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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火機

  喬葉

  一

  餘真家所在胡同的名字叫老柳巷。老柳巷很長,如果站在一所高屋的房頂往下看,就會發現老柳巷的輪廓真的活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柳。餘真的家就是一片小小的柳葉,窩藏在老柳枝幹的一角疙瘩裏。門牌號是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兒女眼裏一根刺。”在民諺裏,七十三就是一道坎。都覺得這個門牌號不吉利,可門牌號碼不是垃圾袋,想換就換。於是對此大家心思盡有,卻隻是誰都不說。怕或許本來沒有,一說反而招了來,成了烏鴉嘴。也仿佛是不說就可以躲過去似的,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多年之後,一次,餘真回娘家和母親一起包餃子,閑話聊起單位的新房,說三樓四樓因為貴沒人要。母親說要是她她就挑四樓,雖然貴些,可光線好,七層住宅樓裏正屬於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安全。餘真說我決不要四樓。母親問是不是嫌四不好聽,餘真不語。母親得意道:“其實有些講究也是沒道理。像我們家七十三號怎麽了?你們幾個平平安安成家立業,不是也沒什麽糟心事?一條巷子比起來,也算好的了。”

  餘真放下餃子,走到衛生間,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伸手去抹,從化妝鏡裏她看見,她的臉被沾了麵粉的手抹出了一片淡淡的雲白,如撲粉一般。

  十六歲那年,餘真被強暴了。

  那一年,她正讀高二。看著是爬坡爬到了半中間,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費力。因為根本就不想爬,隻是被推著,不得不走。之所以於百忙之中騰出了點兒精力勉強把學習成績掛在中遊,是不想在同學中間太沒麵子,也是讓父母不至於對自己太絕望,從而比較容易地套點兒零花錢。她的主要興趣就放在玩上。二老是雙職工,為了倆工資整天忙得屁都不能站著放一個,從小就對她粗養粗放,胡同裏的男孩子又極多,長著長著,她就把自己調教了出來,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壞似乎是從幼兒園就開始的。起初也不壞。人之初性本善嘛。後來就不行了。一個小朋友向她要糖吃,她不給,他來搶,她推了他,結果她被老師罰了站。餘真明白了其中的規律。第二天,她把程序顛倒了過來:搶別人的糖,他推她,最後罰他站。老師要求大家把太陽畫成圓圓的,餘真畫成方方的。老師問為什麽,餘真說我把太陽裁了邊兒。於是又被罰站。下一節課她就不再畫太陽。老師問,她說今兒陰天。小學,老師教大家右手寫字,餘真用左手,結果小學期間她沒有同桌。一個人寬寬展展。也很少有老師提問她,因為老師一張口,往往就會被餘真反追得瞠目結舌。

  “餘真,請談談你未來的理想。”

  “老師,理想本來就屬於未來吧?”

  “可以這麽說。”

  “那您為什麽還要說未來的理想呢?”

  “哦。那,談談你的理想吧。”

  “什麽是理想?”

  “就是你十年後,二十年後想要的那種生活。”

  “你十年前,二十年前也有過理想嗎?”

  “當然。”

  “是您目前的生活嗎?”

  “不是。”

  “為什麽沒有實現?”

  “嗬嗬,很多原因。其實大多數人的理想都實現不了。呃,還是,談談你的理想吧。”

  “既然這樣,談一個很可能並不能實現的東西又有什麽意思呢?”

  ……

  上了初中,老師讓交日記,每篇日記都要求有主題。一天,學校請了一名解放軍來作講座,日記主題便是軍人。餘真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出同學們會怎麽表達對軍人的崇拜和敬佩。她也寫了,寫的是自己對軍人的羨慕,原因是軍人穿衣服吃飯都不掏錢,還有槍,威風。日記交了,老師批注:你這素質成不了軍人。她在老師的批注下繼續批注:成不了軍人我也要成為軍嫂,成不了軍嫂我也要成為軍媽、軍奶奶!從此她就有了不用再交日記的特權。討厭政治課,她大無畏地舉手報告,要求讀小說。看著政治老師鐵青的嘴唇,覺得自己比那些放在抽屜裏偷讀小說的人更磊落。她整日裏瞞天過海地說謊,無事生非地找茬,小橋流水般地花錢,被爸媽像伺候男孩子那樣狠揍。或許,大家都認為她壞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她不像個女孩子。

  她確實不像個女孩子,也不想象個女孩子。她不會跳皮筋,不會踢雞毛毽子,翻牆爬樹是個高手,彈玻璃球水平也不錯。在不知道導尿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發明了類似於導尿管的東西,想讓自己像男孩子一樣站著尿出來。和父母吵架一磚頭一磚頭地撂句子,把媽媽的胸罩帶子剪斷當鞋繩,十二三歲還不喜歡穿內褲,夜晚,她關好門,就裸睡。夢中明明感覺到例假來了也懶得起床,把床單和被子弄得血跡斑斑。第二天讓媽媽給她洗紅旗。最有名也最神氣的是和八個男同學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個“九英黨”,張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哪個同學騎了新自行車一定要搶過來挨著遛一圈,向誰借錢或者討要零食不得逞,晚上必定偷偷地砸他們家後窗玻璃。義務勞動的時候,他們跟在看不慣的人後麵輪番丟蒜皮。有靦腆點兒的孩子穿件衣服時髦得讓他們硌眼,就山呼海嘯地朝他們打口哨,嚇得人家繞著走。總而言之,就是淘,活脫脫一個小太妹。“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氣壞公安,難壞法院。”就是她那時候的生動寫照。

  誰都拿她這淘沒辦法。等二老緩過神來想要管教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沒臉沒皮,油鹽不浸。母親為此哭過無數次,最大的恐懼無非是怕她將來嫁不出去。就這德行,誰敢要啊。一天,她放學回家,聽見一位街坊大媽正娓娓道來地安慰著母親:“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你好人有好報,好飯遲起灶。再怎麽說,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餘真咣的一聲撞進門去,蹲到媽媽麵前,一絲不苟地重複道:“是啊,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母親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十六歲那年,餘真學會了喝酒。當然是白的。酒多半是董克搞來的。董克是“九英黨”成員之一,長得又瘦又小。餘真他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可自從他哥哥犯了搶劫罪進了監獄他媽媽又病死之後,他們就把董克吸納了進來。從此董克在校園裏不再受任何人欺負。家門不幸,無以解憂,董克的老爸就特別愛喝酒,每天都要呷二兩,董克就每天從他瓶子裏勻一點兒出來,存在一個瓶子裏,放在床底,大約十天半個月就能攢出一瓶子來,拿到學校,他們幾個分喝。酒其實是真不好喝,餘真喝隻是因為:一,它不好喝。二,他們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都沒喝過。三,學校和家裏都不讓喝。

