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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馬嘶嶺血案

  陳應鬆

  我就要死了。活著也就跟死了一樣,腦殼癟癟的,像一個從石頭縫裏摳出來的紅薯。頭上現在我連摸也不敢摸,睡覺不是坐著就是俯著,九財叔那一斧頭下去我就這個樣子了,當梨樹坪的兩個老倌子把我從河裏拉起來時,說,這是個人嗎?這還是個人嗎?可我還活著,我醒過來了,指著挑著擔子往山上跑的九財叔說:“他、他、他要搶我的東西!”我是指我們殺了七個人後搶來的財物,又給九財叔一個人搶走了。醫生在給我撬起凹進去的顱骨時說:“撬過來了反正還是得崩。”還有一個寡瘦的護士給我紮針時說:“你還曉得怕疼,我的天,到時一槍下去,那麽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這不是報應嗎?九財叔砸我,我砸了別人,別人都死了,我卻活著。

  就這麽等死的時候,前天老婆水香捎來了兒子的照片,一張嫩生生的照片,背景是紅的,是在鎮照相館劉瘸子那兒照的。兒子在向我傻乎乎地笑著,咧著沒齒的嘴巴,眼泡腫腫的,耳朵大大的,活脫脫一個水香,活脫脫一個我。

  現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風出去地上有淩。再有一個月我就要與這世界再見了。

  今年秋天,九財叔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去當挑夫。我走的時候,水香的肚子鼓鼓的,還沒有生。九財叔睜著那隻沒眼皮的右眼睛,問我一個月三百塊,你去不去?我當時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個月三百塊錢呀,不少了!盡管是到很高很遠的馬嘶嶺,但是為了水香,為了水香肚子裏的兒子我也應該去。

  我們兩天以後才到了馬嘶嶺。

  五十多歲,戴著眼鏡,頭發爬頂的祝隊長拿出一個儀器來,說:“到了,是這兒。”另一個姓王的小王就拿出一張地圖,指著說:“正是這兒。”又問九財叔說:“這是馬嘶嶺嗎?”九財叔說不清,小王又問炊事員老麻,老麻也是我們當地人,他說這應該是馬嘶嶺,他說他聽打獵的講過,馬嘶嶺到處是野蔥野蒜。“這就是了。”他扯了一大把野蔥,他說以後我們就有野蔥吃了,特別好吃的。他掐著野蔥的根須,一根根把它們分開,放到鼻子下聞聞,又讓那些人聞。小杜就接過去聞了,她是踏勘隊唯一的女娃子,她說:“好香,好香。”

  我們就這麽住下來了。他們住一塊,我們住一塊。我們住一塊是三個人,炊事員老麻、九財叔和我。老麻後來嫌我們,住到廚房小棚裏去了,在灶口柴窩裏鋪一床絮,比我們強多了。我一床被,九財叔一床絮,我們合夥用。他的絮又破又爛又薄,怎麽也隔不斷冰冷的地氣,第二天我去割了幾捆巴茅墊在下麵,才略微暖和些。我們的棚子是塑料紙的,而祝隊長他們是帆布的,還沒有縫隙,完整的帳篷,像一個屋子,裏麵還有間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裏頭。

