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章 心愛的樹

  蔣韻

  1890年,或者,1891年,一個人帶著行裝上路了。他離開海邊的大道,沿灌木林裏一條草木繁茂的小路,準備做一次環島的旅行。後來他有了一匹馬,是別人借給他的,他就騎著這馬繼續走向島嶼的縱深。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打著招呼,說:“哈埃雷-馬依-塔馬阿!”意思是說,來我家吃飯吧。他笑笑,卻並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後來,有一個人叫住了他,是一個像陽光般熾熱明亮的婦女。

  “你去哪裏?”她問他。

  “我去希提亞阿。”他回答。

  “去做什麽?”

  “去找個女人。”

  “希提亞阿有不少美女,你想討一個嗎?”

  “是的。”

  “你要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是我女兒。”

  “她年輕嗎?”

  “年輕。”

  “長得健壯嗎?”

  “健壯。”

  “那好。請把她找來。”

  就這樣,歐洲人高更,在希提亞阿,找到了他的珍寶,他年輕健壯俊美、皮膚像蜜一樣金黃的塔希提新娘。他用馬把他的新娘、他幸福和靈感的源泉馱回了島上的家。

  兩年後,這個男人離開了,他乘船離開塔希提回法國去。他的女人,坐在碼頭的石沿上,兩隻結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海水裏,總是插在耳邊的鮮花枯萎了,落在雙膝上麵。一群女人,塔希提女人,望著遠去的輪船,望著遠去的男人,唱起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不要再耽擱,快些動身,一起跑到另一個島。請你們到那裏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麵的我。”

  --取材自《諾阿諾阿》

  一、梅巧和大先生

  梅巧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發妻子。大先生的發妻,死於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考到了北京城裏讀書,而女兒,也快滿十三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下大宅裏生活。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範,女師,由於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上學讀書。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七十歲也嫁。”

  這後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隻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豔,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裏,整整收藏了五十年。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裏,它是小的。梅巧向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做巴黎。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鬱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麵貌,她把屋瓦全部塗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恐怖。”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麽多的時光要怎麽過才過得完?梅巧歎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大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嚴謹,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範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員。大先生教數學,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裏的排行,他並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麽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這閱人無數的大先生,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竟然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裏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跨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後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於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幹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現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隻有在學堂裏,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後,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隻有在那裏,梅巧還是“範梅巧”,甚至是“範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範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築裏,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裏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裏的,現在,她知道了。

  生下第一個孩子,還沒有滿月,梅巧就跑去參加期末考試了。在七月的暑熱季節,她的兩隻大乳房,脹得生疼,乳汁在裏麵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她的前襟就濕透了。巡堂監考的先生關切地停在了她麵前,猶豫著要不要遞給她一塊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她吞咽下羞恥的眼淚,在心裏發誓說,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可是,這事哪裏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那些孩子,還是接踵而來了。有了老二、老三,說話間肚子裏又有了老四。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輕,肥沃,漫不經心撒下種子,就有好收成。她折騰自己,在學堂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裏練跳遠,兩條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那一團溫暖的詭異的血肉,就像吸附在她體內一般,堅不可摧。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還在身上藏了咒人流產的符咒,一切,都沒能阻擋那血肉們一天天壯大、成熟。大先生的娘,她婆婆,在她生下老二時從鄉下來看她就發了話,說:“淩香她媽,快別去學堂現眼了,拖兒帶女的,就做了女狀元,又能咋?”她自己的親娘也勸她,說:“閨女呀,別強了,認命吧,人誰能強過命去?”大先生呢?大先生嘴裏不勸,可是那些勸阻的言語都寫在了眼睛裏。梅巧就回避著大先生的眼睛,堅持著,那堅持可真是需要耐力啊。本來三年的學業,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個年頭,這場艱苦卓絕的堅持才見分曉:梅巧終於拿到了蓋著鮮紅大印的女師的畢業證書。

  她捧著那證書,跑回娘家,一進門,哈哈大笑,熱淚狂流。

  大先生籲出一口長氣,心想,該消停了,安靜了。

  老四在她肚子裏,一天一天長大,她果然安靜下來,或許,太安靜了些。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現在,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啞巴。她使盡了氣力似的,眼神變得渙散和呆滯。北方的夏季,已經臨近尾聲,卻又突然來了秋老虎。她搬一把躺椅在樹下乘涼,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那是一棵槐樹,說不出它的年紀,枝繁葉茂,濃蔭灑下來,遮住半座院子。槐樹是這城市最常見的樹,差不多是這城市的象征。梅巧不喜歡這樹老氣橫秋的樣子,她就在畫上修改這樹,她惡作劇地解氣地把樹葉塗染成了藍色。一大片藍色的槐林,有著洶湧的、澎湃的、逼人的氣勢,乍一看,就像雲飛浪卷的大海,翻滾著激情和-邪惡。

  臨產前不久,一天深夜,大先生被梅巧的驚叫驚醒了。原來她做了噩夢。她驚恐地抓住了大先生的手,說:“我要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這麽多年來,她還從來、從來沒這樣子哭過呢,當著大先生的麵,哭得這麽軟弱、無助、放縱和悲傷-她一直都像敬畏父親似的害怕著他。大先生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心裏發毛,嘴裏卻在說:“別胡思亂想,哪能呢?胡大夫是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許諾。

  分娩果然是不順利的,胎位不正。留學日本的胡醫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最後,動了刀剪,下了產鉗。梅巧在產床上忍受了兩天一夜的煎熬,生死的煎熬。接下來就是產後憂鬱症,厭食、低燒、不說話,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哭泣。孩子被奶媽抱去了,她一滴奶水也分泌不出來,倒省了以往回奶的麻煩。孩子是那麽小的一個小東西,還不足五斤,剝了皮的狸貓似的,頭被產鉗夾成了長長的紫茄子。她一看到這孩子就厭惡地戰栗,又厭惡,又憐憫。

  大先生接來了嶽母,讓嶽母陪伴她坐月子。嶽母盤腿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東說西。說一百句她也不理不睬,說一千句她也不理不睬。她不說話,也吃不下東西,喝一碗沁州黃小米湯也反胃,倒像害喜似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嶽母無計可施,哭了。

  “梅巧呀,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這是自己作死哪!”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讓人驚心,也隻有親生親養的娘,說得出口。她娘說完這話,歎著氣,回家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可是大先生不行,大先生不能“眼不見”啊,大先生不能落荒而逃啊。終於,有一日,大先生回家來,叫過大女兒淩香,給了她一樣東西。六歲的淩香拿著這東西進了母親的房門。淩香喊了一聲“媽”,爬上炕,把這東西遞了過去。