  那天晚上,她也是喝了酒。喝酒的由頭是“九英黨”要慶祝期末考試勝利結束。按慣例,考試結束後放假三天,等老師改卷登分。之後還要再上大約兩周的新課才會放暑假。炎熱的六月,餘真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襯衣,套著一件自己剪了腿的八分牛仔褲,和那幾個男孩子偷偷地鑽到一個背街小巷的酒館裏。他們中有五個人都從自家偷了白酒,什麽“桃杏溝”,“雙清渠”,“五家村”,都是當地的雜牌子,什麽度數的都有。他們要了幾個兩塊錢一份的小素菜:花生米,拌粉絲,拍黃瓜,海帶卷什麽的,一邊喝一邊討論著三天假期的安排。照著以往的作風,他們絕不會浪費這寶貴的三天假期。

  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多白酒,而且還是如此龐雜的白酒,餘真自然而然地喝多了。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透過小酒館肮髒的玻璃窗,看看天黑得已經不像個樣子,他們搖搖晃晃地分手,回家。董克家離餘真家最近,要送她,餘真和他一起走到胡同口,就把他罵回去了。她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和一個男孩子糾糾纏纏的,那會被他們誤會為談戀愛。一個以搗蛋著名的女孩子居然開始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談戀愛,即使不是真的聽著也夠膩膩歪歪,該是多麽沒有麵子的事情啊。

  那個夜晚,餘真跌跌撞撞地拐進老柳巷,一眼就發現巷裏第二盞路燈瞎了。老柳巷一共就三盞路燈,均等地安在拐彎狠些的地方。每盞都能管好多戶人家。餘真家在第三盞路燈後麵。不知怎的,她心裏有些怵。但家就在前麵,怵也得過去。她緊著步子,到了那盞瞎燈下。一陣風從後麵過來,她的腰突然就滯住了。兩眼一黑,喉嚨一緊,然後,她被拖上了一輛車。

  喝了酒的她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上車她就被剝光了。他把她的嘴巴塞住,手腳綁住,蜷放在前後座之間的空隙裏,很涼。很冷。很冰。很硬。但她卻是軟的。很軟。沒有骨頭的那種軟。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車終於停下。她嗅見濃鬱的青草氣息,似乎是到郊外了。她耳聽著他打開前車門,下去。又打開後車門,上來。欺上她的身。他親吻她,撫摸她,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和她的身體一起。宛若兩個琴弦的合鳴,陌生的合鳴。

  他做了兩次。第一次很凶猛,迫不及待。第二次,他的節奏便如出了峽穀的河流,變得舒緩,溫柔。

  很疼。很疼。

  他替她清洗了下麵。車上居然備有熱水和毛巾。他替她穿好衣服。然後,車開始啟動。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怎的,他沒有再捆綁她,她完全可以解開眼睛上的布。但她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放回到了路燈下。他把她抱下去之前,她清楚地記得,他仿佛是無限留戀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在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

  在他的車發動的一瞬間,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開始歡快地奔湧。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開,發現再往前走幾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燈的光如刀子一般,刷刷地閃著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隻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麽東西拿走了,永遠地拿走了。不,這東西不是她身體內的那層薄膜,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是屬於腦子的,屬於心的。

  但那東西到底是什麽,在很長時間裏她都不能確定,也不能明白。

  那天晚上回家之後,她在衛生間呆了許久。母親問她怎麽了,她說:“例假。”一整夜,她都把電扇開到最大檔。第二天,她如願以償地感冒了。那三天,她哪兒都沒去,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假期結束,一到學校,她就宣布退出“九英黨”。

  “我看見你們就覺得惡心。”她說。

  其實,她知道,她更惡心的,隻是自己。

  上晚自習的時候,她第一次提出要爸爸去接。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不想再一個人走夜路了。母親問她做了什麽噩夢,講出來可以解一解破一破,她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是鬼。”

  “真真也知道害怕了。”母親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是安慰的。一個女孩子,說到天邊也不過是女孩子,總該有所畏懼才算正常。不然總是讓人擔憂的。

  後來餘真要求住校。住校的一年裏,她開始勤奮讀書。她發誓要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能多遠,就多遠。那一年,她沒有一個朋友。不去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別想走近她。九英黨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很快解散。八個男孩子裏除了董克,沒有人敢再招惹她。其實董克也不敢招惹。每逢周六晚上回家和周日晚上上學的時候,他隻是在胡同口等她。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用眼神和餘真打著招呼。餘真全都知道,全都看見,可她全都熟視無睹。

  教室,圖書館,宿舍,餐廳,她每天都在這幾處直線行走,獨來獨往,對別人的事一律不聞不問。同宿舍一個女孩子失戀,哭得地動山搖,室友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安慰和同情,隻她沒有。那個人幸福的時候與自己無關,悲傷的時候憑什麽要加上自己?沒道理。這個世界說起來誰和誰都有關係,再說起來,誰和誰都無關。有同學曾經小心翼翼地批評過她,說她太驕傲太冷酷,把自己的門關得太緊,這樣享受不到集體的溫暖。她道:“我不是一個房間。我是一座墓。墓有門嗎?”

