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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人張燈結彩

  田耳

  老黃每半月理一次頭,每星期刮兩次臉。那張臉很皺,像酸橘皮,自己刮起來相當麻煩。找理發師幫著刮,往靠椅上一躺,等著刀鋒柔和地貼著臉上一道道溝壑遊走,很是受用。合上眼,聽胡茬自根部斷裂的聲音,能輕易記起從前在農村割稻的情景。睜開眼,仍看見啞巴小於俊俏的臉。啞巴見老客睜開了眼,她眉頭一皺,嘴裏咿咿呀呀,仿佛詢問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黃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勵啞巴繼續割下去。這兩年,他無數次地想,老天爺應是個有些下作的男人-這女人,這麽巧的手,這麽漂亮的臉,卻偏偏叫她是個啞巴。

  又有一個顧客跨進門了,揀張條椅坐著。啞巴嘴裏冒出噝噝的聲音,像是空氣中躦動的電波。老黃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那是說,利索點,別耽擱你生意。啞巴搖搖頭,那是說,沒關係。她朝後腳跨進店門的人努了努嘴,顯露出親密的樣子。

  老黃兩年前從外地調進鋼城右安區公安分局。他習慣性地要找妥一家理發店,以便繼續享受刮胡須的樂趣。老黃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除了工作,就喜歡有個巧手的人幫他刮胡須。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選定筆架山公園後坡上這個啞巴。這地方太偏,老黃頭次來,老遠看見簡陋的木標牌上貼著“啞巴小於理發店”幾個字,心生一片淒惶。他想,在這地方開店,能有幾個人來?沒想到店主小於技藝不錯,回頭客多。小於招徠顧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細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顆腦袋,刮淨每一張臉,像一個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後麵來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於在老黃臉上撲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撣淨發渣,捏著老黃的臉端詳幾眼,才算完工。剛才進來的那年輕男人想接下家,小於又努努嘴,示意他讓另一個老頭先來。

  老黃踱著步走下山去,聽見一陣風的躥響,忍不住扭轉腦袋。天已經黑了。天色和粉塵交織著黑下去,似不經意,卻又十分遒勁。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燈。因為挨近鋼廠,這一帶的空氣裏粉塵較重,使夜色加深。在輕微的黑色當中,山上的燈光呈現猩紅的顏色。

  辦公室裏麵,零亂的擺設和年輕警員的腳臭味相得益彰。年輕警員都喜歡打籃球,拿辦公室當換衣間。以前分局球隊輸多贏少,今年有個小崔剛分進來,個頭不高司職後衛,懂得怎麽把一支球隊盤活,使全隊勝率增多。年輕人打籃球就更有癮頭了。老黃一進到辦公室,就會不斷抽煙,一不小心一包煙就燒完了。他覺得煙癮是屋子裏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幾輛車一齊出動,去鋼都四中抓人。本來這應是年輕警員出警,都去打球了,於是老黃也得出馬。四中位於毗鄰市區一個鄉鎮,由於警力不夠,仍劃歸右安區管理。那是焦化廠所在地,汙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發案相對頻多。報案的是四中幾個年輕老師,案情是一個初三的學生荷爾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學生。老師最初對其進行批評教育,要其寫檢討,記過,甚至留校察看。該學生性方麵早熟,腦袋卻如同狗一樣隻記屎不記事,膽子越摸越大。這天中午,竟爬進單身女教師宿舍,摸了一個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師。女老師教音樂的,長相好,並且還沒結婚。這一摸就動了眾怒,男老師直接報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來。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個好捏的軟蛋蛋。帶到局裏以後,他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說自己什麽也沒幹,是別人冤枉他。他嚷嚷說,證據呢?有什麽證據?小孩顯然是港產片泡大的。但還別說,港產片宣揚完了色情和暴力,又開啟了一些法律意識,像一個神經錯亂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養著這些孩子。小孩卻不知道,警察最煩的就是用電影裏躉來的破詞進行搪塞。有個警察按捺不住,攏過去想給小孩一點顏色。老黃拽住他說,小坤,你還有力氣動手啊,先去吃吃飯。

  老黃這一撥人去食堂的時候,打球的那一幫年輕警員正好回來。他們已經吃過飯了,他們去了鋼廠和鋼廠二隊打球,打完以後對方請客,席間還推杯換盞喝了不少。當天,老黃在食堂把飯吃了一半,就聽見開車進院的聲音,是那幫打球的警員回來了。老黃的神經立時繃緊,又說不出個緣由。吃完了回到辦公室,他才知道剛才擔心的是什麽。

  但還是晚了些。那幫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來後看見關著的這孩子身架子大,皮實,長得像個優質沙袋,於是手就癢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幫警察笑了,說看你這樣就他媽不是個好東西,誰冤枉你了?這時,小孩腦子裏噌地冒出一個詞,不想清白就甩出來,說,你們這是知法犯法。那幫警察依然是笑,說小孩你懂得蠻多嘛。小孩以為這話奏效了,像是黑暗中摸著了電門,讓自己看見了光,於是逮著這詞一頓亂嚷。

  劉副局正好走進來,訓斥說,怎麽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話。那幫警察就不做聲了。小孩誤以為自己的話進一步發生了效用,別人安靜的時候,他就嚷得愈發歡實。劉副局掀著牙齒說,老子搞了幾十年工作,沒見過這麽囂張的小毛孩,這股邪氣不給他摁住了,以後肯定是安全隱患。說著,他給兩個實習警察遞去眼神。那兩人心領神會,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個抽得輕點,但另一個想畢業後分進右安區分局,就賣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連環掌。小孩的腦袋本來就很大很圓。那實習警察胳膊都掄酸了,眼也發花。小孩腦袋越看就越像一隻籃球,拍在上麵,彈性十足。那實習警察打得過癮,旁邊的一幫警察看著看著手就更癢了,開始挽袖子。小崔也覺得熱血上湧,兩眼潮紅。

  這時老黃跨進來了,正好看見那實習警察打累了,另幾個警察準備替他。老黃扯起嗓門說,小崔小許王金貴,還有小舒,你們幾個出來一下,我有事。幾個正編的警察礙於老黃的資曆,無奈地跟在後麵,出了辦公室向上爬樓梯。老黃也不做聲,一直爬到頂層平台。後麵幾個人稀稀拉拉跟上來。老黃仍不說話,掏出煙一個人發一支,再逐個點上。幾個年輕警察抽著煙,在風裏晾上一陣,頭腦冷靜了許多,不用說,也明白老黃是什麽意思。

  星期六,老黃一覺醒來,照照鏡子見胡茬不算長,但無事可做,於是又往筆架山上爬去。到了小於的店子,才發現沒開門。等了一陣,仍不見小於來。老黃去到不遠處的南雜店買一包煙,問老板,理發那個啞巴小於幾時才會開門。南雜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說小啞巴蠻有個性,個體戶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時休息,雷打不動。老黃眉頭一皺,說這兩天生意比平時還好啊,真是沒腦筋。南雜店老板說,人家不在乎理發得來的幾個小錢,她想掙大錢,去打那個了。老板說話時把兩手攤開,向上托舉,做出像噴泉湧動的姿勢。老黃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機。啤酒機是屢禁不絕的一種賭法,在別的地方叫開心天地-拿三十二個寫號的乒乓球放在搖號機裏,讓那些沒學過數學概率的人蒙數字。查抄了幾回,抄完不久,那玩意兒又卷土重來,像腳氣一樣斷不了根。