  梅巧接過來,先是一怔。漸漸地她的手顫抖了,她一把抱過淩香,把她緊緊攬在懷裏,她感到淩香的小身子那麽溫暖、柔軟和芳香,她感到這小生命那麽溫暖和芳香。生活得救了。

  那是一張聘書。

  國民小學校的聘書。

  春節過後,梅巧就成了一名國民小學校的教師。她先教四年級的算學,後來就教了美術。這教職,不用說是大先生替她謀來的。別人謀職,大約要費一些力氣,可是在大先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隻是,這一句話,說,還是不說,卻一定是個折磨大先生的問題。大先生是清楚這女人心病的症結的:她是害怕四合院裏這平常人家主婦的日子,她年輕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這日子!有什麽辦法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天氣還沒有轉暖,梅巧就脫去了棉袍,換上了春裝:陰丹士林布麵的大褂,上身罩一件開司米綠毛衣,那綠真是又清新又理直氣壯,春草似的嘹亮霸氣。生育了四個孩子之後,梅巧的身材,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站在那裏,仍然是玉樹臨風似的一個人,一個新鮮的人,出淤泥而不染。這新鮮的人,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手上沾了粉筆灰,或是水彩,甚至還有墨漬,衣襟上也蹭了粉筆灰,卻仍然是新鮮的,明亮的。外麵的世界,一個闊大的天地在滋養著她呢。說起來,她倒並不是多麽熱愛教書這職業,她熱愛這外麵的世界。

  國民小學距離她的家,走路也就十幾分鍾的樣子,課業也不重。還有一樁意外的高興事,那就是,當年,她在女師讀書時的好朋友,她們稱作“張君”的一位,竟也在這所學校裏任教呢!張君比梅巧早畢業幾年(梅巧不是因為一次又一次懷孕、生產耽擱了嗎?),畢業後回到了家鄉,一個離這城市近百裏、盛產葡萄和陳醋的小縣份,一來二去的,就失去了音訊。不想,竟在這裏撞上了,還做了同事!梅巧真是高興壞了。

  “哎呀哎呀,”她叫著,“還以為你在哪兒呢,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了呢,原來你就在我家門口啊!”

  “是啊是啊,我埋伏在這兒,守株待兔呢。”張君回答。

  兩個人的眼睛裏,都閃著淚光,流露出了女學生的天性和情狀。可她們終究不是女學生了。就在這一刻,她們突然感覺到了時間,就在耳邊,呼呼地,如同大風一樣呼嘯而過,刮得她們心裏一陣茫然。

  “我結婚了。”張君說。

  從前,張君是那麽英氣的一個少女,寬肩、長頸、濃眉,身板像楊樹一樣永遠挺得筆直。她們開玩笑叫她“美男子”。這狂妄的“美男子”曾經叫囂,要一輩子守住她潔淨的處子之身。如今,似乎是,一切如舊,肩還是寬的,頸還是長的,身板仍然是挺的,可從前的誓言,灰飛煙滅了。

  那一天中午,這兩個重逢的好友,在校門外一間山東人開的館子裏,吃了午飯。是梅巧做東。她們甚至還喝了一點酒,竹葉青。那真是用竹葉泡出的好酒,清澈而碧綠,喝在嘴裏,有一股奇特的異香。她們把著盞,彼此訴說著別後的經曆。梅巧的經曆,三言兩語就道盡了,那就是,生孩子,接二連三地,一口氣,生出四個。而張君,則要複雜得多,有戲劇性,那就是,抗婚,私奔,和心愛的人,一路出逃-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哎呀哎呀!”梅巧連連叫著,因為酒,也因為興奮,雙頰變成了桃腮,灼灼燃燒著,“張君,你真是不平凡哪!”

  張君在國民小學,隻教了短短一個學期,就辭職了。她丈夫突然接到了武漢某所學校的聘書,暑假裏,最熱的伏天,她離開了這城市匆匆前往長江邊那個火爐裏去。臨行前,她來向梅巧辭別。她給梅巧留下了通信的地址,說:“給我寫信啊。”

  梅巧點點頭,心裏翻江倒海。

  “若有機會,就來南邊看我啊。”

  梅巧不再點頭了,淚水一下子湧上來。這樣的機會,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的,永遠也不會有啊。她背過了身去,再回頭時,朋友已經不見了,院子裏空蕩蕩,灑滿樹陰,知了的噪聲,像突然浮起似的,遮蔽了一切。知了-知了-知了,那是先知的聲音。

  二、來了個席方平

  這天,大先生回家來,對梅巧說:“讓人收拾出一間客房吧,有個北京來的先生,一時沒找著合適的房子,我留他住幾天。”

  梅巧家,頭道巷十六號,兩進的四合院,外帶一座小小的跨院,大大小小的房屋,二十幾間,雖說是孩子多,人口多,紅紅火火的一大家人,可閑著的空屋子,總還是有的。梅巧吩咐傭人們把後院的一間西屋拾掇了出來,那屋子裏,沒有盤炕,而是架了一張時新的銅架子的彈簧床。

  來人就是席方平。

  一聽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聊齋人物嗎?樣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淨淨。起初,梅巧還以為,這“從北京來的先生”,不知是個多威嚴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這樣一個年輕、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書生。

  說起來,這席方平,原來還是大先生的學生,弟子,得意的弟子,家道貧寒,寡母扶孤長大,後來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如今,剛畢業,就收到了大先生的聘書-不用說,大先生是很鍾愛這個弟子的。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中,設了家宴,算是給這弟子接風,請來作陪的,也是幾個親近的弟子。大先生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一壇“花兒酒”,是他家鄉的特產,用柿子釀出的一種奇異的果酒佳釀,大先生甚至還詳盡地給大家講了這“花兒酒”的妙處。一餐飯,賓主盡歡,席間,梅巧走進來,給大先生添茶,也是提醒他不要過量的意思。這時,隻見那個席方平,紅著臉,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麵前的酒杯。

  “大師母,”他喊了一聲,臉越發紅了,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勝酒力的,“給你添麻煩了,我,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一飲而盡,亮了下杯底。他眼睛裏,似乎,汪著許多的水。這哪裏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說:

  “有什麽麻煩的?房子空在那裏,不也是空著?”

  是啊,房子,就是要住人的,人不住,鬼就要住了。梅巧這麽想著就又笑了。怎麽今天總是想到鬼呢?大概,都是“席方平”這三個字招惹的吧?梅巧端著燈,不覺又走進了後院裏,前邊,酒宴還沒有散,可是後院人卻都已睡了。奶媽帶著孩子們,沉入了夢鄉,北房、東房、南房,一片漆黑,隻有西房裏,一燈如豆,悠悠地,在等待著夜歸的客人。梅巧輕輕推門,走進去,似乎,想看看,還有什麽不妥當的,她自己的影子,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投在牆壁上,倒把她嚇了一跳。

  這一夜,梅巧做夢了,夢很亂,飄飄忽忽的,夢中的梅巧,還是從前的樣子,出嫁前的樣子,16歲,梳著齊耳的短發,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一個人走過來,說:“原來你在這裏呀,原來你藏在這裏呀,讓我好找!”那個人,那說話的人,原來就是,就是現在的梅巧。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臉又一下子紅了。

  這事是讓人別扭的。照說,一個大師母,是不應該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個大師母,應該是,慈祥、端莊、安靜、溫暖,像一棵沒有雜念的秋天的樹。可是眼前這個“大師母”,這個光焰萬丈咄咄逼人的女人,這個讓人不敢和她眼睛對視的女人,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師母相比,相差何止千裏萬裏!