  她把自己的野都收斂了起來。慢慢地,像一朵受了風寒的花,把自己的瓣,一片一片地聚起來,重又成了一個花苞。她變了一個人。安寧,內向,長久地不說話。看人總是寒光閃閃,像有一道玻璃嵌在裏麵。家裏人都說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像個女孩子了。隻有她知道自己: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但大學畢業之後,她終還是回來了。因為她要嫁的人,就在這個城市。她沒法子不回。這個破了她初夜的城市,又要補給她一個完美的婚姻。她不能不要。她必須得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二

  又是六月,餘真被批準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隻有一個名額。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結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裏她算年輕的,資曆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後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局裏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了她這層手。下麵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麵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翹簷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鍾笑臉。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當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隻有她自己心裏有數。當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導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麽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導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導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導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兒們,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好去處……”

  讓你的用心變成他的成就。無非如此。

  憑著這點兒工夫,她當上了辦公室主任。她沒有給誰送過一分錢的禮。可以說,她升職的過程完全是純天然無汙染綠色環保。一位副局長曾經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她多少能喝點兒酒的話,他確定她的升職速度會比現在更快。

  但餘真不喝酒。

  既然局委班子研究過了,一研究就成了組織決定,餘真推三讓四,做夠了一番人情,當然沒人會接,於是就去,去得無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氣壯。送行的時候,局長說:“好好玩。平時都是你跟著領導鞍前馬後地服務,這次你就把自己當領導,好好地服務服務。”

  兒子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要去還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說他在家盯著,讓她盡管去:“平時都是你陪兒子,過夠癮了,風水輪流轉,該我新鮮兩天。”瞧,對她全都是這麽通情達理,體貼關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餘真有點兒忐忑地上了火車。一個人清清靜靜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奢侈,覺得於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緊巴巴的。不,這緊巴巴與金錢物質無關。這緊巴巴,以前她總以為指的是時間。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單位,她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似乎頭頂永遠懸著一根弦,這根弦嗡嗡地彈著,從來不能讓她大大地喘口氣兒。現在,當她坐在火車上的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緊巴巴指的也不是時間,而是心裏。坐在火車上的她百無聊賴,閑得發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彈著,彈著。一股藝無止境的勁頭。

  真是要命。

  出租車停下,下午六點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確實是個幽雅的所在。鮮花,草坪,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後麵疏疏落落地豎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讓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大門關著。按通知書上的號碼打電話,沒人接。餘真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口路標上的仿宋綠字:草廠南路。是。通知書上寫的地址就是草廠南路。草廠,這是個好名字,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可以嬉戲的名字,有一種撲麵而來的鄉間氣息,仿佛可以看見多年之前這裏生機勃勃的翠綠村莊,村莊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蔥麥田,豬羊圈外堆著大垛大垛的喂牲口的幹草堆,鑽到草堆裏,躺下,會被清潔潮濕的草氣醃住,用打火機點著,一根草就會燃出一根焦香……十六歲之前,餘真會幹這些。那時候的她啊,口袋裏什麽都可以沒有,決不能沒有打火機。打火機的用處太多了,點樹葉兒,點煙,自習課無聊的時候點前麵女同學的辮子,哪位老師的自行車後座上綁著捆芹菜,她一準兒用打火機把繩兒給掐斷。打火機是個好玩具。口袋裏沒有打火機的小餘真,就像現在的她包裏沒有手機一樣,失魂落魄。

  餘真捏捏自己的包。包裏除了手機之外,還有許多必需品:錢包,“心相印”紙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鏡子,小梳子,唇膏,防曬霜,通訊錄……沒有打火機。十六年來,她再也沒有裝過打火機。

  餘真搖搖頭,想要把泛起的十六歲搖走。十六歲的花季?你沒有啦。她對著傳達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臉。已經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粉嫩圓潤,不胖不瘦,清水掛麵頭,黑漆杏仁眼,完全是個漂亮少婦的模樣。可是,十六歲的花季她確實沒有過。她的十六歲,是被腰斬的。

  她的神情一派安寧祥和,和臉盤不相稱,但與年齡很般配。十六歲,她被強暴了,但現在的她看著還可以,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憂傷沉痛。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國人中年的表情。中國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國際不接軌。據說聯合國規定四十五歲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歲到六十歲是中年,六十歲之上才是老年。要這麽說,她還年輕。

  年輕?餘真繼續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陽還很毒,臉上已經被曬出了油。但,真的,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屋裏有什麽東西明晃晃地花著眼。餘真定了定神:柚黃色的桌子上閃著一串鑰匙的金光,而另一麵牆上的鋁合金窗戶有一扇沒關嚴。太好了。一刹那,餘真做了個決定。既然沒人看見,既然她還年輕-餘真朝自己做個鬼臉,放下行李,蹬著大門上的橫線鐵格,翻了進去,然後雙手一按,躍上那個窄窄的窗台,伸手進去,把門撥開,拿過鑰匙,一試,果然有一把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她把行李拿進來,將鑰匙和窗戶都恢複原位,正想把大門再鎖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丫頭,功夫不錯。”

  回頭。大門對麵的樹蔭涼下,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黑色拉杆箱。也是來休假的?

  餘真對他笑笑。等他進去,和他一起來到二號樓大堂。有一個服務員站在總台後麵,渾身濕淋淋地,像一條剛剛從海上爬出來的魚,狼狽不堪地向他們問好。餘真問她怎麽剛才沒人接電話,她說廚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跑去處理水管了。

  怪不得傳達室會荒。

  “為什麽不買最好的水管?廳裏撥的錢不少啊。”男人一邊登記一邊說。餘真探過頭,看見了他正在寫的名字:胡。哦,他姓胡。

  胡?他姓胡?醒一醒神兒,餘真的頭發幾乎都要直豎起來。再四舍五入地瀏覽一下墨鏡下他的臉,終於確認:她見過他。他去他們那裏視察過工作。

  他是他們的廳長。省內本行業最大的領導。

  “我們在哪裏見過吧?”他邊登記邊說。當然,他有資格說這話。全省這一行裏,他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餘真惶惶地報出自己局的名字。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行李來到房間。第一天就丟了這麽大的人,還是在廳長麵前。她想象不出他看著自己踢天蹦地扒門撬鎖時的心情,他會怎麽想她?這是一個地獄般黑暗無邊的問題。真是不該來休這個假。如果不休假她就不會這麽放鬆,不會這麽沒譜兒。要知道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讓雙腳離開地麵五十厘米了啊。

  死期到了。

  等等。餘真定了定神。他不是還說了一句“丫頭,功夫不錯”麽?即使是諷刺,也還可以確認他並不是那麽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兒欣賞。這是一個關鍵的評價,她得抓牢它,瞅個機會把自己救上岸。