  小崔打來電話,請老黃去北京烤鴨店吃烤鴨。去到地方,看見店牌上麵的字掉了偏旁,烤鴨店變成“烤鳥店”,老板懶得改過來。小崔請老黃喝啤酒,感謝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沒有動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說昏話,發燒。送去醫院治,退燒了,但仍然滿口昏話。實習的小子手腳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腦袋打壞了。但劉副局堅持說,小孩本來就傻不啦唧,隻會配種不會想事。他讓小孩家長交罰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鳥店裏的烤鴨味道不錯,老黃和小崔胃口來了,又要些生藕片蘸鹵汁吃。吃得差不多了,小崔說,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織錦洞,你要不要一塊去?我包了車的。那個洞,小崔是從一本旅遊雜誌上看到的。老黃受小崔感染,翻翻雜誌,上麵幾幀關於織錦洞的照片確實養眼。老黃說,那好啊,搭幫你有車,我也算一個。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台車才緩緩到來,接老黃上路。進到車裏,小崔介紹說,司機叫於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現在在軋鋼廠幹扳道軌的活。小崔又說,小時候一條街的孩子都聽於哥擺布,跟在他P股後頭和別處的孩子打架,無往不勝。於心亮扭過腦袋衝老黃笑了笑。老黃看見他一臉憨樣,前額發毛已經脫落。之後,小崔又解釋今天怎麽動身這麽晚-昨天到車行租來這輛長安五鈴,新車,於心亮有證,但平時不怎麽開車。他把車停在自家門口時,忘了那裏有一堆碎磚,一下子撞上了,一隻車燈撞壞,還把燈框子撞凹進去一大塊。於心亮趕早把車開進鋼廠車間,請幾個師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塊重新敲打得豐滿起來。

  老黃不由得為這兩個年輕人擔心起來,他說,退車怎麽辦?於心亮說,沒得事,去到修車的地方用電腦補漆,噴厚一點壓住這條縫,鬼都看不出來。但老黃通過後視鏡看見小崔臉上的尷尬。車是小崔租來的。於心亮不急著開車出城,而是去了鋼廠一個家屬區,又叫了好幾個朋友擠上車。他跟小崔說,小崔,都是一幫窮朋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搭幫有車子,捎他們一起去。小崔嘴裏說沒關係,臉色卻不怎麽好看。到織錦洞有多遠的路,小崔並不清楚。於心亮打電話問了一個人,那人含糊地說三小時路程。但這一路,於心亮車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個半小時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問門票,一個人兩百塊。這大大超過了小崔的估計。再說,同行還有六個人。於心亮說,沒事沒事,你倆進去看看,我們在外麵等。小崔老黃交流一下眼神,都很為難。把這一撥人全請了,要一千多塊。但讓別人在洞口等三個小時,顯然不像話。兩人合計一下,決定不看了,抓緊時間趕回鋼城。路還很遠。

  幾個人輪番把方向盤,十二點半的時候總算趕回鋼城。於心亮心裏歉疚,執意要請吃羊肉粉。悶在車裏,是和走路一樣累人的事,而且五個半小時的車程,確實也掏空了肚裏的存貨。眾人隨著於心亮,來到了筆架山的山腳。羊肉粉店已經關門了,於心亮一頓拳腳拍開門,執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爐,下八碗米粉。

  老黃吃東西嘴快,七幾年修鐵路時養成的習慣。他三兩口連湯帶水吃完了,去到店外吸煙。筆架山一帶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爛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見山頂上有一點燈光還亮著。夜晚辨不清方位,他估計了一下,啞巴小於的店應該位於那地方。然後他笑了,心想,怎麽會是啞巴小於呢?今天是星期天,小於要休息。

  鋼渣看得出來,老黃是膠鞋幫的,雖然老了,也隻是綠膠鞋。鋼城的無業閑雜們,給公安局另取了一個綽號叫膠鞋幫,並且把警官叫黃膠鞋,一般警員叫綠膠鞋。可能這綽號是從老幾代的閑雜嘴裏傳下來的。現在的警察都不穿膠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曆史時期,膠鞋也不是誰都穿得起,公安局發勞保,每個人都有膠鞋,下了雨也能到處亂踩不怕打濕,很是威風。鋼渣是從老黃的腦袋上看出端倪的。雖然老黃的頭發剪得很短,但他經常戴盤帽,頭發有特別的形狀。戴盤帽的不一定都是膠鞋,鋼渣最終根據老黃的眼神下了判斷。老黃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懶,眼光虛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爾躦過一道薄光,睨著人時,跟剃刀片貼在臉上差不多。鋼渣那次跨進小於的理發店撞見了老黃。老黃要走時不經意瞥了鋼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掃描器在辨認條形碼,迅速讀取鋼渣的信息。那一瞥,讓鋼渣咀嚼好久,從而認定老黃是膠鞋。

  在啞巴小於的理發店對街,有一幢老式磚房,瓦簷上掛下來的水漏上標著一九五七年的字樣。牆皮黢黑一片。鋼渣和皮絆租住在二樓一套房裏。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進啞巴小於的店子。鋼渣臉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樣。但皮絆說,鋼腦殼,你的嘴臉是拿去拱土的,別想事。

  去年他和皮絆租下這屋。這一陣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對街看去,啞巴小於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韻致。再後來,鋼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質白酒一樣直打腦門。他頭一次過去理發,先理分頭再理平頭最後刮成禿瓢,還刮了胡子,給小於四份錢。小於是很聰明的女人,看著眼前的禿瓢,曉得他心裏打著什麽樣的鬼主意。

  多來往幾次,有一天,兩人就關上門,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於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騰的樣子仿佛剛撈出水麵尚在網兜裏掙紮的魚。做愛的間隙,鋼渣要和小於“說說話”,其實是指手畫腳。小於不懂手語,沒學過,她信馬由韁地比畫著,碰到沒表達過的意思,就即興發揮。鋼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歡說話,但喜歡和小於打手勢說話。有時,即興發揮表達出了相對複雜的意思,鋼渣感覺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

  皮絆咣的一聲把門踢開。小於聽不見,她是聾啞人。皮絆背著個編織袋,一眼看見棉絮紛飛的破沙發上那兩個光丟丟的人。鋼渣把小於推了推,小於才發現有人進來,趕緊拾起衣服遮住兩隻並不大的乳房。鋼渣很無奈地說,皮腦殼,你應該曉得敲門。皮絆嘻哈著說,鋼腦殼,你弄得那麽斯文,聲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還細,我怎麽聽得見?重來重來。皮絆把編織袋隨手一扔,退出去把門關上,然後篤篤篤敲了起來。鋼渣在裏麵說,你抽支煙,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於穿好了衣服還賴著不走,順手抓起一本電子類的破雜誌翻起來。鋼渣用自創手語跟她說,你還看什麽書咯,認字嗎?小於嘴巴嘬了起來,拿起筆在桌子上從一寫到十,又工整地寫出“於心慧”三字。鋼渣笑了,估計她隻認得這十三個字。他把她拽起來,指指對街,再拍拍她嬌小玲瓏的髖部,示意她回理發店去。

  皮絆打開編織袋,裏麵有銅線兩捆,球磨機鋼球五個,大號製工扳手一把。鋼渣睨了一眼,嘴角咧開了擠出苦笑,說,皮腦殼你這是在當苦力。皮絆說,好不容易偷來的,現在鋼廠在抓治安,東西不好偷到手。鋼渣說,不要隨便用偷這個字。當苦力就是當苦力嘛,這也算偷?你看你看,人家的破扳手都撿來了。既然這樣了,你幹脆去撿撿垃圾,辛苦一點也有收入。皮絆的臉刷地就變了。他說,鋼腦殼,我曉得你有天大本事,一生下來就是搶銀行的料。但你現在沒有搶銀行,還在用我的錢。我偷也好,撿也好,反正不會一天坐在屋裏發呆-竟然連啞巴女人也要搞。鋼渣說,我用你的錢,到時候會還給你。那東西快造好了。皮絆說,你造個土炸彈比人家造原子彈還難。不要一天泡在屋裏像是搞科研的樣子,你連基本的電路圖都看不懂吧?鋼渣說,我看得懂。那東西能炸,我隻是要把它搞得更好用一些。這是炸彈,不是麻將,這一圈摸得不好還可以摸下一圈。皮絆就懶得和鋼渣理會了,進屋去煮飯,嘴裏嘟嘟囔囔地說,飯也要我來煮,是不是解手以後P股也要我來擦?