  剛開始我們知道他們是找礦的,第二天就得知他們是專來找金礦的,是為我們縣找金礦的。也許就是那個該死的“金”字,這黃燦燦的讓人想到榮華富貴的“金”字,就開始撩撥了我們。準確地說應該是撩撥了九財叔了,撩撥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個欲望了。本來他都老了,兩條腿雖說能挑個百八十斤兒的,但常也有蹣跚的樣子了,眼睛也沒什麽神了,內心快坍熄了,隻等哪一天一場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閻王爺安靜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聽到祝隊長說:“這就是我們的踏勘靶區。”他指著馬嘶嶺和嶺下的馬嘶河穀,聲音洋溢著一種喜悅和輕鬆,好像來這裏是玩耍的。其實這裏荒無人煙,崇山峻嶺,巨大的河穀吞噬著天空。馬嘶河和霧渡河在這兒匯合,流淌著的河水在秋天通體泛紅,好像一頭巨蟒吐出的信子。我聽見小杜那女娃子說:“好美呀。”還拿著一個很小的相機哢嚓哢嚓地給他們拍著照片,也讓人給她拍。小杜這女娃子長得像山裏的洋芋果,圓圓嘰嘰的,個頭也不高,愛笑,愛唱歌,我就暗自給她取了個洋芋果的諢名。那個身子單薄的小譚長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條臉和身子,不是峨眉豆是什麽。我聽見他們說著那周圍的岩石,祝隊長指著河穀說:“這就是開門金。”他比畫說,“河流驟然變寬了,流速減慢了,上遊帶來的泥沙、礫石、砂金都沉積於此了,看見了吧,開門金!”他說了幾遍開門金,說過去這兒因為沒有人煙也沒被開采,可能有小量開采,因為這周圍是土匪窩子,沒人敢來,就算淘出了金子,也會被搶被殺。

  我的心那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開門金!我忽然對這些產生了興趣,仿佛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完全忘了我不過是他們的苦力和挑夫。祝隊長是頭兒,他總是站在中間,那幾個人站在兩旁,聽他手拿著小錘敲打著岩石講解,那個常在他手上的有數字跳閃的東西我也知道了它叫GPS,衛星定位的。後來洋芋果小杜給我說它是用十二顆天上的衛星定位的,我們現在站在哪兒,經度多少,緯度多少,海拔多高,它一下就顯示出來了。她說我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馬嘶嶺的海拔是三千四百零九米高。我問她這個東西值多少錢,一頭牛錢吧?她當即就笑起來,把我笑毛了。可我之所以敢問她,是那天大家喝了點酒後我在他們的慫恿下唱了幾個山歌。她說我的山歌唱得好,當即就把我的山歌錄下來了。我知道那是錄音機,可沒見過那麽小那麽薄的錄音機。我還問過她關於剝夷麵的事。她指著祝隊長指過的河穀對岸,高聳入雲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禿禿的。我隻能隱約知道“剝夷”是怎麽回事。剝夷麵上,經她的指點,我似乎看到了一條石英礦脈,因為在夕陽裏那兒閃著耀眼的光斑,還有雲母。她說在它的頂上,也就是台麵上的塔狀熔岩,很好看吧,是一種碳酸鹽岩。她說他們去看過了,那兒曾有煉過硝鹽的痕跡,地圖上有個地名叫曬鹽坡,估計是那兒。她說你們這地方保存了第四紀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萬年前的,那刃脊、冰鬥、冰蝕槽穀,還有漂礫。“你看,”她指指河穀中那些巨型的石塊說,“那些石頭不是原本在此的,是從別處搬運來的,誰有這麽大的力量?就是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無比。你看那三角麵,很清晰的冰川流動時削磨的痕跡,把巨石從遠處搬來了。”

  她輕描淡寫地給我說著這些,我卻覺得她的話撼人心魄,在那個晴朗無風的傍晚,無數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穀上空,我聽到了冰川轟隆隆運動的聲響,而當時的山岡是寂靜的,曠古的寂靜,這女娃子的話讓我仿佛眼際滾過了那個壯觀的七八十萬年前的場景。我真的佩服他們。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紀。可我沒讀多少書,初中沒讀滿就輟學了。我爹是個“八大腳”,八大腳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掙幾雙草鞋錢,沒屁的本事。

  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強光,有如電焊的弧光,一直刺入雲天,把周圍的山坡、溝坎都照得如同白晝。那邊帳篷就有人驚醒了,問是誰在照。大家都起來了。忽然那強光變成了兩個光點,一上一下。大家以為是野獸,五六隻電筒一起射去,那光點一動不動,祝隊長就叫大家操了家夥跑過去撲打,不見了影形,也沒有什麽野獸,遂回到帳篷。而這時那光點又隻剩下一個了,在帳篷頂不遠的崖上直射我們。