  要快點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後來,他們熟識之後,她讓他看她的畫,那是一次敞開和進入:那些燃燒的曖昧的屋瓦、那些波濤洶湧凶險邪惡的樹冠、那些扭曲變形陰惻惻的人臉,看得他驚心動魄。他用手輕輕撫摸它們,愛惜地,心疼地說道:

  “你這不屈服的囚犯啊。”

  三、淩香

  所有的孩子裏,淩香最依戀母親。

  四個孩子,一人一個奶媽,淩香的奶媽是最費了周折的。月子裏,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學,把她交給新雇來的奶媽時,壞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媽的奶頭。她閉著眼睛,張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一張起皺的小臉,由紅轉青。她寧肯去啃自己可憐的小拳頭,卻餓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這裏一哭,隔了半座城,那邊課堂上的梅巧,就如聽到召喚一般,兩肋一麻,刹那間,兩股熱流,擋也擋不住,洶湧著,奔騰而來,一下子,前襟就濕透了。

  梅巧的眼睛也濕了。

  有幾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門,雇一輛洋車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淩香,到了她懷中,一頭就紮進她胸口,凶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拚地擒住那奶頭,兩隻小手,緊緊緊緊抱住她救命的食糧,像隻瘋狂的危險的小獸。

  沒辦法,梅巧隻好向這小小的女兒繳械。從此,每天清早,出門前,她喂飽她,中午匆匆坐洋車回家,再喂她飽餐一頓。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媽睡覺,半夜裏,聽到她哭聲,梅巧就爬起來,喂她一餐夜宵。梅巧的奶,真是旺盛啊!一年下來,那淩香,養得好精彩喲,又白又胖,兩隻小胳膊,一節一節,像粉嫩的鮮藕,可以給任何一家乳品公司做廣告。梅巧卻一日千裏地瘦下去,直到後來,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跡般地失蹤了。

  有了這教訓,後來那幾個,一生下來,梅巧就交給奶媽去喂養了。後來那幾個,誰也沒再吃過親娘的奶水,和親娘,就總有那麽一點點隔。

  那幾個,各人有各人的奶媽,疼著,寵著,護著。淩香的奶媽,卻是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家。雖說,淩香沒吃過她的奶,卻也是被她抱在懷中,朝朝暮暮,抱了那麽大,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奶媽的離去,是淩香平生經曆的第一樁傷心事。她不知道奶媽為什麽突然就走了。後來,很後來,她才知道了原委:奶媽的離去是因為家中的孩子生了絕症。那一年,淩香剛滿四歲,人家就讓她跟弟弟淩寒的奶媽一起睡覺。好大一盤炕,奶媽摟著淩寒,睡一頭,淩香自己,睡另一頭。半夜裏,她小解,醒來了,喊奶媽,卻沒人理,她悄悄哭了。

  第二天早晨,淩寒的奶媽一睜眼,發現炕的那一邊,空蕩蕩的,淩香那個小祖宗,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地來,跑到院子裏,四處尋找,哪裏有她的影子?又不敢聲張喊叫,正沒主意呢,一抬眼,看見對麵南屋的門,虛掩著,露著寬寬一道門縫,那是淩香和她奶媽,住過的屋子。她急急地衝進去,隻見遼闊的一盤大炕上,那小祖宗,一個人,蜷成一團,淚痕滿麵,睡著,懷裏抱著她奶媽枕過的枕頭,身上胡亂蓋著她奶媽的花棉被……

  梅巧當天就聽說了這件事,到晚上,她抱來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摟在自己的懷抱裏。淩香的小腦袋,有點害羞地,紮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忽然,她叫了一聲“媽”,說:

  “真的是你呀?”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摟緊了這孩子,說:“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誰?”淩香抽泣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熱乎乎地,像蠟油一樣,燙著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摟著那小小的傷心的孩子,想,這孩子像誰呢?

  後來,淩香問過梅巧一句話,淩香說:“媽媽呀,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像奶媽一樣,不要我了呢?”梅巧回答說:“小傻瓜呀,寶,我怎麽會不要你?”

  可是,梅巧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有時梅巧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麽這孩子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每當梅巧出門去,回來得稍晚一點,一進門,這孩子就撲上來,抱住她,死死地,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複得一般。有時,一清早,她還沒睜眼,忽然這孩子就慌慌張張跑進來,用手摸摸她的臉,說道:

  “媽媽,你在這裏呀!”仿佛,做著一個確認。

  梅巧望著這孩子,望著她大大的黑暗的眼睛,想,這孩子,她怕什麽呢?這樣想著,心裏就掠過一絲人生莫測的悵然,還有,不安。

  現在,終於,梅巧知道了那答案。

  事情是怎麽開始的呢?八歲的淩香不知道,可她知道有一件大事發生了,有一個大危險來臨了。那危險的氣味啊,像刺鼻的槐花的氣味一樣,彌漫在五月的空氣中,無孔不入。如果在白天,似乎,看不出這家裏,發生了什麽變故,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爹一早出門,穿戴得整整齊齊,乘洋車,去上班。媽也是一早出門,穿戴得也很整齊,不過不乘車,就走著,去上班。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爹和媽,都換上了夏布做的新大褂兒。爹是一件月白色的,而媽的,則是粉的,上麵灑滿星星點點的小碎花。人走過去,就飄過一股新布的香味。

  但是,太陽總會落下去的,夜總歸是要來臨的。危險就是在夜幕的遮蔽下現出原形。晚飯是那危險的前奏,序曲,媽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爹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那咀嚼著的牙齒,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這是風暴來臨的前奏。一家人,屏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就連最小的弟弟,剛剛兩歲的小淩天,爹爹的心頭肉,也變得很乖。一餐飯,吃得鴉雀無聲,草草收場,然後,各自回到各自的房中,仍舊是,不敢出大氣。奶媽們,早早安頓自己的孩子睡下,而女傭和男工則躲在跨院夥房間,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人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風暴-那是躲不過逃不掉的,就是沉入睡夢也躲不過。人人的耳朵,這時,都靈敏極了,掉一片樹葉也能聽到那響動,更別提,那“吱扭”的門聲。那“吱-扭”的門響簡直就是炸藥的撚子,女主人的腳步,踢踏踢踏,要驚破天似的,起落間就是生死。此刻,人們反倒是橫下了心,知道要來的,終於,來了。