  天黑的時候,兩人開始吃飯。皮絆說,我飯煮得多,你把啞巴叫來一起吃。鋼渣走到陽台上看看,小於的店門已經關了。皮絆弄了好幾樣菜。皮絆炒菜還算裏手,比他偷東西的本事略強一點。他應該去當大廚。鋼渣吃著飯菜,腦殼裏考慮著諸如此類的事情。

  鋼腦殼,你能不能打個電話把啞巴叫來?晚上,借我也用用。皮絆喝了兩碗米酒,頭大了,開始胡亂地想女人。他又說,啞巴其實蠻漂亮。鋼腦殼你眼光挺毒!

  你這個豬,她是聾子,怎麽接電話?鋼渣順口答一句,話音甫落,他就覺得不對勁。他嚴肅地說,這種鳥話也講得出口?講頭回我當你是放屁,以後再講這種話,老子脫你褲子打你。皮絆自討沒趣,還強嘴說了一句,你還來真的了,真稀見。你不是想要和啞巴結婚吧?說完,他就埋頭吃飯喝湯。皮絆打不贏鋼渣,兩人試過的。皮絆打架也狠,以前從沒輸過,但那時他還沒有撞見鋼渣。在這堆街上混的人裏頭,誰打架厲害,才是硬邦邦的道理。

  另一個薑黃色的下午,鋼渣和小於一不小心聊起了過去。那是在鋼渣租住的二樓,臨街麵那間房。小於用手勢告訴鋼渣,自己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鋼渣問小於離婚的原因,小於的手勢就複雜了,鋼渣沒法看得懂。小於反過來問鋼渣的經曆。鋼渣臉上湧起惺忪模樣,想了一陣,才打起手勢說,在你以前,我沒有碰過女人。小於哪裏肯信,她尖叫著,撲過去亮出一口白牙,作勢要咬鋼渣。即便是尖叫,那聲音也很鈍。天色說暗便暗淡下去,也沒個過渡。兩人做出的手勢在黑屋子裏漸漸看不清。小於要去開燈,鋼渣卻一手把她攬進懷裏。他不喜歡開燈,特別是摟著女人的情況下。再黑一點,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應當是暗中進行的事,這和啤酒得冰鎮了以後才好喝是一個道理。

  對麵,在小於理發店前十米處有一盞路燈,發神經似的亮了。以往它也曾亮過,但大多數時候是熄滅的。鋼渣見一個人慢慢從坡底踅上來。窗外的那人使鋼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認出來是那個老膠鞋。老膠鞋走近理發店,見門死死地閂著。小於也看見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過去打開店門為那個人理發,刮胡子,但鋼渣拽住她。不需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聲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發店前抽起了煙,並看向不遠處那盞路燈。

  ……是路燈讓這個人誤以為小於還開著店門。鋼渣做出這樣的推斷。

  那人走後,小於把鋼渣摁到板凳上。她拿來了剪子和電推,要給他理發。鋼渣的頭發隻有一寸半長,可以不剪,但小於要拿他的頭發當試驗田,隨心所欲亂剪一氣。她在雜誌或者別的地方看到一些怪異的發型,想試剪一下,卻不能在顧客頭上亂來。現在鋼渣是她情人了,她覺得他應該滿足自己這一願望。鋼渣不願逆了她的意思,把腦殼亮出來,說你隨便剪,隻要不刮掉我的腦殼皮。當天,小於給鋼渣剪了一個新款“馬桶蓋”,很是得意。

  那一天,老黃出來遛街,走到筆架山下,看見理發店那裏有燈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發現,是不遠處一盞路燈亮了,小於的理發店關著門。他站一陣,聽山上風吹的簌簌響聲。這時,又是小崔打來電話,問他在哪裏。他說筆架山,過不了多久小崔便和於心亮開一輛的士過來了,把老黃拉下山去喝茶。

  鋼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龍富康,後麵像皮卡加蓋一樣渾圓的一塊,內艙的麵積是大了些,但鋼城的人覺得這車型不好看,有頭無尾。於心亮的臉上有喜氣。小崔說,於哥買斷工齡了,現在出來開出租,跑晚上生意。於心亮也說,我就喜歡開車。在鋼廠再扳幾年道軌,我即使不窮瘋,也會憋瘋。於心亮當晚無心載客,拉著老黃小崔在工廠區轉了幾圈,又要去一家茶館喝茶。老黃說,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覺-到我這年紀,失眠。你有心情的話,我們到你家裏坐坐,買瓶酒,買點鹵菜就行。他是想幫於心亮省錢。於心亮不難揣透老黃的心思,答應了。他家在筆架山後麵那座矮小的坡頭,地名叫團灶,是鋼廠老職工聚居的地方,同樣破敗不堪。於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磚房最靠裏的一間,一樓。再往裏的那塊空隙,被他家私搭了個板棚,板棚上覆蓋的油毛氈散發出一股臭味。

  鋼廠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個房子被於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亂,隔成很多小間。三人穿過堂屋,進到於心亮的房裏喝酒。老黃剛才已經把這個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擠得滿滿當當。坐下來喝酒前,老黃似不經意問於心亮,家裏有幾口人。於心亮把鹵菜包打開,歎口氣說,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個白癡舅舅,還有四個小孩。老黃覺得蹊蹺,就問,你家哪來四個小孩?於心亮說,我哥兩個,我一個,我妹還有一個。老黃又問,你妹自己不帶小孩?

  那個騷貨,怎麽跟你說呢?於心亮臉色稀爛的。於心亮不想說家裏的事,老黃也不好再問。三個人喝酒。老黃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諱。老黃說,小於,你哥哥是不是離了?於心亮歎著氣說,我哥是啞巴,殘疾,結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話,端起杯子敬過來。當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兩”,是因為酒瓶容量是六百毫升。鋼城時下流行喝這個,實惠,不上頭。老黃不讓於心亮多喝,於心亮隻舔了一兩酒,老黃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有多。要走的時候,老黃注意到堂屋左側有一間房,門板很破。他指了指那個小間問於心亮,那是廁所?於心亮說,解手是吧?外麵有公用的,那間不是。老黃的眼光透過微暗的夜色杵向於心亮,問,那裏誰住?於心亮說,我妹妹。老黃明白了,說,她也離了?

  離了。那個騷貨,也離了。幫人家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歸男方,她帶著個女兒。

  老黃又問,怎麽,她還沒回來?於心亮說,沒回來。她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小孩交給我媽帶著。我媽欠她的。老黃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於心亮家裏人多,但隻於心亮一人還在上班。囿於生計,他家板棚後麵還養著豬,屋裏彌漫著豬潲水的氣味,豬的氣味,豬糞的氣味。現在,除了專業戶,城裏麵還養著豬的人家,著實不多了。天熱的時候,這屋裏免不了會孳生蚊子、蒼蠅,甚至還有臭蟲。

  那件事到底鬧大了。由此,小崔不得不佩服老黃看事情看得遠。鋼都四中那小孩被打壞了。實習警察都是劉副局從公專挑來的。劉副局有他自己的眼光,看犯人看得多了,往那幫即將畢業的學生堆裏瞟幾眼,就大概看得出來哪些是他想要的人。他專挑支個眼神就曉得動手打人的孩子。劉副局在多年辦案實踐裏得來一條經驗:最簡便易行的辦法,就是打-好漢也挨不住幾悶棍!劉副局時常開導新手說,犯了事的家夥不打是撬不開口的。但近兩年上麵發下越來越多的文件,禁止刑訊。正編的警察怕撞槍口上,不肯動手。劉副局隻好往實習警察身上打主意。這些毛孩子,腦袋裏不想事,實習上班又最好表現,用起來非常合心。