  “這莫不是鬼麽?”九財叔說。方圓百裏無一個人,無村莊和電線,這麽強的光是從哪兒來的呢,又是什麽東西所為?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們,祝隊長寬大家的心說,你們不要怕,長期在野外生存,什麽神秘的事兒都有。這個地方,聽說怪事不少。九財叔堅持說是野鬼,還說是什麽獨眼鬼,見了我們這些人稀奇。他說南山裏不僅有幾丈高的紅毛大野人,還有鬼市。你們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來南山采藥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裏看到了一條小街,好不熱鬧,什麽京廣雜貨都有,買貨賣貨的人把衣裳都擠破。幾個采藥人也去買了些東西,有買鞋子的,有買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變成了草鞋,衣裳變成了棕葉,店家找給他們的錢全變成了冥錢,再去找那條街,哪兒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樹還是樹,什麽都沒有。做飯的老麻也附和道,他們隔壁村也有過怪樹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樹,是千年老樹,從來隻結籽不開花的,隻要六月開花,這年必山洪暴發,開花的時候,樹心裏麵就傳出叮叮哐哐的鑼鼓聲,天一放亮就沒了。說有個小娃子去上麵掏鳥窩,掏出了三雙草鞋雲雲。事情越說越玄乎了,說得大家臉色發白,倒抽冷氣。祝隊長就嚴厲製止道:“老官,老麻,你們不要在這兒瞎說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個來,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開始祝隊長就不喜歡九財叔,九財叔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所以祝隊長就想趕他走,這是九財叔恨祝隊長的始因。另外,那個一聽九財叔說話,就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歡九財叔。姓王的博士總是幹幹淨淨,頭發方寸不亂,油水很厚的樣子,不過他那個頭就像個大田螺。他說:“別嚇唬我們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別看你們經常在山裏轉悠,但也比不上我們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財叔沒有捉到鬼,踏勘隊就響起一片嘲笑之聲。我們跟在他們P股後麵,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隨行。我們挑夫挺苦,一天十塊錢,賺得很難。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翻山越坎,過河上坡,他們徒步都困難,更何況我們這些挑夫。一頭是他們刻槽取樣的石頭,剝離的石頭,一大塊一大塊的,就往我們籮筐裏丟。有時候,扁擔上肩,腰卻挺不起來,咬著牙,腰椎一節一節地壓趴了,人站起來了,腿都在哆嗦,心想,這就是命。擔子的另一頭有石頭也有一些貴重的東西,那個像夜壺一樣的家夥,是個什麽水準儀。水準儀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夥。這些儀器常被分成幾段拆卸後放進箱子裏,再裝入籮筐。祝隊長雖然討厭九財叔,可還是信任他的力氣,認為讓他多挑貴重的東西牢靠些。

  兩天後,祝隊長和小譚去了一趟山外。為了防止野獸和壞人,他們上山來時配了一杆閃閃發亮的雙筒獵槍,還給他們每人帶來了一把跳刀,祝隊長的綁腿裏原來就插了一把美國獵刀,一尺多長。聽他說,是一個外國同行送給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隊長其實是去替他們領錢去的,還買煙買電池買撲克,給洋芋果小杜買來了許多糖果和女人用的東西。小杜把祝隊長喊祝老師,小譚把他喊祝教授。聽說祝隊長是小杜的導師,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譚不是,隻是祝隊長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員。他下山是去給他在鄉下讀書的妹子寄學費去的。我聽小杜問他:“寄了麽?”他說寄了。這是與錢有關的事。每當這時,九財叔的耳朵就支楞得很長,好像是與自己有關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訴我說:“他媽的他那娃子一個月就能賺兩千多塊錢。”他說的是瘦小的小譚,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山裏娃子,與我們口音相近。我問那祝隊長不更多?九財叔說,聽說他有好幾個金礦。我說他有金礦?九財叔說是人家的金礦,他會找金子,人家就拉他入夥,叫技術股,那金礦他還不占一份?這兒若找到了金礦,他又有了一份。聽說他光烏龜車就有兩部,有一部現在停在縣城裏,是他自己從省裏開來的。我不知道九財叔是怎麽知道的,你別看他平時悶聲不響,瞪著一隻永遠也關閉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曉別人的事來,好像他長了好幾個耳朵。