  說是吵,其實,隻聽見大先生一人的怒吼和咆哮,大先生發起脾氣,真是可怕呀,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可是,漸漸地,有了回應,那回應聲音不算高,卻有著一種憤怒的激烈,有一種,不顧生死亡命的激烈,說來,那才是更讓人害怕的,那亡命的不顧生死的激烈是可摧毀什麽的。這才是那個大危險,那個懸而未決的厄運。大先生的怒吼、咆哮,甚至,砸東西,不過是,烘托,烘雲托月,為這個大危險,作一個黑暗的鋪墊而已。

  這一天,吵到最激憤的時刻,大先生動手了。他劈頭朝女人揮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動山搖的一掌,像拍一隻蒼蠅,是一個滅頂的打擊。不僅僅是對梅巧,也是對他自己。那一掌把梅巧擊倒了,口鼻流血。血使他怔住了,他渾身冰冷。梅巧慢慢爬起來,用手在臉上一抹,抹了鮮紅的一掌,她就把那隻血手,朝潔白的牆壁上,抹了一把,立時,一個血巴掌,驚心動魄地,跳出來,像一個鮮紅的小妖孽。梅巧看了看,二話沒說,笑笑,就搖晃著走出去了。

  到早晨,人人都看見了那暴力的結果,梅巧的臉,腫得很厲害,上麵還有著淤青。可是她神情安詳,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夏布長衫,齊齊整整,她就這樣昂著頭帶著傷痕出門去了,臨走,還吩咐了奶媽幾句瑣碎的事情,仿佛,這是一個和平常的日子沒什麽兩樣的早晨。淩香追上去,攔腰抱住了她,她遲疑片刻解開了那兩隻纏繞著她的小胳膊,頭也不回,說:“寶,去上學。”

  這一天,是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鍾,淩香都忍受著折磨和煎熬。她上課走神,走路碰壁,吃飯吃不到心裏。她一分鍾一分鍾,盼著太陽下山,盼著天黑,盼著夜深人靜,甚至,盼著吵架-她告訴自己這一天其實和昨天沒什麽兩樣,和前天、大前天,和以往所有的日子,沒什麽兩樣。這並不是多麽特別的一天,不是不祥的一天。她挺著身子,堅定地,安慰著自己,卻忍不住一陣又一陣地寒戰,就像生了熱病。這一天,真是長於百年啊。終於,太陽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飯廳裏,隻缺媽媽一個。不過,沒關係,昨天、前天、很多天,不也都是這樣?爹的臉,陰沉著,一家人,仍舊是,大氣不敢出。可是爹的咀嚼,好像,沒那麽凶狠了,爹的咀嚼聲沒了那一股殺氣,而且,爹的飯,也吃得很少很少。淩香忽然心亂如麻,不知道這是什麽預兆。

  後來人們就看見,淩香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做飯的孫大出來打水,看見了,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麽?”聲音壓得低低的。淩香回答說:“等我媽。”女傭楊媽出來小解,看見了,也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麽?黑燈瞎火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她還是回答:“等我媽。”人人都知道,這丫頭的脾氣秉性,知道勸她不動,也就由她去。漸漸地,院子裏靜寂了,她一個人,站在槐樹下,站了大半夜。

  槐花盛開著,那香氣,濃得化也化不開。往年,槐花初放時,孫大就用長杆把那白色的花串,打下來,洗淨了,和上麵粉,給他們這些孩子,蒸槐花“布爛子”吃。孫大喜歡說:“應時應景,嚐個鮮。”今年,孫大沒有心思讓他們“嚐鮮”了。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今年的槐花,比往年,繁密許多,那香氣,也霸道許多,濃鬱許多,不容分說,是一種強悍的邪香。

  夜露下來了。像樹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滴下來,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大傷心。不知名的蟲子們,唱起來。淩香的腿,又酸又脹,就要站不住了。牆根下,西番蓮榆葉梅就要開了,牽牛也爬上了架。那都是媽撒下的種子,移來的花木。媽還在後院裏種玫瑰,種月季芍藥牡丹,媽喜歡那些顏色熱烈濃豔的花朵,豐腴的花朵。媽總是說,這院子,太素了。她就用那些花,來打扮這院子。

  花啊,快點開吧。淩香在心裏叫喊,花開了媽就喜歡這院子了。今年,花好像開得特別晚,特別慢,特別陰險,所以,媽才會討厭回這個家吧?淩香突然打個冷戰,絕望地哭了。

  “吱扭-”一聲,門響了。這“吱扭-”的聲響,是多麽慈悲。淩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這大慈大悲的聲音,直到踢踏踢踏的腳步,停在她麵前,黑黑的親愛的人影,停在她麵前,吃驚地問她:“你怎麽在這裏?”她如同起死回生一般,一頭撲在了來人懷中,說: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呢!”

  梅巧抱住了她,抱緊了她,她抽泣,渾身顫抖。梅巧用自己受傷的臉頰摩挲、撫弄她被夜露打濕的頭發。她叫著她的名字,說:“淩香啊,淩香啊,寶-”她摟著這孩子把她送回後院房中。她扯下毛巾,為她揩幹頭發,又為她鋪被子,脫衣裳,好像,她還是一個,極小的幼兒,不滿四歲,剛剛離了奶媽……她安頓她睡下,睡穩,然後,久久、久久,凝望這孩子的臉,美麗的、難割難舍的、血肉相連的臉,說了一句:

  “寶,我的寶,你睡吧。”

  就走了出去。

  整整一座宅子,黑著,隻有書房裏,亮著一盞燈,就像,審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梅巧朝那燈光走去。她走進去,看見大先生,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們無聲地、默默地對視了很久。然後,梅巧就跪下了,梅巧跪下去朝著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這一晚,出奇地靜。沒有吵鬧。一家人,上上下下,揪著心、豎著耳朵等待著的那一場風暴,沒有降臨。這似乎是,許久以來最風平浪靜的一夜,平安的一夜。人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一夜,合宅的人都睡得很沉,很酣,夢都沒做一個。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才知道,天地變色。

  到早晨,榆葉梅突然地,爆開了一樹,一樹光明燦爛的粉紅,雲蒸霞蔚。他們素淨的院子被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淩香卻再也等不回母親。永遠也等不回了。

  四、花兒酒、柿子樹和其他

  有一處地方,叫峨嵋嶺。這峨嵋嶺,不是那峨眉山,不在四川,在河東,河東最大的旱塬。河東盛產柿子,《西廂記》不是有這樣一句唱辭:“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那霜林,其實,不是楓林,而是,柿樹林。柿樹在秋天,葉子一經霜打,紅如血染,是河東的奇觀。

  峨嵋嶺上,遍山遍塬,都是柿子樹。峨嵋嶺上的柿子,有種奇功,那就是,可用來釀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花兒酒。什麽叫花兒酒?你看,提壺把盞,細細地,斟滿酒杯,盞中心,慢慢開出一簇酒花,花花相隨,走馬一般排著隊,沿一線齊齊滾向杯緣,碰壁即滅,這叫“走馬花”,那就是說,這酒,隻有三十度。若是那酒花,沿杯盞口,密匝匝,排滿一圈,那就叫“滿扣花”,就是說,這酒,要烈一些,差不多四十度。倘若是,花堆花,層層疊疊,滿盞花堆成一個花繡球,也有個名字,叫“樓上樓”,那這酒,就足足有五十五度!-這就叫做“對花鑒酒”,可說是,河東一絕。