  四中那小孩被揍了以後,第二天通知他家長拿錢領人。小孩的老子花一萬多才把孩子領回去,帶到家裏一看,小孩有點不對勁,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老子問他怎麽啦怎麽啦,小孩翻來覆去隻曉得說一句話:我要噓噓。

  小孩噓了個把星期,大都是謊報軍情,害得他老子白忙活。有時候嘴裏不噓了,卻又把尿撒在襠裏。他老子滿心煩躁,這日撇開兒子不作理會,掖一把菜刀奔鋼都四中去了。他要找當天報案的那幾個年輕老師說理,但那幾個老師閃人了。一個副校長,一個教導主任和兩個體育老師出來應付局麵。這老子提出索賠的要求,說是兒子被打壞了,學校有責任。分局罰了一萬二,他要求學校全部承擔。校方哪肯應承,他們隻答應出於人道,給這小孩支付一千塊錢的醫藥費。兩邊報出的數額差距太大,沒有斡旋的餘地。這老子一時鼻子不通,抽出菜刀就砍人。兩個體育老師說是練過武術,卻沒見過真場麵,三下兩下就被砍翻在地上。這老子一時紅了眼,見老師模樣的就追著砍,一連砍傷好幾個。分局的車開到時,凶手已經跑出校區。坐車趕往案發現場的時候,劉副局還罵罵咧咧,說這狗日的,專揀軟殼螺螄捏。他兒子是我們打壞的,有種就到分局來砍人嘛。劉副局鼻孔裏哧哧有聲,扭過頭跟後排的老黃說,人哪,都是憋著尿勁充硬,都是軟的欺,硬的怕。

  凶手捉到後,劉副局吩咐讓當地聯防牽頭,拎著人在鋼都四中及焦化廠周邊一帶遊街。這一帶的小青年太愛尋釁滋事,借這個機會,也殺雞子給猴看,讓他們明白,分局裏的警察可不是隻曉得打籃球。

  再後來,上麵調查從鋼都四中捉來的那學生被打壞的事,劉副局果不然把兩個實習警察拋出來擋事。那天,老黃看見兩個實習警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雖然有些惋惜,但老黃知道,這號誰拽著就給誰當槍的愣頭青,不栽幾回跟頭是長不大的。這次情形著實嚴重,捂不住了。動手狠的那個,這幾年警校算是瞎讀了。

  小崔拽著老黃走在路上,正聊得起勁,後麵響起了車喇叭聲。於心亮就是這樣的人,隻要看見小崔老黃,他就把生意甩脫,執意要送他們一程。於心亮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卻不把生意看得太重,喜歡交朋結友。認準了的人,他沒頭沒腦地對你好。有兩次,老黃獨自走在街上,於心亮見到了,一定要載他回家。老黃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和於心亮不是很熟。但於心亮說,黃哥,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這次,於心亮硬是把小崔拽上了車,問兩人要去哪。小崔隨口就說,去烤鳥店。於心亮也曉得那家店-“鴨”字掉了半邊以後,名聲竟莫名其妙躥響了。三個人在烤鳥店裏等到一套桌椅,坐下來喝啤酒。老黃不停地跟於心亮說,小於,少喝點,等下你還要開車。於心亮卻說,沒事,啤酒不算酒,算飲料。說著,於心亮又猛灌一口。幾個人說來說去,又說到於心亮的家事。那天在於心亮家裏,老黃不便多問,之後卻又好奇。於心亮真要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他日子過得憋悶,悶在肚皮裏發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傾倒,會很難受。先說到他自己。於心亮覺得自己倒沒有什麽好說的,無非日子過得緊巴點。年輕十歲的時候,他敢打架,不想事,抓著什麽就拿什麽砸向對方。現在不敢打了,因為坐過牢,也怕花錢賠別人。他拿不出這錢。接下來於心亮說起了自己的哥哥,是打鏈黴素導致兩耳失聰的。又說起了妹妹,也是被該死的鏈黴素搞聾的。老黃就不明白了,說既然你哥已經打那針打壞了,妹妹怎麽還上當?於心亮拽著酒杯說,這要怪我媽,她腦袋不靈便,幹傻事。我小時候身體好,從來不打針,要不然我這一家全是聾啞。說到這裏,於心亮臉上有了苦笑。他繼續說自己妹妹:她蠻聰明,比我聰明,但是聾了。我爸嫌她是個女的,聾了以後不讓她去特校學手語,費錢。她恨老頭子。十幾歲她就跟一個師傅學理發,後來……後來那個師傅把她弄了,反賴是她勾引人家。她嘴裏咿裏哇啦說不清楚。後來生了個崽,白花花一大坨,生下來就死掉了……為什麽要講這些屁事呢?不說了。

  老黃順著話說,好的,不說了。他驀地想到在筆架山公園後門開店的小於。但是,小於和於心亮長得實在太不像了,若兩人是兄妹,那其中肯定有一個是基因突變。

  不說了不說了……哎,說說也沒關係。於心亮自個憋不住,要往下說……後來她結了婚,但那男的喜歡在外麵亂搞,到家還拿她的錢。她的理發店以前就在團灶,手藝好人性子也好,所以店麵一天到晚都不斷客。她男人拿著她的錢去外麵弄女人。有一次,有個野女人還鬧到家裏來。我趕過去,女人曉得我厲害,掉頭就跑。我覺得這事我應該管管。誰叫我是她哥哥,而她又聾啞了呢?我過去把她男人收拾幾回,她男人正好找這借口離婚。所以,她恨我。但這能怪我麽?你再怎麽離不開男人,也得找個靠得住的啊。說她聰明,畢竟帶了殘疾,想事情愛鑽牛角尖。於心亮歇嘴的時候,老黃問,你那妹妹,是不是在筆架山上開理發店?於心亮眼珠放亮了,說,你認識啊?老黃說,她刮胡子真是一把好手。於心亮咧嘴一笑,說,是的咧,那就是我妹妹,人長得蠻漂亮,不像我,長得像一個萵苣。老黃說,今天別開車了,等下你回去休息。於心亮說沒事,又撮了個響榧子,要了三瓶啤酒。各自喝完一杯,於心亮眼裏明顯有些泛花。老黃隻有提醒自己少喝,等下幫他把車開回去。

  於心亮又說,黃哥,聽崔老弟說你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單過?老黃眼皮跳了起來,預感到這渾人要借酒勁說渾話,趕緊支開話題想說些別的。於心亮說,別打岔哥哥,你真是個聰明人,一下就聽出苗頭了。你人穩重,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妹妹雖然兩隻耳朵配相,但她年輕,懂味。你對她好,她就會滿心對你好……

  ……哎,小於我得講你兩句,玩笑開大了啊。也不看看我什麽年紀。我女兒轉年就結婚了。老黃趕緊板起臉說,小於你喝多了,講酒話哩。於心亮說,我怎麽講酒話了?小崔說,於哥,你確實講酒話哩。於心亮酒醉心明,覷了一眼,見老黃的臉板了起來,舌頭趕緊打了個轉,說,不是酒話咧,今天搭幫你們請,吃多了烤鳥,一口的鳥話。

