中弱與惡的部分嗎?由這組照片看來,要麽她的藝術理論發生了變化,要麽就是有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

  但願我的多愁善感隻是空穴來風!我沒有勇氣把照片全部看完,或者,我是想表現得更男人一點,總之,我把紙袋子重又放好在書桌一側,仍是回過頭,想繼續看唐冠擦鏡頭。我回過頭,卻發現她正淡笑著看我,眼神幾近狡黠。

  “看出什麽了嗎?”她微笑。兩側的笑紋還像從前一樣富有不可言傳的魅力,可我已全然失去了親吻的欲望。

  “你呢,你看出什麽了嗎?”我反問。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運用智力與她對話,我心裏因此湧上無限的悲哀,我真不願意這樣。當愛情濃烈,戀人們從來用不上智力。反之,則說明情況變糟了。

  “我看到一個妒忌的男人。”她笑笑,但未多加解釋。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依舊各做各的,像任何一次約會那樣,把時間安排得充實而富有情趣。

  但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樣明白,就在剛才,一些美好的親密無間的東西突然消逝,像一天中最後一絲太陽光輝的流逝,現在,一切都開始變了,從溫暖變得微涼,最終,將會進入漫漫長夜,我們一定會冷得瑟瑟發抖。

  5 這一階段,我與唐冠還碰到了另一個考驗:流言飛語。

  我本來不打算寫這些,一方麵,這是太過俗套的阻力,我們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被這些無謂的東西傷害。另一方麵,對於公眾的道德,我一向有所保留。太多的教訓與實踐表明:如果站在所謂大多數人的利益與立場,那麽,你就得麵對一層又一層的消化與解構,是以“西瓜”為起點,以“芝麻”為終點。最後的結果,極有可能是背道而馳,毀壞了所有人的幸福。

  因此,我一向以為,如果有一個實用而說得過去的私人理由,你就盡可以放手去做,這就是我所推崇的“道德觀”,一個以私人利益為單位的道德,它會更加富有成效,傷害麵最小,而幸福的能量卻最大。

  不過,當時的風氣正開始鬆動,一些男人已經身體力行醞釀著給當代漢語詞典裏增加“洗頭小姐”、“包二奶”之類的新條目了,即使在內地,從貧瘠與壓抑中走出的人們也慢慢開始“飽暖思淫欲”了。婚外情,像一絲最輕柔最輕佻的風兒似的,所到之處,山更硬,水更軟,人們長年累月緊皺著的川字眉中,開始出現了一些久違的嫵媚之氣、淫欲之氣。

  因而,對我與唐冠的交往,周圍的人們即使有所疑心,卻大都隻能做背後語,做君子狀,做淡水交。我感謝他們,雖然我知道那些流言飛語仍如深水靜流,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嗎,我竟然有點喜歡那種被人們在背後議論的感覺……我希望,每當我施施然走過,人們將因為驚愕而不得不停下原先的思維及手中的勞作,當我的背影開始拉長,他們才開始暗中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一幕多麽神奇,我願意用我的故事活動他們的口腔與舌部,愉悅他們無聊的神經,充實他們黯淡的時光……而我,會因為人們經久不息的談論而獲得非物質的永生……

  -我把這種體會與感悟說給唐冠聽,她亦甘之如飴。她滿心歡喜地看著我笑,好像又覺得我多少還算是個獨特的家夥。甚至,我想,是因為太感動,她主動說起了那個照片上的男人:“那個人,跟你不同……他的好,全在明處,是大寫的,人人可以感知;你的好,是細小狀微的,常人通常會忽略,因此,真抱歉,連我也會漸漸安之若素,不小心就忘掉,你不必介意……”

  七

  1 與唐冠的最後半年,並沒有任何分手的預感,我們還約定著做一些需要更多時間來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種與“冰”有關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個機會一起到鄉下,拍快要剝落的對聯與門神。在情感與肉體上,我們雖談不上越來越熱烈,但自有另一種安穩與老派的默契。我本來是想,就這樣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結果。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來一個大信封,從外麵的字母縮寫來看,還是人物主題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輕輕打了我一下:“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再看!”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我想那裏麵一定有些驚人之作。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兒子田園。

  顯然全是偷拍,有幾張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誇張變形,藝術感極強。我一張一張慢吞吞看過去,一會兒豎著看一會兒橫著看,好像並不認識那兩個拍攝對象似的。

  “怎麽樣?”唐冠像平常一樣,正對著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編號。她工作的樣子很專注而優美,好像手上拿著的不是黑乎乎的底片,而一朵朵嬌嫩的玫瑰。