  釀造這花兒酒,是一門獨門絕技。那手藝和秘笈,相傳,是秘不示人的,代代一脈單傳,傳媳不傳女。聽來,就像一個武俠的故事了。那釀酒的原料,還必得是,峨嵋嶺上,霜降之後的空心柿,這種空心柿釀出的酒,會拉絲,是“花兒酒”中的極品。

  說來,這花兒酒,也是酒之一祖呢,可見其古老。它優柔醇香,回味綿長,最妙的是,一口下肚,渾身的血脈,就像被疏浚的河道,流得分外通暢:是能用來做藥引的,“引百藥以入十二經”。若身上有跌打損傷,它還有著外用的奇效,一搽即好。總之,是一宗寶啊。

  後來,有一個叫楊深秀的讀書人,把這花兒酒,帶到了京城。這楊深秀,正是峨嵋嶺人,他攜帶著峨嵋古釀,每每自鄉返京,必設宴招飲,款待同儕。譚嗣同一定是飲過這酒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一定是飲過這酒了。或許,康有為梁啟超也飲過這佳釀呢!他們燈下把盞,盞中,走馬花、滿扣花、樓上樓,千萬朵花兒滾著繡球,他們開懷暢飲,錦口繡心,商談著變法的大計,何其快哉!

  還有光緒皇帝呢,光緒皇帝想來也是飲過這美酒的。皇帝和他的紅顏知己,對花鑒酒,分享著這瓊漿中的奇觀。那紅顏知己,在月下,焚香奠酒祝禱,不是這樣唱嗎:“願聖明天子福壽高,雨露承恩同偕老。”想來,那杯中的酒,也是這花兒酒呢!滿盞的酒花,就如同,盛開的心事,用來祈天,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一對天真的男女,在心中,有著怎樣美好的憧憬啊-隻不過,那憧憬,比這杯中的走馬花,破滅得還要快:隨著六君子人頭落地,花兒酒從此就在北京城絕跡了。

  星移鬥轉,又過了許多年,日本鬼子來了。這一年,日本鬼子開進了峨嵋嶺,開進了大旱塬。要說這小鬼子,還真是識寶呢。他們一下子,就被這峨嵋古釀吸引住了,那“對花鑒酒”的奇觀,簡直讓他們看傻了眼。他們連連喊著,神奇呀,神奇呀,要-西!他們當然不是喊叫一番讚美一番就算了,他們要這絕技!第二年,柿子掛果了,豐收在望,釀酒的節令,就要到了,他們“請”來了,塬上最好的釀酒師傅,他們的人馬,駐進了,有最好酒窖的村莊,就等著,收獲的日子,采擷的日子了。他們的人,侵略者,已經按捺不住興奮,嘴裏咿咿嗚嗚的,唱起他們家鄉慶豐收的歌謠來了。

  忽然地,有一天,半夜裏,刮起了大風。那一場大風啊,驚天動地,自古以來,這塬上,還從沒有誰見過,秋天刮這樣凶猛的風呢!隻聽見,滿山滿塬的樹們,千棵萬棵柿子樹,在風中,嗚嗚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們爬起來,隻見峨嵋嶺,再沒有一棵樹上掛果了!這河東最大的旱塬之上,滿山遍野的柿子樹,萬眾一心地,墜落了它們的果實,它們十月懷胎孕育的孩子。一夜間,墜落的紅柿,讓峨嵋嶺,變成了一片血海。事情還不算完呢,接下來,突如其來地,起了大霧,藍色的大霧,鋪天蓋地,一下子,把峨嵋嶺,給吞沒了。這一下,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比地獄還黑,人們伸出巴掌,連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見了!十村八村的狗,驚得汪汪亂咬,還以為,天狗吞了月亮和日頭,雞也亂了方寸,大半夜打鳴報曉。這一場大霧,三天三夜不散,到第四天,天開了,出了太陽,太陽照見了,一個最慘烈悲壯的旱塬,隻見,遍地墜落的紅柿,無一例外,全部,爛了柿蒂,它們無一例外地在大霧中開膛剖腹自戕而死,它們萬眾一心自戕而死。峨嵋嶺上,方圓幾百裏,橫屍遍野,密匝匝,睡了一地的英靈。

  鬼子釀酒的計劃,就這麽,成為泡影。

  這就是,我們的河東,我們的寶地啊。你可知道她的來曆?差不多,五千年前,有一天,一個人,來到了這裏,來到這旱塬深處,舉目四望,隻見,四野一片浩瀚的黃土,兩條大河,黃河與汾水,莽莽蒼蒼地,在這黃土的懷抱中,交匯。這裏的地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詭譎、奇異和神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女人的私處。這旱塬,大地,後土,在這裏,毫不遮掩地,向著天宇,袒露出了自己最隱秘最神聖最蓬勃的私處。這個人被震撼了,他為這袒露感動,為大地這母親般的袒露感動。他不能自已,他知道這是天地的大恩、大美和大善,他還知道這是一個啟示和寓言!他掃地為壇,撮土為香,敬畏地,感激地,跪下來,對著這一片後土,長拜不起。從此,人們就把這裏,稱作是,汾陰,睢-大地的私處,也稱作是,軒轅氏軒轅黃帝掃地為壇處。

  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兩千多年後,又有一個人,來到了這裏。這個人乘船而來,溯黃河,入汾河,來祭祀後土。那一天,汾河之上,萬船競發,簫歌齊鳴,秋風浩蕩。船夫們齊聲高唱著歡快的棹歌,雁陣則從他們頭上飛過。這個人,他棄船登岸,來到了汾睢之上,當年,軒轅黃帝掃地祭壇處,如今已是一座壯觀的祠堂。他登上後土祠,極目遠望,兩千年歲月,如風而過,忽然百感交集。禁不住,他放聲吟唱起來: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這個叫劉徹的人,漢武大帝,那一刻,不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天子,而成了一個感時傷懷,領會著生命悲情的詩人,你聽他唱道: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就這麽,一首千古絕唱,《秋風辭》,在這廣袤的旱塬之上,大地蓬勃的私處,誕生了。應運而生的,還有一座恢宏的建築,秋風樓。