  鋼渣這一陣很充實,把造炸彈的事先放一放,轉而去跟啞巴老高學手語。啞巴老高是賣手切煙絲的。鋼渣喜歡買他切的白肋煙,抽著勁大,一來二去算是熟人了。老高認字,鋼渣翻著新華字典,要問哪個詞,就指給老高看,老高便把相應的手語做出來。鋼渣覺得手語比較好學,因為形象啊。他甚至懷疑,手是比舌頭更能表意的東西。從老高那裏回來,鋼渣就把手語現買現賣地教給小於。小於樂意學。她自創的手勢表意畢竟有限,比如說,小於指一指鋼渣,鋼渣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如果小於想親昵一點,想拿他叫“親愛的”呢?若不學正規手語,這就很麻煩。鋼渣教小於兩種手勢,都可以表達這意思。其一:雙手握拳拇指伸直並作一起,繞一個圈;其二:右手伸開,輕撫左手拇指的指背。小於有她的選擇,覺得第二種曖昧了,不像是說親愛的,倒像暗示對方上床做愛。小於傾向於使用第一種手勢。一個拇指代表一個人,兩個有情的人挨得近了,頭腦必然會有發暈的感覺-這真是很形象啊。

  鋼廠有個電視台,除了每兩天播放十分鍾的新聞,其餘時間都在播肥皂劇和老電影。鋼廠台片源有限,一個片子會反複播放。小於記性特別好,片子裏的情節即使再複雜,她看一遍就全記下來了,下次有重播,她搶著給鋼渣描述下一步的劇情。她最喜歡看年代久遠的香港武打片,看裏麵的人死得一塌糊塗。她要表達殺人的意思,就化掌為刀作勢抹自己的脖子,然後一翻白眼。鋼渣從老高那裏學來的標準手語,“殺人”應該是用左手食指伸長,右手做個扣扳機的動作。但小於嫌那動作麻煩,她寧願繼續抹脖子。她對鋼渣教給她的手語,都是選擇接受。鋼渣越來越喜歡這個啞巴女人了。她身上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得他對她迷戀有加。他時常覺得不可思議,再怎麽說,他鋼渣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的人,到頭來卻是被一個啞巴惹得魂不守舍。

  小於仍時不時拿鋼渣的腦袋當試驗田,剪成在破雜誌上看到的任何發式。每回見麵,她總是瞅瞅鋼渣的頭發長得有多長了,要是覺得還行,就把鋼渣摁在板凳上一陣亂剪。這天,電視裏播了一部外國片子,《最後的莫希幹人》,小於看了以後,兩條蚯蚓一樣的目光又往鋼渣的頭皮上蠕動了。鋼渣頭發隻長到寸多長,按說不適合打理莫希幹頭,但小於手癢,一定要剪那種發型。發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禿瓢,中間保留三指寬的一線頭發。沒多久,大樣子就出來了。發型改變了以後,鋼渣左腦半球上有一塊疤,右邊有兩塊,都暴露出來了。這是許多年前被人敲出來的。算好還留有一線頭發,要不然他頭皮中縫上的那顆紅色胎記也會露出來。鋼渣正這麽想著,小於又攏過來了。她覺得這個發型很不好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給鋼渣刮個禿瓢了事。

  鋼渣遞給小於五十塊錢,要她給自己買一頂帽子和一副墨鏡。她下到山腳,買來這兩樣東西。帽子有很長的鴨舌狀的帽簷,但並非鴨舌帽;墨鏡是地攤貨,墨得厲害,隨便哪個時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見夜晚了。

  皮絆進屋的時候,看見鋼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絆說,捂痱子啊。鋼渣沒有做聲。皮絆又看見那副墨鏡,仿佛明白了。鋼渣當然不會是去旅遊。皮絆恍然大悟地說,鋼哥,炸彈弄出來了?要動手了?鋼渣隻得掀開帽子,讓他看看光頭。鋼渣說,又被刮了光頭,腦殼皮冷,戴戴帽子。皮絆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說你怎麽老往後麵拖啊?要是不想幹了,跟我明說,別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樣,一輩子都等個沒完。

  鋼渣也挺無奈。他時不時去回憶,身上捆炸藥包去銀行搶錢的想法是怎樣形成的,又是怎樣固定下來並付諸實施的呢?一開始無非是酒後講講狠話,皮絆聽後卻認真了,說要給他打下手,還老問他幾時動手。鋼渣又不好意思說我這是講酒話。多扯幾次,造炸彈搶銀行的事竟然越來越清晰,從酒話嬗變成了具體的行動。而鋼渣,他感覺自身像是被扭緊發條一樣。扭發條的人顯然不是皮絆,那又是誰呢?皮絆這一根筋的家夥好幾次對他說,鋼渣,你莫不是故意講狠話嚇別人吧?你打架厲害,但打架厲害的,未必個個都不要命。鋼渣嘴是很強的,麵對皮絆的質疑,依了他的性子,隻會死爭到底。他說,炸藥還沒造出來,他媽的,造炸藥總要技術吧?要不然你來弄,我等著,你哪時造好我們哪時動手。皮絆就沒話說了。他雖然老嫌鋼渣的手腳慢,但換是他,肯定一輩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殺傷力的炸彈。

  炸彈過不了多久就會弄好。雖然有幾個技術點需要攻關,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鋼渣心裏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於主動過來和鋼渣親熱了一回。然後她告訴他,自己要出去幾天。離婚後判給前夫的那個孩子病了,要不少錢。她手頭的錢不多,得全部送過去。她自己也想守著孩子,照看幾天。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離婚這事也割不斷。

  以後幾天,鋼渣果然沒看見小於開店門。他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馬路對麵的理發店。他很想手頭有一筆錢,幫幫小於。錢也許不算什麽東西,但很多時候,錢的確要比別的任何東西更管用。鋼渣看武俠小說長大的,那書看多了,使他誤以為隻要打架厲害,就會相當有錢,走南闖北肆意揮霍,過得很瀟灑。現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皮絆又拖了一袋東西回來,解開繩,裏麵叮叮當當地滾落出許多小件的物品,竟然還夾雜著一兩個空啤酒瓶。鋼渣本來想揶揄兩句,卻沒能張開口。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過。

  炸彈造得怎樣了?皮絆扔來一本書,竟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中的一本,基層民兵的國防知識教材。封麵上還拓著一個章:發至下鄉知識青年小組。皮絆說,你看看有沒有用。裏麵有炸彈的圖,從中間切開了。炸彈能從中間切開麽?

  皮腦殼,那叫解剖圖。哪撿來的?這書沒用,就好比把《地雷戰》看上二十遍,你同樣造不出地雷。摸著這本年代久遠的書,鋼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著皮絆的耳朵灌輸他說,現在人類跨入二十一世紀了,凡事要講科學,講技術,就是造土炸彈,也需要很高的工藝水平。但是皮絆這號人,他如果能理解,還至於在撿啤酒瓶的同時揣著一堆發財夢嗎?最後,鋼渣總結出一個認識:如果以後和小於生了孩子,定要讓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皮絆坐下來,剝開一包軟裝大前門,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說,鋼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彈,我們先從小事做起……那口煙霧很飽滿,皮絆說的每一個字,都拌和著煙霧往外蹦。他接著說,除了搶銀行,別的事也可以幹。比如說去鐵路割電纜,去搞空調機外機,去貨站搞鋅錠。雖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還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鋼渣皺了皺眉頭。他從來沒想過去做這些小事,現在也提不起興趣。皮絆繼續往下說,要不然,我們可以去搞的士司機的,這些家夥,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塊錢,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們就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李木興得手好幾次,小範那苕人也幹這事。鋼渣覺得這事稍微靠譜一點。再說他不能老是對皮絆說不,說得多了,皮絆會以為他膽怯。鋼渣問,皮腦殼你會開車嗎?皮絆說,我會,隻是還沒搞駕駛證。鋼渣笑了說,你這豬,開搶來的車還要什麽駕駛證?不如現在我們就開始做準備?