  三

  餘真的房間是2516.2是2號樓,516是房號。一人一個大標間,外帶一個大露台。確切地說,是一家一個標間。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十口八口,一個名額給夠你這一個標間就得了。小茶幾上放著休假中心的服務簿。餘真翻了一下,裏麵介紹說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廳有電影,閱覽室可以讀書上網,五髒俱全。服務簿後麵還附著一張北戴河地圖,她用比例尺合算了一下,這兒離海邊僅僅五百米。太方便了。她發短信把房間號碼告訴了丈夫,丈夫馬上打來電話,問條件如何,餘真說非常好。他說那他就放心了。她撒著嬌叫好老公,他也嗲著聲叫好老婆,兒子在一邊帶著哭腔搶過了電話,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兒子說他也想去,可還得考試。她隻好安慰他,承諾給他帶一艘玩具軍艦回去,他才破涕為笑,連聲叫好媽媽好媽媽。

  一番熱鬧,掛斷電話。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媽媽好兒子……這是沿著電話線傳真過來的溫馨家庭,一切都好。努力了這麽多年,她終於進入了這些個“好”。多少年前,這些個“好”曾是她覺得需要奮鬥終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的巨大目標,但現在,“好”來了,就攥在她的手心裏。

  看起來,一切都無可挑剔。自己不錯,家裏也不錯。丈夫在勞動局,兒子正讀小學三年級。調皮頑劣盡有,比她當年雖是差了些,從身為父母的角度看卻是正好。正如丈夫勤謹嗬護魚水之歡也都盡有,卻也都不過分。對於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來說,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適宜的溫度。

  但她仍是緊巴巴的。

  為什麽?為什麽她仍是緊巴巴的?

  -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些個“好”是被她死攥著的緣故?而她之所以死攥著這些個“好”,是不是正是因為怕自己攥不住,怕它們會隨時長出翅膀飛走?

  手機響了。是董克。董克大學畢業後分到另一個城市工作,時不時地會給她打個電話。這些年來,高中同學裏經常和她保持聯係的,也隻有他了。

  鈴聲一遍遍響著。餘真始終沒接。

  確實離海很近。晚飯後餘真出去散步,二十分鍾就溜達到了海邊。沿著海濱路緩緩走來,海鮮樓一座挨著一座,燈飾一家比一家花哨,如倚門賣笑的女子,濃妝豔抹,俗不可耐。她們氣勢磅礴富麗堂皇地汙染著海麵。大大小小的強光射燈也配合著她們,把一個個緊挨著的海水浴場耀得亮如白晝。都是一些自然浴場,野浴場。沒有圍牆,沒有欄杆,路邊的台階隨時上下,穿泳衣的女子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從她身邊掠過,多半都和男孩子們糾纏在一起,男孩子的手放在她們的臀上,肩上。他們的臉上都閃爍著熠熠神采。而燈光中,海水一點兒也看不出清澈,是一種遼闊的深濁。遠處遊在礁石上的浪花如一匹匹調皮的小獸,爬上去,滾下來。又爬上去。

  北戴河的療養院和休假中心大約是全國最密集的,別稱“夏都”,想想多麽有底氣。服務員說僅中直部門在這裏建的就有兩百多家,其他有點兒名堂的各級單位通過各種渠道建立起來的小洋樓更是摩肩接踵,不能統計。總之,除了海產品之外,把療養院和休假中心說成是北戴河最大的特產是毫不過分。有趣的是大多數療養院都不叫療養院或者休假中心,而叫做工作站。出門時她才注意到,他們的休假中心外麵掛的牌子,也是工作站。工作站,多好玩。為什麽不到新疆戈壁灘建這麽多工作站?

  走著走著,餘真的腳步停下來。

  胡廳長在前麵。一家路邊小店的窗口,他正指指點點地看泳衣。女式泳衣。

  傳說中的胡廳長娶妻四次,外遇無數,很有豔福。他是個老三屆,一九七七年一舉高中,畢業後便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娶了第二任,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這一任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然後是第三任,有夫之婦。為了走在一起,他們各自鬧離婚數年。但他們的熱情似乎也隻有在離婚的時候才最高漲,婚後五個月兩人便分道揚鑣。後來他如風似電般地娶了現任妻子。然而據說他和她的感情也不怎麽好,兩人早已經同床異夢。因為他太花,她根本管不住他。又貪圖他的權勢,便忍氣吞聲地過了下去。隻是暗暗地,防賊似的防著他。在辦公室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副局長說他見過胡廳長的現任妻子,長得很一般,而且一點兒也不年輕。人都說他比她大二十歲呢。後來他很是婉轉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兩人相差不過五歲。“大五歲還值得離婚?還不找個嫩點兒的?”大家很困惑。不過從他任職後的所作所為來看,這位廳長辦事一向也沒什麽規律可言。後來,群眾們又這麽給自己打圓場。

  -這話是有根據的。胡的前任是個文學愛好者,有點兒雅士風度,不拘小節,吊兒郎當。於是整個兒衛生廳的作風也都上行下效,拖拖拉拉,鬆鬆垮垮,甚無體統。胡上任之後,一個會沒開,原本也不是開會好解決的事,就把這個積弊給治了。說起來不過是兩件事。一是乘車。一位科長和他同住一個小區,早上上班,在院裏碰到,順風車理所當然地要搭。科長跟著胡進了他的專車,胡回頭作意外狀,道:“你不能坐這車。”科長以為他開玩笑,便也嬉皮笑臉道:“我陪領導坐,行吧?”胡板著臉道:“你不下來我下來。”說完就出了車,打了輛出租,絕塵而去。二是擺鞋。一日,胡偶爾路過微機室,看見門廳處的鞋子橫七豎八,便悄無聲息地蹲下來,把那些鞋子一雙雙擺得周武鄭王。這一利一鈍雙刃劍出手,機關人員又不是弱智,立馬痛改前非,個個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裏外麵貌煥然一新。工作效率也隨之水漲船高,在連年的行風評議中都名列前茅。

  他一個人來休假,看的卻是女式泳衣,傻子也能猜出來,這裏頭有學問,而且還是花花綠綠的學問。按常規餘真得繞開走。但是,有必要麽?這麽多人,未見得他就會恰恰轉身,恰恰轉身也未見得就恰恰看到自己,恰恰看到自己也未見得就恰恰認出來。他這樣大象級的人物,要是連她這樣丁丁小的螞蟻都過目不忘,還不早就把他累死了?