  又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又是兩千年後,大先生來了。大先生登上了秋風樓。那一年,1939年,省城淪陷了,大先生在省城淪陷時攜家小逃出了那座亡城,回到家鄉峨嵋嶺避難。誰想,沒多久,家鄉也淪入鐵蹄。大先生的聲名,不知怎麽,連日本人也知道了,他們竟讓大先生出任偽縣長!他們搬來了一個又一個說客,說客們踏破了大先生家的門檻。這一日,又有說客登門,大先生不等那說客開口,就說,正要趁霜晴去登秋風樓。大先生他們村莊,和那秋風樓,相距不算太遠。說客不知大先生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好嘴裏說著“好興致啊”,一邊就隨了大先生,和二三友人,朝那秋風樓出發。說來,這秋風樓早已不是那秋風樓,這後土祠也早已不是那後土祠,由於河水泛濫、衝刷、改道,它們幾次落架遷建,最終,落腳在了這叫做“廟前村”的村莊。可這又有什麽關係?那巍峨的秋風樓,仍然,在我們的土地上,屹立著呢。這一日,大先生焚三炷香,先拜了後土祠,又一級一級,攀了九九八十一級階梯,登上了,秋風樓。立刻,黃河來在了眼底,汾河來在了眼底,廣袤的黃土旱塬,來在了眼底。秋風浩蕩,千萬棵柿子樹,墜落了果實,隻剩下,霜打過的柿樹葉,紅如血海,也來在了眼底。大先生籲出一口長氣,對那說客說道:

  “這裏是什麽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華夏大地之睢,軒轅黃帝祭祀後土的地方!這裏,就連樹,也知廉恥,不敢數典忘祖,你說,我莫非還不如一棵樹?”說客目瞪口呆。

  大先生又說:

  “這秋風樓有多高?你可知道?我告訴你,它樓高三十三米,十一丈,人若從這樓上跳下去,想來神仙也救不活他!-今天,大不了,我從這兒朝下一跳!也學學,咱峨嵋嶺上那些有情有義的柿子-”

  說罷,大先生縱身一躍,被同來的友人攔腰死死抱住了。

  說客嚇跑了。

  第二天,說客帶著日本人,衝進了大先生的村莊,包圍了大先生的家,卻撲了一個空。大先生一家,人去屋空,隻剩下一條看門狗,衝著那侵略者,汪汪亂咬。日本人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搗了水缸,砸了麵缸,摔了酒壇,毀了鍋灶,最後,掏出槍來,一槍撂倒了狂吠不已的大黑狗。

  大先生一家人,逃進了中條山裏。那裏是大先生妻子的娘家,當然,是現在的妻子。

  五、大萍、還有山中歲月

  起初,誰也不敢在大先生麵前,提“續弦”這檔子事。他明顯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一頭墨染似的烏發中有了星星點點的銀針。夜裏,常聽到他咳嗽,吭吭地,聲音很空,在寂靜中傳得很遠,有一種,讓人不忍的哀痛。當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創和恥辱,最深刻的羞辱,沒有改變他端正肅穆的夫子儀態。

  四個兒女,最小的,隻有兩歲,還不懂事,時不時地,會迸出一句,“媽媽呢?”除了這個幼兒,再沒有誰,在大先生麵前,提起過這個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後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媽給染上了,原來那鄉下女人沒出過疹子。大先生隻好從家鄉接來了自己年邁的姑母幫忙照料,那時,大先生的母親也已經過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這世上,就再沒有誰,能主大先生的事,這世上,也再沒有誰,心疼這個男人。姑母這樣想著,心如刀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從家鄉,為大先生,接來了一個女人,大萍。

  這大萍,一切,都和從前的那女人,反著來。從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這大萍,沒上過學,沒念過書,鬥大的字不識一筐;從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臉,楊柳細腰,這大萍,卻是臉若銀盆,肥臀粗腰,墩墩厚厚,磨盤一樣撼她不動。大先生哭笑不得,可這大萍,二話不說,進門來,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這沒娘的幼兒,裹在她肥厚溫軟的懷中,眼裏流露的,全是憐惜的神情。這一下,把大先生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那句話,拒絕的話,從此,再沒有說出口,一輩子。

  起初,這女人,大先生視而不見,隻當她是沒有。她出來進去,清早,用銅盆端來洗臉水,晚上,則是端來洗腳水。大先生在書房裏看書,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臥房,那一盆洗腳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裏了,並且,總是冒著熱氣。炕上,早已鋪好了被褥,黃銅的湯婆子埋在棉被裏,鼓鼓的,像孕婦的肚子。而幾上,則是一壺熱茶,那茶壺,套著保溫的棉套,像穿了棉襖一樣。棉套是用那種家織土布做的,紅紅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著就讓人一暖,是大先生家鄉的風格。

  漸漸地,這女人的氣息,就無處不在了。先是三歲的淩天,有一天,突然穿上了虎頭鞋,戴上了虎頭帽,興奮地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把他寫著“王”字、花紅柳綠又拙又憨的老虎腳,伸給每一個人看。這隻活生生的小老虎,在院子裏,一晃,就晃了一個冬天。再後來,全家人,都換上了家做的棉窩或是俗名“踢倒山”的布鞋,千層底,刷了桐油。每一雙鞋裏,還都墊著花紅柳綠的鞋墊,上麵繡著,富貴牡丹、喜鵲登梅、月宮折桂,還有,萬字不到頭。餐桌上,常常會冒出一盤花饃,盤成各種花樣,點著紅綠的顏色,嵌著甜香的大紅棗,這也是大先生家鄉的麵食。還有一碟紅油辣椒,他們叫,油酥辣子的,噴香紅亮的一小碟,是三餐都少不了的,用來夾熱饃吃,那也是,大先生家鄉最正宗的口味。這大萍,渾然不覺,卻把這個家,這個宅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實心。

  臘月裏,雪一場接一場,屋簷下的冰淩,掛了有一尺多長,耳朵都快要凍掉了。可是屋子裏,卻是暖洋洋的。爐中的炭火,燒得畢剝響,上麵坐著銅壺。酒棗開了封,濫好的柿子,也開了封。那酒棗,是她秋天裏一顆一顆挑選出來的,每一顆,都端正漂亮。柿子則是她一層一層碼在壇子裏,碼一層,中間放一個蘋果。酒棗和柿子,都用白麻紙,嚴嚴地,封起來。如今開了封,滿屋子,酒香,棗香,還有那一股溫軟奇特的果香,撲麵而來,氤氳著,是專用來填那些還沒填滿的空隙的。酒棗和柿子,盛在大盤子裏,擺上了大先生書房窗下條案上,人一撩門簾,走進來,熏風撲麵。大先生一陣悵然,一陣心痛:從前,這個節令,那條案上,供的是臘梅,或是,水仙。他望著這些樸素的、紅火的、實打實的果實,眼圈紅了。

  這一晚,她端來了洗腳水,轉身離去時,大先生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嫌我?”大先生開口說。

  她鼻子一酸,石頭終於說話了,鐵樹終於開花了。淚光慢慢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問道:“嫌你啥?”