  拿定主意以後,鋼渣來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午後天光。他很想見見小於。小於的店門閂得鐵緊。過了不久,雨就開始下起來了。

  案發現場在右安區和大碇工業園之間的一段,四車道公路旁斜逸而出一條窄馬路,傍溪流往下走,沿這路前行兩裏,現出一片河灘。屍體被拋在河灘一處凹槽裏。被警戒線一勾勒,案發現場有了更多的沉重感。車頂燈還在忽閃著。這樣的早晨,空氣尤其黏稠。老黃坐的車半路拋錨,慢了十來分鍾。到地方,老黃瞥見小崔的臉上有淚水淌過的痕跡。一個男人一旦流淚,即使擦拭再三,臉上也會現出大把端倪。這跟女人不同。

  怎麽了?隔著三五步的距離,老黃開口問話。小崔被老黃的詢問再次觸動,眼窩子又潤起來,沒有說話。老黃攏過去看,屍體保持著被發現時的狀態,臉朝上麵翻,表情和肢體都凝固成挺別扭的樣子。老黃感受到這人死得憋屈。死者的麵相,看著熟悉。因為死亡,人的臉會乍然陌生起來。老黃再走近幾步,才確認死者就是於心亮。

  現場勘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撥人呈篦狀梳理這片河灘,仔細尋找著指印、足跡、遺留物以及別的痕跡。老黃發覺自己有些多餘,走到近水的地方,在一塊卵石上坐下來,摸出煙卷。他看見一輛警車頂燈打著旋,晃進眼目。霧氣正從河灘一堆堆灌木叢中升起,並散逸開去。他點了煙,隨意地瞟幾眼,就大聲招呼就近的那個警員過來拍照。再一想,光拍照還不夠,老黃補充說,把石膏粉取來,要做個模。在他身邊不遠的一塊鬆軟的土皮上,遺留有單個足印。在辦案方麵,老黃輕易不開口表態,一旦說了話,年輕警員會攏過來按他的意思辦。在足印勘驗方麵,老黃稱得上是專家。分局調他過來,看中的也是這一點。

  接下來,老黃在一叢骨節草裏發現了兩枚煙蒂,一並取走。水邊有一溜臉盆大小的卵石,是專讓人坐著休憩的。他想,P股的坐痕沒什麽價值,否則應顯個影。他能斷定,案犯在這裏坐過-把屍體拋棄以後,案犯在河中洗去血跡,感到累了,就坐著抽煙。殺人之後,凶手通常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河麵寬泛,但河水相當淺,要不然屍體不會擱置在河灘上。

  老黃用石膏做模時,好些年輕警員圍了上來。一開始做模,總不得要領,能看到老黃這號專家現場操作,自然要多留些心眼。老黃把可調圍帶圍著足跡繞幾圈,並清理其中的細小雜物。對於足跡不清晰之處的輕微整理,隻能是老手憑經驗把握的事。老黃把石膏漿徐徐灌注進去,偏著腦袋看年輕警員繃緊的臉,心裏淌過些許得意。適當縱容心裏那份得意,能獲得上佳的工作狀態。

  緊接著的現場分析會,劉副局首先發言。刑事重案基本上由劉副局主抓。他的辦法老舊,不計物力人力,搞大規模的查緝戰,但總是能收到效果。死者的身份得到確認以後,劉副局就認定這是一樁搶車殺人案。去年以來,鋼城的搶車、盜車案頻發,背後肯定隱藏著一個團夥。市局已經做了整盤的戰略部署,重點抓這案子,目前處於搜集線索篩查信息階段。網張開了,收口尚待時日。劉副局把這起案件歸口並入盜車團夥的案件,看上去也是順理成章的。再者,出租車是搶盜的重點,因為款式常見,價位不高,有利於盜車團夥成批地賣出去。搶車盜車團夥經過若幹年發展,零售生意做起來不過癮,喜歡打批發,整躉。

  在此之前,搶車盜車案裏沒有伴發命案。劉副局既然把這起殺人案並入其中,就有理由認定盜車團夥的案情正在升級,市局的全盤部署有必要做出相應調整,應多抽調警力,加大盤查力度。劉副局把他的意思鏗鏘有力地說了出來。他說話時,習慣把手中純淨水瓶捏來捏去,使之不斷地癟下去又鼓起來,發出碎裂的聲音。

  有時老黃想跟劉副局討論討論辦案成本的問題,話到嘴邊又憋住了。他知道,劉副局的腦袋裝滿既定經驗,這輩子也不會理解諸如“辦案成本”之類的概念。抓得住老鼠才是好貓,但抓鼠的時候撞碎了一櫃子碗碟,那是主人家考慮的事情。

  現場分析會,正是坐在那一圈卵石上召開的,石麵沁涼,冷氣幽幽躥進肛腸。這次老黃站起來發了言,陳述個人觀點。他認為,把這案子並入搶車、盜車係列案件為時過早。劉副局不吱聲,眼神杵了過來。老黃說,這起案件和以往團夥盜車案件,特征上有明顯的不同。首先,以前的搶車案,從未並發命案,頂多隻是用鈍器敲擊車主,致使車主昏厥以便實施搶奪。那個集團的案犯主觀上一直不存在殺人動機。但這起案件,凶犯持銳器作案,一動手就直逼要害,取人性命……

  年輕人都聽得認真。劉副局眼光掃了一遍,撇撇嘴,又捏癟了膠瓶,但膠瓶已經漏氣,沒有冒出聲音。他問,還有麽?老黃笑一笑,仿佛等著劉副局有此一問。他把剛倒成的石膏模拿出來,擺在眾人中間,指著上麵相應的部分說,這個鞋印,我看未必能用常用公式套算身高。現場采集的案犯鞋印,紋路有兩種,物象型、畦埂型。鞋碼都較大,套公式算,這兩個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個。本地人普遍個矮,兩個一米八以上的高個碰在一起並不多見。若真是這樣,案件反而有了重大的突破口。但從那叢灌木(老黃說話時用手指一指方向)後麵取得的成趟足印可以看出來,步幅合不上這種身高。從這模型上進一步印證了,案犯是有意穿大碼子的鞋,進行偽裝,誤導刑偵方向。所以說,我們要是按常規算,鞋碼放餘量的估計肯定不準確。老黃把鞋模子舉高了一些示意眾人,接著說,案犯兩人應都是三十以上的壯年男人,足印具有這個年齡段的典型特征,有明顯的擦痕、挑痕和耠痕。按說足印前端的蹬、挖應該很淺,但這個足印,前端幾乎不受力,向上翹起,不符規範。這一點進一步印證,案犯的鞋超出腳碼一截,前端塞有軟物,但踩在地上是虛飄的……

  那又怎樣?劉副局插進來一句。

  老黃擰開一瓶水,拖拖遝遝地喝了幾口,往下說。穿超腳碼的鞋作案,顯然不利於行走。盜車團夥的成員作案多了,即使要偽裝,要反偵破,也不會在鞋碼上做文章,給自己不方便。這起案件的兩個案犯,顯然作案不多,所以在偽裝上用力太猛,太想偽裝得周全。我認為,可以和盜車團夥的案件明顯區分開,這起案件應單獨偵破。

  ……你也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劉副局說話時臉皮已垂塌下來,吐字像鯽魚鼓水泡,一個個往外迸。他說,我看不妨兩條腿走路,暫且歸入係列搶車盜車案,借市局的整體部署,進行大規模查緝。這案件有特殊的地方,再指派專人調查。劉副局當了多年領導,這時已拿出了毋庸置疑的語氣。老黃不再往下說了,怕他當自己在捋倒毛。

  撤離現場時,老黃叫上小崔還有另兩個年輕警員擠進一輛車,脫離大部隊一路緩慢行駛。他希望這一路上能找到別的線索。把案發現場處理完畢,再沿路尋查一番,是老黃多年形成的習慣,且屢有收獲。再說,在現場腦子狂轉半天,也需要坐在慢車上舒緩地看著沿途景物,放鬆自己。路邊的草總是亂的,有些被風吹出了形狀,像用發膠固定的發型。有的地方,草已經開始頹敗。老黃忽然叫司機停車,他跳下車去往三米開外的一個黑斑走去。小崔問,怎麽了?他回答,說不清楚。就想過去看看。老黃走得不徐不疾,折回來時手裏多了一頂帽子。那是年輕人常戴的帽子,黑色,帽舌很長,內側貼有美特邦品牌的標識。

  一頂帽子。小崔說。他拿過來看了看,沒有什麽特別。老黃問他,對,一頂帽子,你看看有什麽不同?小崔就有些緊張了,非常想一口蒙出老黃心裏的標準答案。但他端詳半天,始終沒有看出端倪。老黃說,你肯定想深了,往淺裏走,還不行,就把你自己的帽子脫下來比對一下。小崔照做了。但拿自己的盤狀警帽和這頂遮陽帽做比對,又有什麽意義?老黃也不想為難他,最後嗬嗬一笑,指著遮陽帽的內側口沿說,看這裏。這頂帽子還沒浸得有腦油,肯定剛戴了不久。小崔問,怎麽能肯定是案犯留下的呢?