  祝隊長回來說到那怪光的事,說調查了,周圍沒有電焊的,說山下的人說了,南山山裏是有一種奇怪的光,學大寨那會兒,山下一個村裏有一塊田也有發出過怪光,也是賊亮賊亮的,像探照燈。他說是否與我們踏勘的岩層有某種關係,比如是一種石英,反射了太陽光或者別的什麽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離這裏不遠據說有幾個水晶洞,而且可能還含磷。在那個剝夷麵上,你們看見沒有,有許多水晶亮點,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經可以斷定,這是石英脈型的金礦。那邊的剝夷麵,花崗閃長岩與石英閃長岩的身邊,與金礦最密切,所以,這是金礦給我們的強烈信息。他轉過頭來對我跟九財叔說:“有了金礦,當地政府開始開采,你們這兒的經濟就會大發展,農民就會富起來,公路就會修通。這兒,說不定你們說的那個鬼市就真變成了現實喲。”他對九財叔說,“你會頓頓有酒喝。”祝隊長罕見地給他開了個玩笑。這種未來的憧憬把老麻說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對我們說:“祝隊長是給我們做好事來了。”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蔥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隊長與小譚提回來的兩瓶酒,我們一人分了一杯。九財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們眼裏充滿了對祝隊長的感激。上山來的這幾天,我、九財叔和老麻,跟他們六個踏勘隊的人是分開吃的。我知道他們的飯比我們好,每頓都有肉,做的時候九財叔就聞到香味。我想要是我們天天吃上他們那樣的飯,也就等於做上了城裏人。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裏人的想法,讓那一擔沉沉的石頭壓得無影無蹤。

  我們要挑出他們取樣的石頭,到山下一個地方交給後勤分隊,然後再挑回大米、麵粉、菜、油鹽。下山就是出山,得來去三四天。當你挑著那麽沉重的石頭走無窮無盡的山道時,你的心裏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腳上綁著兩塊石頭。石頭纏上了你,百多裏的路,峽穀,險峰,亂石滾滾的高地,齜牙咧嘴的懸崖,全是石頭。我們上山時還行,與九財叔下去,兩擔石頭,兩個無聲的人,走在茫茫的石頭上,走在深深的石縫裏。從出生以來,哪兒挑過這麽沉重的東西呀。九財叔一句也不吭聲,我在苦巴巴地想著家裏待產的老婆水香,我在想著人與人差別真是太大了,過去在家不覺得。原以為一月三百塊的工錢,是抱金娃兒呢,而人家小杜、小譚、王博士他們一月就能輕鬆拿好幾千。我們村長聽說一個月才拿一百五呢,人家還羨慕得要死。今年天幹,莊稼沒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幾隻,收農特稅的村長上了幾次門,威脅我爹說,你不交稅就不讓你家媳婦生娃子。八大腳的我爹是橫了,叫囂說我倒要生生看,生下來你村長有種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頭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頭就能給家裏交稅,還能給水香和娃兒買吃的穿的。就為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開始屙血。

  我給九財叔說我屙血了,九財叔不相信,到草叢裏一看,九財叔歎著氣,說屙兩天就好了,人的力氣都是壓出來的。九財叔說,你知道祝隊長有兩輛烏龜車嗎?我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總有人給他講。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頭上,望著林子上麵的天空,用石頭敲著石壁,說:“村裏的吉普是村長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他的兩輛烏龜車不要幾萬麽?”我們那兒的人把小車都叫烏龜車,因為它們都像個騷烏龜。我沒有答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這會兒我在荒郊野地屙著血,對著一擔死石頭無可奈何。她以為我是到外頭尋快活見洋廣去了。沒有我在身邊,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著念著我,被子裏也空涼涼的。她嫁過來,我還沒離開過她,她也沒離開過我。我揉著自己已經開始磨爛的肩膀,看著籮筐裏的那些石頭,想著想著,淚就出來了。九財叔吃驚地看著我,那隻沒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顆苦桃一動不動,突然從他背著的墊絮裏“哧啦”撕下一塊棉絮,過來墊到我滲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籮筐裏的一塊石頭,“嘩啦”丟進了溝壑裏。

  我一見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顧不了一切滑進深溝去撿那塊石頭,“這不能甩,這編了號的!”