  “老。”大先生啞著嗓子回答。

  她搖頭,眼淚流下來,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這回身低頭抹淚的動作,讓大先生,心頭一慟。傻女人哪!他憐惜地想,他知道他一輩子會對這女人好。

  那一晚,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時辰。外麵,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劈劈啪啪,十分囂張熱鬧,是個喜慶的日子。

  現在,這一家人,都來在了大萍的娘家。那是個小山村,窩在中條山裏,山根下麵。那山,可是座寶山,埋藏著各種有色金屬,銅、鋁礬土,還有別的什麽。那裏,滿山都生長著藥材,黃芪、川芎、菖蒲。春天,驚蟄一過,采菖蒲的人就進了山。有經驗有運氣的采藥人,甚至,還能挖到冬蟲夏草。核桃也是那裏的一寶,還有柿子樹。冬天,第一場雪後,山窪裏,或是,向陽的山坡上,柿子樹的大葉子,竟然還未落盡,白雪一映,真是精神,就像,最紅的瑪瑙,美不勝收,人看了,就覺得抖擻和感動。

  這山中的歲月,在大先生,是避世,在大萍,則是如魚得水。她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織布,抄起扁擔挑水,進山挖藥,下地開荒,沒有她不會的。男工女傭,到這時,已星散而去,隻剩下,做飯的孫大兩口子還忠心耿耿跟隨著他們。山根下,幾孔土窯,一個大院子,安置了這一家人。院子空蕩蕩的,來年開春,大萍就一钁一鎬地開墾出來,撒下菜籽,捉來雞娃,養了奶羊,是一戶過日子的農家了。到夏天,南瓜開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開了花,黃的黃,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姹紫嫣紅蜂飛蝶舞的氣象。大先生揮毫寫下了幾個字:竹籬茅舍自甘心。沒有宣紙,就寫在糊窗戶的白棉紙上,算是明誌,其實是,滿心的不甘,不甘心也沒辦法的事。

  這一年,淩香十六歲了,高中還沒有畢業。大弟淩寒也將滿十五,兩個人,都失學在家。夏天就快過去的時候,一天,有一個人,輾轉地,從西安,來到了這山村裏,要把淩寒帶出去讀書。這個人,當然也是大先生的學生,冒了風險才來到這裏。本來,說好了,是隻帶淩寒一個人出去的,可是,事到臨頭,誰也沒想到,突然冒出了個擋道的淩香。

  “帶上我。”淩香說。

  淩香說話,從來,不會疾言厲色,可是卻說一不二,擲地有聲。一家人,除了大先生,人人都很有點怕她,傭人、弟弟們,包括大萍。其實,就連大先生,對這個長女,也是心存顧忌的,還有著,難以言說的心疼。她孤僻,冷漠,不愛說話,獨往獨來,和這家裏的人,似乎,誰也不親。大先生其實是知道那原因的,正因為知道,所以,尤其沒有辦法。一來二去,弄得大先生獨自和這孩子麵對時,就總有些小心翼翼,總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兵荒馬亂,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總歸是不放心的,何況,眼下家裏的經濟狀況,十分拮據,一下子,供兩個人出去念書,哪裏是件容易的事?大先生犯愁了,躊躇再三,說出兩個字:“再說。”淩香聽了,久久不語,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讓大先生,悲從中來,萬箭鑽心一般。他從這孩子臉上、眼睛裏,分明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神情,是另一個人的複活。這一跪,是懸崖絕壁前的攤牌,是生死的攤牌,不容分說,決絕,大義凜然。

  第二天,來人從山裏帶走的,就不隻是淩寒一個人了,還有淩香。淩香走出去很遠,一直不敢回頭,她知道父親就在村口那棵柿子樹下站著,一頭灰蒼蒼的頭發,她怕他看見自己眼裏的淚水。

  六、告訴你一句話

  但是,淩香是必然要走的。她一直、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從八歲的某一天起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命運,也是一個召喚。

  她來到西安,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插進了高三年級,吃住自然都在學校,就這樣,做了一名流亡的學生。讀書在她,從來不算一件困難的事,許多隱秘的快樂是別人體會不到的。日子自然是苦的,流離失所怎麽會不苦?可流亡學生千千萬萬,又不是她一個。她是很能吃苦的呢,這一點,連她自己原先也不知道!從家裏帶來的一點點錢,她花得十分、十分仔細,花每一分錢都讓她又心疼又愧疚。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開始給報紙投稿,再後來,竟在一家報紙開辟了一個小專欄,“流亡學生日記”,寫那些,淪陷區的所見所聞。這一來,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收入,雖然不多,可是積攢起來,也是能派大用場的。

  父親的學生,能托付子女的學生,自然,不會是泛泛之交。她不喜歡拐彎抹角,有一天,當這學生來學校探望她時,她忽然單刀直入地發難了,她說:“你有我媽的消息嗎?”

  “媽”這個字,這個字眼,已經許多年,沒有出口了。這個字,梗在喉頭,堵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從來沒有管大萍叫過“媽”,盡管,她知道,大萍其實是當得起“媽”這個稱呼的。有一年,她得傷寒,高燒不退,大萍在她身邊,衣不解帶地守了她七天七夜!她弄髒的內衣褲都是大萍親手幫她洗淨的。病中,大萍那張銅盆大臉,俯下來,熱烘烘,帶著身體的善意,貼近她的時候,一股一股的熱浪,在她身子裏洶湧著,讓她眼熱鼻酸。可是,她還是叫不出那個字,那個要命的字,那個字,若一出口,她就徹底崩塌了。

  父親的學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孩子,她會給他出這樣一個大難題。他大驚失色,張口結舌,支吾著亂搖頭。可是這十六歲的姑娘,臉上有一種讓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還有著,黑洞似的絕望。他心裏不禁一動,拿謊言搪塞這孩子是殘忍的啊,他想,於是,他回答: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幾年了。”

  “那,最後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裏?”

  “漢口。”

  漢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並不算遠,不在天邊,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讓父親的學生,深感不安。父親的學生說:

  “不過她現在肯定不在漢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後一封信上說,他們-”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就要出國了。”

  出國!淩香閉了下眼睛,渾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脈,都被冰封住了,凝結成了剔透的樹掛。她攥著的拳頭,也凍成了冰坨,兩條腿,則成了冰柱。父親的學生,以為她會掉淚,會哭,可是沒有。慢慢慢慢她緩過來,活過來,有了血色和人氣,她說:

  “謝謝你。”

  父親的學生,暗自鬆出一口長氣,以為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不想,幾天後,她忽然找上了家門。她單刀直入,劈頭就問:

  “你有沒有,張君的地址?”

  他又是一驚,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得知了“張君”這至關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詞,她窮追不舍地又是一句:

  “張君是在漢口吧?當年,他們去漢口,就是投奔張君,是不是?”