  這頂帽子一看就是正牌貨,值大幾十塊錢,估計是被風掀掉的。要不是案犯作案時間倉促,哪有不把帽子撿起來的道理?小崔在老黃一再啟發下,慢慢找到些感覺了。他說,案子應該是在這段路做下的,這才是第一現場。小崔的目光沿公路前後延展,灰色路麵闃寂得猶如一條死蛇。老黃沒有回答,他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這樣,他就聞到帽子裏麵透出的爽身粉氣味。現在,頭發剪成型後,幫顧客頭上撲些爽身粉的理發師,差不多都退休了。

  在團灶,追悼會總是開得很熱鬧,這破蔽的地方,人卻很多。老黃小崔各買一個花圈,上麵寫著祭奠的文字。鋼廠和於心亮熟識的人來了一坪,圍了好多張桌子打紙牌或者搓麻將。老黃在一個角落裏揀張凳坐下。旁邊那桌,一個打牌的人接了個電話要走,招呼老黃過去接幾圈。他說,老哥,替我打兩圈。老黃點點頭,擠到牌桌邊。這一桌的幾個人都是三級牌盲,廁所打法,每一級輸贏五角錢。老黃有點索然無味,一邊贏錢,一邊還漫無邊際地走神。

  晚九點,他看見了啞巴小於。據說白天家裏人去找她,把筆架山前後翻個遍,都沒能把人翻找出來。現在她自己來了,穿得很素,眼泡子在來之前就哭紅了,有些發腫。走到於心亮的遺像前,小於開始哭泣。小於的哭聲很低,聽著有點疹背。很多人抽出腦袋看向小於。小於很快哭塌了下去,又被親戚架起來。老黃勾下腦袋甩牌。小於哭夠了以後,慢慢踅向這個方向,在老黃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老黃瞥了她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認出這是個老顧客。她抹著眼睛勉強笑一笑。轉瞬,她又恢複了哭喪的表情。

  淩晨兩點,一個長魚泡眼的年輕人走進靈堂,徑自走到小於麵前。那時小於趴在自己膝蓋上睡過去了,魚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說話。老黃下意識把魚泡眼打量一番,最後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這也是職業習慣,老黃看一個人,目光最終會定格在對方的腳下。水泥地麵太硬,剛掃過,沒有積灰,所以也沒留下鞋印。老黃甩牌的時候,眼角餘光往靈堂外麵瞥去,小於已隨著魚泡眼去到看不見的地方。外麵,鋼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鋼渣這一晚很是煩亂,他後悔殺了人,不但沒搶到幾個錢,而且殺掉的那家夥竟是小於的哥哥。鋼渣恨恨地想,這麽狹長,這麽寬闊的鋼城,事卻偏偏這麽巧合?殺人的當時,他看了看那司機的嘴臉,根本沒法和啞巴小於聯係起來。當晚,去到停靈的地方,他叫皮絆進去把小於帶出來。小於出來後,他拽著小於沿一條胡同往深處走,皮絆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盞路燈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頭皮,用手勢詢問小於,家裏出什麽事了?小於流著淚告訴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鋼渣非常清楚,於心亮確實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於的眼淚不斷地溢出來。她兩眼緊閉,卻禁不住淚水。在淡白路燈的照耀下,小於緊閉的兩眼像兩道傷口,液體不斷地泌出來。鋼渣幫小於抹去眼淚,從褲袋裏掏出幾張老頭票,橫豎塞進她手裏,並說,不要太難過,還有我。小於強自笑了,把即將奪目而出的眼淚戧回眼槽子。鋼渣被小於的微笑再次打動,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頭吐出來後,情欲已經不要命地勃發了。他打一輛車去到筆架山上,把她拽進租住的房間。一陣零亂的撫摸過後,鋼渣明顯感覺到小於的身體正在發潮,發黏。他不敢開燈,因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為難的,是惘然無措的。

  漫長的做愛過程中,鋼渣聽見遠處不時有鞭炮聲響起來。也許,同一晚,偌大一個城區會有多處停靈,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給於心亮的。

  劉副局暫調市局主抓搶車盜車團夥的案件。這事下的力度很大,調查取證還順,套用開會時的俗常語,說是“取得階段性成果”應不為過。幾個主要案犯已悉數進入掌控。在市局的會議上,劉副局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認為應該提前收網,不求一舉抓獲所有案犯,而是重點擊破,然後查漏補缺,到第二階段再把那堆蝦兵蟹將一個個刨出來。市局肯定了劉副局的意見,但這網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尋求兄弟單位聯動,前期工作必須做得紮實周密。

  最近不大看得見劉副局,他幾乎都在外麵跑聯絡工作。時而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時髦便裝,腋窩裏夾著個鋥亮的皮包,看著像廣東來的商人。分局裏的人抽走一些,隨劉副局跑外線的聯絡工作。剩下的一幫警員辦起案來,都肯去老黃那裏討主意。老黃往人堆裏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樣,但他偏偏生就了閑性子,誰找他拿主意,他就說,你自己看著辦,老弟,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看你肚皮裏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黃把注意力放在那頂帽子上。他不事聲張,隻安排三名警察去查這個事。搭幫劉副局外出,老黃得以放開手腳。揪住這細微線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輕警察都覺得玄虛了些,從半路撿來的一頂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譜。鋼城說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萬,狹長的城市被割成若幹區。這頂帽子再常見不過,找起來,擺明是大海撈針。再說,帽子跟案情有無關係,眼下根本確定不了。老黃臉上總是鈍鈍的微笑,跟他們說,未必,事情沒做之前,是難是易沒個準。很多事做起來要比料想的難,但有些事,做起來會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輕警員果然覺察到了自己的先驗意識有偏差。確認這頂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貨以後,所有的批發市場、路邊店、地攤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鋼城的專賣店有五家連鎖,找到總代理商一統計,該型號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個鋼城走貨量是一百七十四頂。有發票和收據(必須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辦案,與工商局無涉,店主才會亮出收據)記錄的計五十一頂。小崔打算循著發票收據先查訪那五十一人,但老黃說,這五十一人先撂在一邊,進一步縮小範圍,查另外的一百二十三人。店主和店員循著記憶向警員描述這款帽子的買家,像羊拉屎一樣,這次想起一兩個,下次又想起一兩個,稀稀拉拉。到這階段,開始磨煉幾個警察的耐性了,他們得頻繁光顧那五家店鋪,搜集新近記起來的情況。小崔用電腦記錄下對每一個顧客的描述。這事情幹了一陣,反而能從繁瑣裏得來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還沒有眉目,市局已決定近期對盜車團夥收網圍捕。所有分局都要為這事忙碌起來。劉副局已回到分局,脫下老板裝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筆挺的模樣。老黃隻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體部署中。