  她決定冒險。

  終於挨到一大幫人過來,餘真擠在了人群裏,慢慢地,慢慢地,遊啊遊,遊啊遊,如一條魚,左搖頭,右擺尾,前伸胳膊後踢腿,眼看就要無聲無息地遊過去了。在即將成功的一刹那,怎麽就那麽倒黴,他恰恰就回了頭,恰恰一下子就把目光定格到她身上。

  “丫頭,來幫我看看泳衣。”他說。不笑,但口氣很溫和。似乎他們早就認識了一百年。餘真的心落了地,她知道幻想的白天危機已經過去了。可在落地的一瞬間,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走過去。

  “給誰看?”問完她就想敲自己的嘴巴,一句話就犯了忌。但這又是必須犯的忌。給女孩子選就得帶裙邊的,嬌俏可人;給老太太選就得傳統型的,灰不遝遝。他不敲鑼,她怎麽定音?

  “女人。”他笑,“和你差不多的。”

  他隻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和她差不多?那一定是私生女,或是女朋友。他還有這麽年輕的女朋友?情人?餘真斟酌了一番,選了套兩截式的:上身鮮黃豹紋吊帶,下身天藍三角褲外護同色短裙。他問了問價格,馬上就掏錢包,餘真撈住他的手,又挑了一堆毛病,砍下了三十元。

  離開小店,他給她買了瓶果汁。她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給。“三十塊錢買好幾瓶果汁呢。”他說,“不爭一瓶果汁,就是海鮮也該請你吃一頓。”

  他們沿著海濱路繼續散步,繞了一圈,散亂地聊了一些話。對餘真來說,這散亂當然也是形散而神不散。餘真現在很小心了。餘真問他怎麽一個人過來休假,他說他在北京開了個會,順便拐到這裏待一兩天。每年他都會例行待這麽一兩天,算是散心,也算是檢查工作。半公半私。

  “那您很快就會走吧?”

  “看情況。”胡說,“如果氣象台預報說這兩天會刮二十級以上台風的話,我要多住兩天也不一定。”

  餘真大笑。

  回到休假中心,互道晚安。他住一號樓。服務員告訴餘真,一號樓都是套房,是一定級別以上的領導才有資格住的。領導們還有專門的小餐廳。餘真這才記起,晚上沒有在餐廳裏見到胡。這樣蠻好的。她鬆了一口氣。

  洗澡的時候,看著衛生間裏的鏡子,餘真忽然明白,剛才泳衣店裏的“恰恰”其實未見得真是“恰恰”,因為,那個小店的裏牆上,裝著一麵巨大的鏡子,可以映照出所有的路人。

  第二天一早,餘真在大餐廳門口見到了胡,餐廳門還沒有開,其實已經到點兒了。隻有她和他兩個。他們對望一眼,互相點點頭。餘真的詫異是難免的。既然他們有小餐廳,幹嗎還跑到這裏來?

  “昨晚上睡得好麽?”他問。

  “好。您呢?”

  “沒睡好。太安靜了。”他點了一根煙,“人老三樣寶:貪財,怕死,睡不好。我後一樣特別明顯。”

  餘真笑:“您不老。”當辦公室主任時間長了,習慣性的奉承。不過,說實話,他看起來也確實當不起老字。

  “真的?”他也樂。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睡不著挺難熬的吧?”

  “是。”他看餘真一眼,“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又怕影響你休息。”

  這話有意思。大象給螞蟻打什麽深夜電話?“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餘真沒來由地想起這句古怪名言。對他笑笑。沉默。

  餐廳門開了。服務員誠惶誠恐地請他去小餐廳,他拒絕了。他說他是農民出身,更喜歡大餐廳的氣氛。他說昨天在小餐廳吃的那頓已經夠折騰了。哪是他吃菜,分明是菜吃他。他的笑容熨平了服務員的緊張,她們麻利地給他們準備好飯菜,他卻不動筷子。他說要按規定辦,餐廳規定一桌湊夠了十個人才可以開吃,他們兩個就隻有等著。他不斷地詢問她一些局裏的情況。談到一些涉及對局裏的成績自我評價的話題,餘真不好說什麽,隻是以最簡單“是”“不是”“差不多”“還可以”“都那樣”“好像行”來敷衍他。他突然笑起來:“是辦公室主任?”

  餘真點頭。

  “我也幹過。你的語言具有辦公室主任語言最典型的職業特征。”

  餘真也笑。

  “其實不必,就是隨意聊天。要是談工作我不是這樣的,也不會在這裏談。”

  餘真依然笑,笑得很傻,但那也得笑。從來都是禍從口出,沒有禍從笑出的。

  人陸續來齊。和廳長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拘束。他要是夾了哪個菜,那個菜半天都在他麵前放著,沒人轉桌。真是難受啊。餘真想。領導就是領導。她最煩的就是領導深入群眾。平日裏高高在上,忽然要深入群眾,哪個群眾不怕被砸著?深入群眾的時候,領導都有本領能收能放。收是集中,放是民主。收是權力,放是閑情。收是領導風範,放是與民同樂。怎麽著都是他有理,他愜意,他想不到當他在群眾的空間裏上揮下攬收放自如的時候,群眾的肺有多憋悶,群眾的笑容有多遭罪,群眾的不勝歡欣之狀有多虛偽,群眾的心聲有多強烈:您什麽時候能深入完畢?您什麽時候能淺出啊您哪?

  四

  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老人家曾在那裏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麵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餘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裏,既幽默風趣,又風霜刀劍,讓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作罷。

  一進山門,餘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撿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裏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餘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蔭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餘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

  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裏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他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他們張著一朵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貪貪婪婪地親吻著空氣,仿佛繈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他們餓了有多久了。

  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喂,小餘。”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餘真的汗刷的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麽時候也來了?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誌同道合了?”他說。

  餘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他大笑:“不需要了。”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仿佛她是一個幼稚孩子。餘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團”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簽,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簽。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福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餘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餘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裏的人背後叫我什麽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餘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餘真隻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餘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餘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麽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比你差遠了。”餘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餘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裏最早的一個。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裏。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麽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黨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曆。她寧可他們都是全新的。這碰麵總是讓全新的感覺有些磕巴。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最近怎麽樣?”

  “好。你呢?”