  他一步步地,被逼進了死角,沒了退路。她虎視眈眈,橫在前麵,就仿佛,獵人和獵物,狹路相逢。他搖搖頭,對她說:

  “你讓我想想。”

  三天後,父親的學生,給了她需要的東西:張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做出這樣一個痛苦的決定,妥協的決定。父親的學生這樣想,假如,不給她指一條明路,誰知道這孩子一個人還要怎樣瞎闖瞎撞?這孩子,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種,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人,是那種,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徹地看清了這點,也看清了,那潛在的更大的危險。還有,還有,那就是,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騎瞎馬似的奮不顧身,她從小小年紀起一天一天積攢起的思念與痛苦,讓他不忍。他對這孩子說:

  “你要記住,是你,讓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一個月後,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張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緩地出發。她給父親的學生,留了一張便條,上麵寫著: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時,距離考試和寒假,隻有一個月了。可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盡了她的耐心,誰知道,這一月內,這三十個白晝和黑夜,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這孩子她從小就是一個最沒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時間。

  現在,她的目的地是確鑿的:四川、重慶、青木關,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懷揣著可憐的一點盤纏,一點幹糧,踏上了一輛長途汽車。她隻知道那車是朝南,開往石泉的。朝南,總歸不會錯,四川不就在陝西的南邊嗎?那車,擁擠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出了許許多多的彈坑,她坐在後座,無數次,她整個人,被拋起來,頭碰到了車皮,渾身的骨頭,顛散了架。可是這一晚,他們的車,並沒有預期抵達石泉,而是隻停在了寧陝。一車旅客,下來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饃館,她沒有,隻在一家茶攤上,要了一大碗白開水,泡自家帶的饃吃。

  生平第一次,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夜行的汽車上。四周黑如深淵,隻車燈的光束,移動著,像黑夜劃開的傷口。車廂裏,起著鼾聲,可她睡不著。她沒有絲毫睡意。她大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裏一陣一陣地恐懼,害怕,不知道這麽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達她要去的地方。重慶,青木關,在這無邊的深淵似的黑暗裏,這名字給人無限虛幻和縹緲的感覺,極端不真實,仿佛那是,天國的某個地方,天國的車站。她聽到某種清脆的琳琅的響聲,一陣又一陣,原來,那是她自己牙齒在打戰。

  汽車在黎明時分抵達石泉。小鎮還昏睡著,空氣清新而凜冽,那是田野、牛糞,還有河流的氣味,人間的氣味。小小一條鎮街,由於這笨拙的汽車與一車人的到達,竟有了一點喧騰。勇氣就是在這時又回到了淩香身上,她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她想,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一個青木關?

  再往前,朝西,應該就是漢中了。可據說公路被炸毀了,不再通汽車。淩香就是在這裏等車子時遇到了幾個東北流亡學生,那幾個學生,也是要去重慶的。淩香從此就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他們先是乘馬車,後來又乘驢車,再後來,步行,一段段、一裏裏、一步步地,接近著巴山蜀水。總算,漢中到了,很慶幸地,他們在漢中,搭上了開往廣元的大卡車,廣元,那裏已經是四川的地麵了。在廣元,他們乘上了船。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順流而下。是一條大木船,八個船夫扳槳,一個老大掌舵,還有個燒飯的船娘。船客除了他們這幾個流亡學生,就隻有兩個商人,一個教書先生。船本是載貨的,載人,算是捎帶。這一路行來,他們風餐露宿,可說是吃盡了苦頭,一天吃不上一餐飯的時候也是有的,在破廟裏、在人家的牛圈裏、在山洞中過夜更是家常便飯。如今,這船,在他們眼中,竟有了諾亞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艙,雖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窯洞的穹頂;兩邊長長的木板鋪,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燒出的糙米飯、辣子筍幹,是人間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槳的船夫,喲-嗬,喲-嗬,齊聲喊著的號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聲音。淩香舒展身板躺在艙裏,在這和平的、又痛苦又歡樂的號子聲裏,睡熟了。

  醒來時,艙裏很靜,很暗,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極遠的遠處。有一會兒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很茫然,船身搖蕩著,就像,一個巨大的搖籃,一個久違的搖籃。搖它的那雙手啊!她覺得一陣迷糊,像做夢。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艙外的人聲,真切的人聲,原來流亡學生們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一個男聲顫巍巍地唱起來。“江”這個字,讓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來在了一條大江上,喲-嗬,喲-嗬的號子,那是川江上的號子,那是蜀天蜀地的聲音!她靜靜地聽,聽,熱淚湧出了眼睛,哭了。

  傍晚,船泊劍閣,船老大望著天邊的晚霞,說:“好天氣啊,順風順水!”

  真的是順風順水。三天後,船就抵達了合川。剛好,一隊敵人的飛機,從江麵上飛過,是要去轟炸重慶的,順便,朝江心投下幾枚炸彈。江麵開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們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個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書先生,還有曆盡艱辛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流亡學生,全部,葬身江底。

  隻救上來一個人,淩香。

  合川過去,是北碚,北碚過去,就是重慶,在重慶與北碚之間,有一個小鎮,叫青木關。青木關有一片竹林,在臨近江邊的坡上,竹林外有幾間草屋,草屋裏住著一戶最普通的逃難的人家,男人教書,女人也教書。

  這一天,黃昏時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著晚飯。從旁邊屋子裏,不停地傳來男先生陣陣咳嗽的聲音,“空空”地,是害著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場地上,抽著木陀螺。冬天的太陽,早早地,沉進江裏去了,江水變成了一條奔騰的血河。有人從江那邊走來了,跛著腿,衣衫襤褸,沿著石頭台階,一級級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頭頂、臉、半個身子、腿和腳,來在了空場上,竹林外空場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著這不速之客。客人問了孩子們一句什麽,隻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轉身,朝屋裏跑,嘴裏喊著:

  “媽,媽!有個要飯的找你!”

  女先生聞聲出來了,從茅屋裏,鑽出來,蓬著頭,青菜葉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煙味。起初她沒有認出來人,說:“誰呀?”突然間她的嘴張大了,人就像釘在了地上,她的臉和手,一下子,變得雪白,渾身的血,仿佛,被什麽東西,刹那間吸光了,她站在那裏,就像一個,蒼白透明的驚歎號!隻見來人,一步步地,跛著,朝她走來,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對麵,來人說:

  “你說過,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八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這話-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不值得我這麽、這麽樣牽掛!”

  說完,她掉頭而去。

  “淩香!寶-”女先生,梅巧,大喊一聲,倒在地上。

  七、傳奇的結局

  入冬以來,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為他生一個火盆,卻沒有錢買木炭-木炭的價錢比黃金還要貴!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紙烤熱了,一層層,給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麵滴一滴麻油,讓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還用梨煮水,用白蘿卜熬粥,總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間偏方驗方,一一都試過了,可是那咳嗽的趨勢仍舊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劇烈的時候,她就把他抱在懷裏,就像抱一個孩子。

  “好一點不?”她總是這樣問。

  “好多了。”他總是這樣回答。

  他在她溫暖的懷裏,那讓他更加軟弱。他們常常相擁著到天亮。有時,他會說:“要是能睡在一盤暖炕上,該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緊一些,說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