  我突然一把擄起所有的照片,放進大信封,捏緊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來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一口氣走出很遠,外套也沒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會追出來送,我想以後總會有機會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風涼涼地纏上來,從腳後跟一直纏到後腦勺,又從後腦勺纏到腳後跟,最後纏在胳膊下的這個大信封上。

  唐冠偷拍我妻兒的這一批照片,拍得實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這些事情。

  站到一個路燈下,我再一次打開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長的鏡頭,深邃的取景器像隻潑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與兒子拉到跟前,對準他們的動作與表情。“哢嚓、哢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歡聽的聲音。

  -校門口,一大堆色彩斑駁的背景之中,妻子從一個柵拉門後露出大半隻身子,她左手扶著單車,右手把田園從自行車後座架上抱下來。她的身子難看地傾向一側,嘴巴也努向同一邊,替自己用勁。

  -橫穿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無光,她兩隻手都提著鼓囊囊的塑料袋,為了躲讓疾駛的車輛,她的頭側向一邊,頭發散亂,遮住她半邊臉。

  -雜亂局促的小巷子裏,田園手裏不知拿著一個什麽吃的,他踮起腳,舉起手來,往妻子嘴裏送,妻子則向另一邊盡量躲讓著,不肯享用。他們母子都皺著眉頭,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氣惱。

  -周六周日開放的浴室前麵,一長溜女人與孩子們在排隊,拐角處,我看到了妻子,她穿著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膩味之極:灰色哢嘰布厚罩衫,前後襟都翹著。她胳膊裏夾著一隻沒了顏色的舊臉盆,裏麵放著肥皂洗發液之類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呆滯,隻麻木地盯著前麵女人的後背。

  照片可能經過一些處理,有些洗成黑白,有些則是褐色基調……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現什麽,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傳達的。

  總之,路燈下,握著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恥地抽泣起來。為過去的那些日子而哭,為我不幸但結實的婚姻而哭,為妻子與兒子之間的愛,為她老敗難看的身體,為她表情裏的呆滯。這就是被我完全拋在一邊的女人,她在活著,她在辛苦,她在愛與付出。我卻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鏡頭,把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

  這算什麽呀?

  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沒有一個角落可以保管這些東西,任何一種隱藏都是極為肮髒的行為。我蹲下身來,一張張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疊起來的相片紙,堅硬而柔韌,撕得我的手一陣陣發疼,再疼一點吧,再多疼一些吧。

  2 這以後,我就沒有再與唐冠主動聯係過,當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開始,我們大概都在等待對方的解釋與行動,請求與寬宥,並且還在設想,重新見麵之後,該組織怎樣的自我辯護之辭……但這種等待,有一個微妙的度。在這個度之內,大家尚可以重新擁抱在一起互相撫慰,甚至小小地爭執一番,然後熱淚盈眶地重歸於好,那種滋味,像回鍋肉,可能吃起來更香。但一旦過了那個度,像下遊的河岸,越來越寬,手伸不過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橋梁了。

  我跟唐冠,就這樣出乎意料地結束了,也可以把這理解是無疾而終-我們,隻是不再聯絡了而已。

  我一件鉛灰色的夾外套還在她那裏。還有一本我很喜歡的《元曲選錄》也留在那兒,那書上,我用藍色鋼筆作了許多批注。我經常把我最喜歡的一些片斷寫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與她做愛之後,最愜意的遊戲方式。

  原先用去跟唐冠一起見麵的時間,我現在都留在家裏,沉默地坐在沙發上,陪伴著編織毛衣的妻子。我並沒更多的話與妻子交談。在那晚路燈下的震動與懺悔過後,我對妻子的感覺仍跟從前一樣: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須這樣待著,盡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我坐在那裏,像坐在一隻替自己設計的籠子裏,同時飛快地回憶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關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快要考試的學生,強迫自己舉一反三地回憶所有的片斷。每憶出一件小事,立刻畫上重點的紅色星號,眯起眼睛來加以重複的記憶。我有上好的紙與各式的筆,但一切皆不能形之於紙墨,我隻能在頭腦中進行反芻,以此產生的澱粉、糖與蛋白質,應當可以確保我在今後的幾十年,不會死於情感上的營養不良。

  我會永遠這樣想著唐冠的。

  妻子偶爾會從迷宮一樣的編織花紋裏探出頭,像一個長期潛水的人偶爾露出水麵,她的語調像在做夢,卻又帶著以夢托夢的玄機,簡直讓我以為她什麽都一清二楚,她問:“怎麽不出去玩兒了?你跟攝影師朋友鬧翻了?一開始的熱乎勁全部過去了?”