  “我也好。”

  餘真越來越順利地朝自己的想象靠近:長發披肩,長裙飄飄,穿“淑女屋”“素衣坊”風格的衣服,內衣和外衣上常常綴著蕾絲花邊和皺皺紗。見人嘴角微微上挑,笑不露齒。最生氣時也隻是用手端著下巴,絕無惡聲。她舉止優雅,言語明淨,安恬祥和,細膩體貼,誠摯可靠,能迅速贏得大多數人的信任。兩年前丈夫去新疆旅遊,帶回來一個有趣的玩意兒:三隻猴子,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嘴巴,一個捂著耳朵。丈夫說新疆人解釋這三隻猴子的意思分別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它們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大學時代。她絕對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自己就可以做到,其他兩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實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她會驚奇地瞪大眼睛,用純真的眼神表示著無辜,讓對方收斂或羞愧。

  沒辦法,她隻有這樣。那個強暴她的男人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在這之前,她一直排斥自己是個女人。她討厭例假,討厭乳房悄悄鼓起,討厭下身的蜷曲體毛,討厭長長的不好收拾的頭發,討厭鮮花,討厭手帕……討厭女人的瑣屑,細膩,拐彎抹角和閑言碎語。她本能地覺得男人更簡單,更爽氣,更酷烈,更過癮。她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積極靠攏著,覺得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於她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碰到了那個男人。他對她做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他在她頭上最後的那個輕輕的撫摸帶走了什麽。他把她貼在身體表麵的男兒氣全部撕走了。此後,她所有的努力方向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努力方向,她所有的未來生活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未來生活,不,實際上她還不如一個普通女人。她的起點比她們低。她被強暴過,她身體的記憶和心的記憶有著致命的疼痛。她從離地一米的牆頭一下子跌到了低地一米的坑裏。她需要做的,隻是爬到地麵上。

  四年的時間,她預備讓自己在領到大學畢業證的同時,也領到一個經典女孩的畢業證。她確信自己做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出色。唯一和別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從不接受一個男孩子的單獨約會。對青春情事漠然置之。

  也有對她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一個接一個。交往略深些,那些男生總是忍不住要動手動腳,一看他們的樣子她就心煩。冷眼看著他們蝴蝶般又飛向別的女生,她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們不厭其煩玩耍著的各種戀愛遊戲,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和她無關。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老祖母,一下子從十六歲蹦到了六十歲。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遙不可及。也根本不想及。

  曾收到一個男生寫的情書,是所有情書裏最打動她的一封。他寫得很溫和,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種水波氤氳的親切氣息。他說他留意她很長時間了,雖然她經常孤獨沉默,對男生拒之千裏,但在他眼裏她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一個。他說喧嘩者往往華而不實,黯淡者往往滿懷珠寶。他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神秘的疼痛。如果她經曆了什麽創傷,他願意為她清洗傷口,也願意為她撫平傷痕。

  這封冒失而又真誠,幼稚而又善良的情書讓她的心顫了一顫。但很快就靜止了。後來,她隻有冷笑:她的創傷,她的疼痛,隻是她的。他背不起,她不要他背。而且,她有創傷麽?不,沒有。也沒有疼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流行的性產品廣告語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拒絕一切形式的悲憫,哪怕是以愛情的名義。

  她來到校外的精品店裏,買了一隻水晶幸運瓶,把那封情書撕碎,放在瓶子裏。過了三天,那個男生打電話約她,她來到他的麵前,把瓶子舉起來,隔著瓶子裏的碎屑,她看到他驚恐的臉。

  她傷害了他。她隻有這樣。她不傷害他,他就有可能傷害她。沒人教她,但她自己明白: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是最不大度的。

  五

  從聯峰山回來,胡依然在大餐衛生廳午餐。餘真有意沒和他坐一張桌,卻硬是被早餐那桌人給叫了去,說第一次坐哪兒,以後就得一直坐哪兒,不能叛變。這叫“處女坐”。還就此成立了“第一小組”。也就隻好坐過去。然而心裏明白:她是這次休假人員裏最年輕的女人,且單身,在這桌的主要作用隻是調調色而已。

  下午沒有集體活動,大家一邊吃一邊商量著下午幹什麽。胡說聽人講黃金海岸很不錯,就是挺遠。馬上就有人附和說遠怕什麽,隻要值得。餘真說我不去。什麽遊泳裝備都沒帶,去海水浴場沒事做。大家齊聲反對,說你不去我們看誰?我們就是集資也得給你買套泳裝。餘真又說自己根本不會遊,有人道:“聽說你在媽媽肚子裏就會遊啦。”

  眾人哈哈大笑。無法推辭,隻好答應去。飯後,餘真正在房間裏收拾東西,胡打來了電話,說泳衣不用買了,就穿昨天晚上她給他挑的那套。餘真說那怎麽行,他說他本來也沒想給誰買,看見她才突然有了買的心情。所以才會要她挑。“你挑的總合你的口味吧。”他說。

  餘真怔住。他什麽意思?可這問題分明是掩耳盜鈴。他的意思再鮮明不過:他特意給她買了一件泳衣。-可她憑什麽要他的東西?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泳衣。當然,也可以勉強說,他給她買泳衣是領導對下屬,長輩對晚輩。可隻要是人就會知道這種理由是多麽捉襟見肘,不堪一擊。飽滿的結論隻有一個:他想勾搭她。這個在仕途上百煉成鋼的男人,在情場上還是一個沒有止步思歸的浪子。這件泳衣絕不是一件泳衣,它是一席簡潔的幕布。小小的幕布拉開之後,他要給她演出的,是一台豔麗的小戲。

  這麽說,關於他的那些粉色新聞不全是空穴來風。他果真是一個不地道的人,一個壞人。餘真的手臂微微抖了起來。這麽多年過去,她又切切實實地碰到了一個壞人。

  兩點鍾,他們出發,路過本地人氣最旺的石塘路市場,餘真買了泳帽、泳鏡和泳圈。買泳帽的時候,胡一直在旁邊幫她看,本來她要挑一頂深灰色的,他說不好。最後買了頂玫瑰紅的。餘真說太豔了,胡說就得要豔的,這樣如果在海裏遇到危險大家救你的時候好尋找目標。泳鏡選了白色的,泳圈則是國際通用的警告色:鮮黃。