  統一行動前,所有參戰警員都到市局大會議室裏集中。進去的人首先取一對連號標簽,簽上大名,其中一張標簽拴在手機天線上。接著,幾個女警員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鏽鋼托盤,在座位間齊頭並進。大家都把手機放到托盤裏麵。老黃把手機咣啷一下擱進托盤。小崔第一次看見老黃用的手機,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諾基亞5110,非常巨大,像個榔頭。那手機往托盤裏一放,端盤女警員的胳膊似乎都壓彎了一些。後麵的警察看著托盤,忍不住嗤出聲來。老黃那手機和別的手機擱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豬群。

  行動那天,老黃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卻是一股子勁,因為動員會已經激出了他的臨戰狀態。那天晚上的行動,卻顯得寡淡,定了點去捉人、找車,感覺像在自家地裏刨紅薯一樣。老黃小崔這組負責抓一個姓全的案犯,在黃金西部大酒店二樓洗浴中心的一個包間。兩人進到裏麵抓人時,重腳踹開塑鋼門,見那家夥躺在一隻農村用來修死豬的木桶裏,倚著一個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個毛孔都攤開著。見有人舉著槍進來,姓全的案犯神情篤定,一派處驚不亂見多世麵的模樣。等小崔挨近他身邊,他忽然臉一變,扯開嗓門號啕大哭起來。小崔厭惡地吐一口唾沫,覺得真他媽沒勁,神經繃緊了老半天,卻撞到這樣一頭蔫貨。

  另一隊派往氮肥廠舊倉庫抄查的警察,得以見到非常壯觀的情景:拉開倉庫門,裏麵整整齊齊堆垛著成山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麵一層化肥袋搬開,裏麵竟全是車,堆疊著碼放。車有偷來的,也有報廢的。該團夥把報廢車維修一下,再噴塗翻新,拿出去當贓車賣,以次充贓,從中賺一份差額。老黃自始至終隻關心一件事:有沒有於心亮的那輛車。這次行動,沒有找見那車。之後個把月裏,市局順藤摸瓜擴大戰果,跨省追回了四十餘輛賣出去的贓車,這其中也沒有於心亮的羚羊3042.

  慶功會如期進行,劉副局當天十分搶眼,嘴巴前麵擱著或長或短的話筒,簡直像一堆柴。劉副局說了好多的話,都有些說醉了。當晚,分局的人被劉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黃小崔隨了前麵的車一路走,再次來到黃金西部大酒店。裏麵有很多妹子,行屍走肉般來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來,都是賣肉的。小崔覺得這有些滑稽,怎麽偏偏來這地方呢?他睃了老黃幾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黃似乎沒注意小崔的臉色。話筒遞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聲載道”。本來是兩個人的唱段,一幫年輕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黃隻好一人兩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實老黃看出來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麽好告訴他,這家大酒店,劉副局參著暗股。把皮條生意做到如此規模,如果沒有公安局的人參暗股,可以說,一天都開不下去。當然,老黃是聽熟人說的,也不能確定。雖然這樣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亂開口,但老黃作為一個警察,更相信證據。

  既然這次行動沒有找到於心亮的車,老黃就可以跟分局提出來,把於心亮那案子單獨辦理。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點了幾個人。其實這一撥人,早就確定了的。

  這以後不久,小崔從美特邦團灶店得來一個消息,有個女啞巴也曾來買過這款型的帽子。該店員請假剛回來,她把買帽子的女啞巴記得很牢靠。要是一個正常人買一件小貨,很難記得牢靠,或者張冠李戴,本來是買褲衩卻記成了帽子。但一個女啞巴來買男式便帽,店員就留心了。女啞巴用手勢比畫著跟店員討價還價,該店員好半天才跟她說通,店裏一律不打折,這和地攤是不一樣的。店員以為啞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會買,但她還是買了。小崔記錄著女啞巴的體貌特征,又聽見店員說,時不時還看見那啞巴從店門前走過去。

  小崔把那條記錄給老黃看,問老黃想到了誰。老黃眼也不眨,第一時間就反應出了小於。小崔也點點頭。於是老黃蹙起眉頭,說,是不是小於買給她哥的?難道這頂帽子是戴在於心亮頭上?於心亮沒有戴帽子的習慣啊。小崔認為有這可能。他說,於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機一天在外麵跑,都喜歡戴頂舌簷長的帽子。小於要送她哥哥一頂,完全說得過去的。

  為確認那個啞巴,小崔在美特邦團灶店枯坐幾天。直到一個下雨的午後,那店員忽然在他肩頭一拍,說,就是她,就是她。循著指向,小崔果然看見了啞巴小於。回到分局,小崔認為帽子這條線索應予作廢-很明顯,小於買帽子是送給於心亮的,因此帽子是從於心亮頭上掉落的。老黃的意思是,不忙驚動小於,觀察她一陣,看看她平時跟哪些人接觸。

  次日,小崔按老黃的安排去了筆架山,以小於店麵為原點,觀察周圍情況。對街有一棟漆黑肮髒的樓房,五層高。他爬到樓頂平台,在一間用油氈蓋頂的雜物間找了個觀察點,待在裏麵向下看。在小崔看來,小於的生活最簡單不過,每天開門關門,有的晚上會去賭啤酒機。她兩天掙的錢,隻夠買五六注彩。在場子裏,小於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別人賭。有一天她押中一個單號,贏了32倍,其後一整天她都沒有營業,全待在場子裏,直到把錢輸光。

  第四天,小崔看見小於搬來很多東西堆到自己店子裏。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裏,不回家了。小崔斷定小於身上不可能有什麽問題,於是他下了樓,走過街進入小於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小於認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幹警察。她把東西堆在屋子裏,不作整理,臉上掛著呆滯的表情。小崔把那頂帽子拿出來讓小於看,小於眼淚撲簌簌流了出來。不用問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給於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做個紀念,但小崔搖了搖頭。

  這條線索斷了,幾個人都不免沮喪。在這件事情上,眾人花費不少時間,卻是這樣的結果。小貴忍不住說了一句,怎麽早沒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過的。老黃沒有做聲。他自嘲地想,也許,我就懂觀察腳上的鞋啊,觀察帽子又是另一種思路了。

  當晚,老黃坐在家裏,看電視沒心思,看書也看不進去,把玩著那頂帽子,發現左外側有一丁點不起眼的圓形血斑,導致帽子布麵的絨毛板結起來。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點血跡,著實不容易辨認。他趕緊拿去市局技術科,請求檢驗,並要跟於心亮的血液樣本進行比對。他也搞不太清楚,這麽一丁點血跡能否化驗。技術科的人告訴他,應該沒問題。結果出來了,報告單基本能認定,血跡來自於心亮。老黃更蒙了。屍檢顯示,於心亮的鼻頭被打爆了,另一處傷在頸右側,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於心亮自己的血,怎麽可能濺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圓,可以看出來是噴濺在上麵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間有帽簷阻隔,血要濺到那位置,勢必得在空中劃一道曲度很大的圓弧,這弧度,貝克漢姆能彈鋼琴的腳都未必踢得出來。

  那天鋼渣打開房門剛要下樓,見一個人正走上來。這人顯然不是這裏的住戶,他一邊爬樓梯一邊不停地仰頭往上麵看。這人行經鋼渣身邊時,鋼渣朝門角的垃圾簍吐一口唾沫,然後縮回房間去。他一眼看出來,這人也是個綠膠鞋-他左胯上別著家夥,而手機明明攥在手上。鋼渣去到朝向小於理發店的那扇窗戶前,用鏡麵使陽光彎折,射進店子裏,晃動幾下。小於發覺了,剛站到門邊,鋼渣就用手勢告訴她,不要過來,晚上他會去找她。

  當晚小於到啤酒機場子,果不然,那個綠膠鞋後腳跟來了。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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