  八

  1 與唐冠分手之後,有好幾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個時候,電台的夜間節目開始有意思了-我比較喜歡的是醫藥谘詢類與性生活熱線類,這是比較典型的午夜節目,比之那些文藝型、音樂類的,有趣極了,像一出出人間喜劇。

  有家醫藥公司,曾經連續幾個月做關於“陰莖加長增大”的一種外用藥,夜間睡不著的男人們好像都患有這難以啟齒的毛病,電話接踵而至,各種各樣具體細微的問題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個女的,聽不出年紀,她有種極其頑強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裏各個隱蔽之處,房事裏的一切細節,她都事無巨細、循循善誘地加以探討,著實令我愉快之極……

  午夜熱線裏,經常會有打電話前來傾訴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們身上害瘡,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撓,有的人,還喜歡撓給別人看,看那血絲分布、色彩斑斕的傷口-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當成一個瘡了,對著無數的聽眾,她毫無顧忌……

  我想我並不是個蔑視肉體需要的守舊之人,但對於她們的表達渠道,卻總是存有質疑,我更喜歡那種引而不發、暗中燃燒的情欲。比如,我跟唐冠,在一開始認識的那幾個月。唉,我總還是會想著唐冠-人總得想著點什麽,想著個誰,要不然,活著太困難了。

  2 因為怕吵醒妻子,也因為不必要的羞愧,收聽節目時,我總把音量調得極低,再把喇叭對著耳朵,簡直像在聽情人的絮語。失眠的長夜,成了一段雖則暗無天日但充滿低級趣味的旅程。

  有一天,我正抱著收音機聽得入迷,突然發現妻子醒了,她繞過床,走到我的這一邊,同樣把耳朵貼上來聽收音機。

  電台裏,正是一個女人在談論她丈夫的無能,長期的壓抑使得她的表達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裏,沒有披衣服,聽了足足有五分鍾,然後,才慢慢站起來,又重新鑽回被窩,我感到,她的身體完全地涼了,涼得僵硬了。

  我一時也待在那裏,不知作如何解釋。奇怪,我回憶起了我們的新婚之夜,不是當晚青澀的床笫,而是她所背誦過的《為人民服務》:

  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麽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隻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不過,我們應當盡量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不知我是否翕動著嘴唇念出了聲音,總之,我聽到,現在是兩個聲音一起念起那過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裏的赤誠之心,以一種古怪的頻率在黑暗的床頭傳遞,完全覆蓋了收音機裏的那個女聲,一個係統對另一個係統的覆蓋,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覆蓋。

  我感覺到妻子的身體慢慢溫暖起來,她沒有對那個收音機裏的節目進行任何追問,也許她已在對純潔往昔的回憶中獲得了寧靜,並決定對我的下流加以寬恕。她的呼吸變得心平氣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會選擇完全忘掉,以為這一切隻是個模糊的夢境。

  可是,我無法對自己隱瞞:我的身體開始激動了,渴望一場深夜的交歡。

  但我不會搖醒妻子……這麽多年來,我們在性生活上,有一種低調的默契,總在最正常的身體狀況、最合理的時間段、最平靜的情緒下,以一個最常見的姿勢,共赴一場完整卻平淡的魚水之歡。妻子對於任何不確定的新嚐試新建議,都非常固執地加以抗拒……對此我從不抱怨,這怪不了她。一定是從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聽取“最高指示”,以及武鬥雙方通宵的呼嘯之聲,給她留下了看不見的後遺症。在小小的冒險與守舊的老套之間,她永遠會選擇後者。

  3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記憶裏,我替她一件件脫去衣服,直到她頎長的裸體完全呈現……正當我興奮地出出入入,我突然發現,她的手中,一直舉著她的相機,她對著取景器,正拍攝我做愛時完全扭曲起來的臉孔……

  九

  1 現在,唐冠摸準規律,每周一次,總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藥的時候打電話過來。我們的交往,像是一根舊繩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斷的那個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續上。她換了一種方式,重新進入我最後這一段的生活。

  不否認,從她的電話中我品嚐到足夠的愉悅。光線慢慢黯淡下來的下午,絕症患者在電話中與舊情人聊天,這場景難道不算詩情畫意?

  並且,這種交往可以說是大方得體,特別地適合我們-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