  其實餘真真是很喜歡酸溜溜的玫瑰紅。

  穿過北戴河和南戴河,便到了黃金海岸。果然是名不虛傳。海水清藍見底,灘塗寬廣無垠,沙質細膩如綢。餘真換好泳衣出來,便感覺到所有男人的目光如一排排柔柔的毛刷子,輕輕地從她身上掠過。輕便是輕,掠便是掠,毛刷子卻也真的是長。它跟隨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想把每個毛孔都紮深,紮透。

  餘真飛快地穿過他們,臥到海水裏,再也不肯出來。海浪一層,一層,輕輕地擊打在她身上,如一隻巨掌在溫和地為她按摩,讓她在燦爛的陽光下,昏昏欲睡。

  不一會兒,胡也換好了泳褲。此時男人們的身體都近乎全裸,所有人的小肚子都經不起推敲,可他居然沒有。這時候餘真才看清楚他雙肩魁梧,皮膚黝黑,泳鏡一罩,很酷的樣子,絕對看不出他已經五十過半。而他泳褲遮住的三角地帶仍有豐盛的黑絲曲折而出。餘真仿佛記得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體毛濃重的男人性欲強烈。難怪他花。有條件。

  遊客很少,女孩子們都很惹眼。有幾個女孩子穿著比基尼,比基尼是需要很苛刻的身體條件的。這幾個女孩子穿起來都不錯,一點兒都沒舍得委屈自己。她們追逐打鬧,笑聲如洗,在水外展覽的時間遠比在水裏泡的時間長久,健康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悅目的光澤。

  “你很白。”胡來到餘真身邊,拍著水,不看她,“白皮膚多好,對任何顏色都沒有忌諱。這是上天對你的恩寵。”

  餘真沒有表情,把目光投向飛舞的海鷗。曾經的她,惡劣的嘴巴或許會這麽應付他:你怎麽那麽黑?是不是你爸媽造你的時候沒開燈,怕費電吧?說老實話,黑還真是不好。總是沒洗澡的樣子,再洗也洗不幹淨,你看你看,就因為怕費一會兒電,結果浪費一輩子水,多虧,虧大了……但現在,對這樣冒犯性質的讚美,她隻有沉默。

  “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更白吧?”

  餘真抬起眼睛。胡回頭也看了看她。這樣一個男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但是,他的眼睛裏,全是孩子般的坦白和清澈。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對他燦爛地笑了笑。

  “其實,你的腰胯曲線很好,最適合穿比基尼。”他說,“你要是穿上去,不比她們哪一個遜色。回頭我陪你去買一套。”

  餘真繼續沉默。沒笑。此時的沉默應該是表示自己有些生氣的吧?他用這樣直接的言辭對她,但她心裏一點兒也不生氣,她隻是沉默。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青花古瓶般優雅,那又怎樣?她已經如一隻學會躲避風頭的蝶,習慣收斂起翅膀,躲在黯淡的角落。東西南北風,不動旌旗。

  有男孩子推著女孩子的泳圈往大海深處跑,女孩子發出幸福的尖叫。餘真和胡一起往那邊看去。然後,他看看她。

  “謝謝,”餘真放慢說話的節奏,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穩重,嚴肅,“不用。”

  晚上在休假中心附近吃燒烤,喝啤酒。搶著買單的有的是。能為廳長買單,即使以後用他不著,回單位講出來也是天大的麵子。燒烤的內容居然還有烤紅薯,專門用個大火爐子裝著,兩塊錢一斤。一幫人吃了一個又一個。餘真發現胡一點兒也沒吃。問他為什麽不吃,他說不喜歡。

  啤酒一杯杯地倒上,餘真不喝。誰說也不喝。

  “啤酒怕什麽?啤酒。”胡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畫著,“就這麽一點點。”

  “不會。”

  “可以學。什麽不是學的?”

  “不想學。什麽都值得學嗎?”

  眾人都嗬嗬笑。嗆人是一種特權。作為這撥人裏最年輕的女人,餘真知道自己有這種特權。這種特權,即使是胡也得買賬。而且,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願意買賬。但他的身份,她不能讓他買太多。於是在胡的遊說聲中,她做出打電話狀看了看手機,起身離開。在外麵轉了一圈,跑到一棵樹下坐著。不一會兒,見他遠遠地從廁所那邊繞了過來。這個磨人精。

  “真不喝?”

  餘真不語。

  “喝酒受過大罪?”

  餘真依然不語。

  “我剛才逞能了,和他們打了賭,說我能破了你的戒,讓你喝。要是贏了他們每人給我一百塊錢,要是輸了每人給他們一百。錢已經押在這兒了。”他拿出八張老人頭,“我全給你,你隻給我個麵子,怎麽樣?”

  赤裸裸的交易。餘真哈哈大笑,這個家夥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塊,還隨贈一個天大的人情,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劃算的生意。沒得說,幹。

  他先回去。待了片刻,餘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開始了勸酒,苦口婆心:“小餘,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不想學是吧?其實學不虧人呢。學什麽都不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心得對。小心不過逾。俗話說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話也說:酒大傷身,酒多傷胃。這都對。可俗話又說了:粥養氣,酒養神。俗話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口酒不是喝毒藥,到不了哪裏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這兒給你撐船把舵,絕不會讓你栽了。行了吧?那給哥個麵子。”

  哎喲喲,這個老頭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給她自稱哥哥。餘真忍不住一直笑。當然,廳長給你自稱哥哥,再滑稽也罩著一層光輝。包裏捂著他給的八百塊錢,麵前晃動著他斟出的晶黃啤酒。餘真的心開始跟著搖搖曳曳。啤酒。十六歲那年,她和九英黨的哥兒們學喝白酒的時候,啤酒也已經開始在他們那個城市流行。但他們覺得它不夠勁兒。後來,她就沒有喝過任何酒了。酒在她記憶裏變成了一團火,它把她一次燃燒了個夠。然後,她成了灰燼。

  可是,那個夜晚真的和酒有關嗎?酒還是那麽漂亮,那麽可愛。它依然是個好東西。它是一條透明的走廊,人從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腸,痛辣,也甘美。

  餘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是給胡台階,給大家台階,也未嚐不是給自己台階。餘真忽然想。可她能順著這台階,下到哪裏呢?

  從一杯開始,滔滔不絕。餘真很快被灌了個半醉。半醉也還是沒醉,醉不了。多少年沒醉了。從十六歲開始,她的體內就產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畢竟,似乎,也還是有些醉了,她唱著歌,跟著他們乘興逛了沿街的夜市。買了大包大包的東西:海螺,項鏈,手鐲,鏡子,梳子,酒壺,煙灰缸,望遠鏡,手電筒……琳琅滿目,雜貨店一般。一幫人手挽手回到賓館,胡問她是否帶有閑書,她說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該跟他說有的。

  他一進門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壓住了她的唇。然後在她綻開的雙唇間,把舌頭伸進去,攪拌起來。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攪碎了。他一隻手挾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毫不懈怠地從T恤衫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漲起來。她開始掙紮。然而她的掙紮讓他更加用力。他開始脫她的上衣。她仍無聲地掙紮著。當上衣被他脫掉之後,她就勢從床上滾下去,蹲到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賴在那裏,再也不肯起來。

  他隻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後抱住她。兩人坐在地上。他的臉貼著她的胸罩帶子。雙手仍舊護著她的乳。她吃吃地笑起來。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還是先回去吧。”

  “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有。”

  “一開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滿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會兒,吻著她的下頜:“想我就給我打電話。”

  他走了。餘真飛快地脫光衣服,打開鏡前燈,看著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被他吻的,有自己釋放的。

  餘真一頭栽到床上。淚流滿麵。

  六

  餘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

  “做什麽?”

  “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餘真微笑。她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

  “我想自己隨便轉轉。”餘真輕輕地說。

  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餘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

  什麽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

  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

  好。餘真知道自己隻能這麽說。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餘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呢?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麽明朗,那麽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餘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麽會像個孩子?為什麽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餘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曆程在機械地延伸,隻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她臉上偶爾呈現的十六歲的神情,透露了這一切。

  真想過去抱抱你。

  不。

  親親你。

  不。

  那你說怎麽辦?

  涼拌。

  壞孩子。他說。

  多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這個曾經和她血脈相連的稱呼,久違的稱呼。壞,對她來說,曾經就意味著好。無比的好。壞的曆史,就是快樂的曆史。壞的記憶,就是幸福的記憶。壞是她成績最優的一門課程,不需要學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經也是無比高興無比酣暢地做著一個壞孩子。做一個壞孩子多麽好啊。因為壞孩子沒優點。沒優點的人還需要保持什麽?隻要把缺點盡情發揮就是了。讓那些願意成為好孩子的人成為好孩子吧。沒錯,好孩子是可以得到優待。但優待這個詞是對待俘虜的。他們被俘虜了,被各種各樣的好處俘虜了。

  俘虜是另一種強暴。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女人不壞,男人也不愛。很簡單,因為人人都想壞:如果可以,人人都貪圖不穿衣服的舒服;如果可以,人人都會暴露出深藏在皮膚下的嫉妒和詛咒;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朝不喜歡的人臉上吐唾沫……人人都壞。壞是皮膚上的角質層,搓了還會再長。壞是皮膚上的灰塵,洗了還會再落。壞是皮膚上的蟎蟲,死了還會再生。壞那麽頑固,那麽強大,那麽生機勃勃,那麽精神矍鑠。壞讓人放縱。壞人讓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講,不想壞的人,就不是好人。-就不是人。

  乖了這麽久,餘真幾乎已經習慣了人們把好名聲留給自己。現在碰到這麽一個把壞還給自己的人,怎麽能不感到親切?怎麽能不覺得熟悉?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曾經以壞為榮的人。

  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一瞬間沿著電話衝過來。全線貫通。

  怎麽了?胡聽出了異樣:我過去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電話裏清晰地傳送了一會兒,她聽見他抽煙的聲音。她也曾經抽過煙的,曾經。她把壞事都做全了。抽煙不是因為煙的味道好,也不是因為有心事,而是覺得自己的手指長,拿煙好看,另外,能鎮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樣。後來,特別想抽煙了,反而不能。因為已經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機是什麽牌子的?

  逮著什麽用什麽。我看看。電話那邊傳來胡細細碎碎的聲響:虎牌。

  好牌子。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機?

  廳級幹部用的肯定好。

  胡嗬嗬一笑:抽煙麽?來一支?

  不。

  送你一口?他說著對著話筒吹了一口氣。他們又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胡又把話繞了回來:真的不想讓我陪你?

  是。餘真說。

  這是離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叫老虎石公園。小得可憐。想想,海濱公園也確實沒辦法大。據說旅遊淡季都不收費的。

  餘真安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看著大海。一群學生模樣的人拿著小刀、尺子和放大鏡趴在礁石上研究著什麽。她聽他們吐出一個個新鮮的詞:凹槽,海蝕線……問了一下,他們是地質大學的學生,暑期在這裏實習。他們的樣子真是年輕啊。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不規則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曬的裙子,韻致氤氳。綠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澤,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離礁石很近的地方產生的。它們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發出來海浪。然後海浪向礁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氣勢洶洶。每一次衝擊之後,礁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嗬,看著是新鮮的,但其實都沒有什麽改變。一切重複。他們的年輕,她也有過。他們的大學,她也有過。他們和集體這種表麵的和諧,她還有過。她的野也和他們的一樣,是礁石邊的海浪,養著一群一群的獸。不同的,或許隻是自己和自己待著的時光。從那個夜晚開始,她就學會了和自己待著。看最寂寞的午後電影,抱著一罐健力寶,一坐四五個小時。獨自去公園賞大朵的白玉蘭。那些花朵如煙花般短暫,如孝衣般哀傷。漫無邊際地在深夜的操場散步,任露水打濕腳麵,或者隨便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城市的角落裏穿行,停留,看見如火的夕陽打在一麵麵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如一道道噴濺的血光……

  一個女孩穿著大團流氓兔圖案的沙灘裝從餘真麵前跑過,絢麗的色彩紮著餘真的眼。餘真追隨著她的身影。寬寬大大的款,質地一看就是純棉。海灘上很多人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歡。可買了之後呢?她從不穿這種休閑裝的。沒用。

  “姑娘,去買一套吧。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冷飲櫃後的老板娘說,“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幾個小時?上班時間長還是下班時間長?上班掙錢不就是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規規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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