  我抱著石頭爬上來,九財叔還是那麽瞪著我。

  “這是編了號的!”

  九財叔什麽都不知道,人家在石頭上寫了字,也在他們的圖紙上記下了的,畫了好多圖。可九財叔什麽都不懂。

  我把礦石重新放進籮筐裏。“這是礦樣!”我對九財叔說。

  “這不就是石頭嗎?”九財叔說。他沒有文化,我跟他是說不清楚的,隻當跟豬說。

  “好,你屙血,屙!屙!”他惡狠狠地說。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頭一個人上前走了,我也隻好又把石頭上肩,扁擔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頭一步一挨著,聽見前麵一陣響聲,我猛然一抬頭,看到九財叔握著扁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麵的箭竹叢裏,竄出來一群野豬,就在九財叔不遠!

  “上樹!”九財叔一聲喊,我甩下擔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樹上爬。我還沒有看見過那麽多拖兒帶女黑壓壓的野豬群,我往上爬,踩斷了一根枝椏,從樹上掉下來,摔得P股一陣銳疼。我看見九財叔非常緊張,可他又不能動,隻能對峙在那兒。我這摔下來的一聲,讓野豬們引起了警覺,一個個豎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嘴和寒光閃閃的獠牙對著我們。我接著又往樹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拚了老命喊。這一喊,野豬們出擊了,箭竹叢一陣嘩嘩的騷亂,滾滾黑浪就向我們卷來。

  “你混蛋!”九財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個石縫裏,腦袋好像撞上了什麽,一陣迷糊。野豬的吼叫聲在岩上麵,過了一會,我頭腦清醒了,聽見九財叔說:“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說:“叔,你在哪?”九財叔爬過來替我翻了個身,惡聲惡氣地說:“讓野豬把你吃得幹幹淨淨!”我摔得不輕,懶得跟他論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開山斧來。我在腰裏抽出了開山斧,我們諦聽著頭頂,野豬們急吼吼的,但並沒往下麵跳。我們貼在石頭下,大氣不敢出。“得虧沒有血腥味。”九財叔說,他是指我們沒有摔出血來,野豬沒有對我們繼續追擊。我看九財叔,已摔得鼻青臉腫了,那隻沒眼皮的眼睛裏充血,紅森森的,臉上、手上有深深的劃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輕,渾身疼痛。天漸漸黑了,我們不敢上去,就著石崖,點燃了一堆火。這深山裏的秋夜,寒氣侵人,又冷又餓。九財叔說千萬別動,野豬是很有頭腦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後,見沒什麽動靜了,我們手拿開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樹,已經被野豬撞倒撕爛了,我們的籮筐也被掀翻,礦石和我們的被子踐踏得髒亂不堪,沾滿了臭熏熏的豬屎。我們收拾好石頭,隻好慌亂地逃出這個野豬出沒的野豬坡。

  這一趟,少了兩塊石頭,是九財叔擔子裏的。他不知祝隊長都標了記號,回來簽收單上都記下了。估計是在野豬坡被豬拱翻後弄丟的。為此祝隊長又狠狠批評了九財叔一頓,並且宣布扣他兩天的工錢。為這兩塊石頭,九財叔這趟白挑了。九財叔言語不多,沒有解釋,隻是瞪著那隻沒眼皮的眼睛看著祝隊長。我給他們解釋說我們遇到了野豬群,可能是野豬把我們的石頭掀到山下了,我們還差一點沒了命。可是辦事認真的祝隊長說這不是理由,這些礦樣比生命還珍貴。

  “你以為石頭跟石頭都是一樣的?”姓王的博士歪著田螺頭給祝隊長幫腔說。他們不相信我們的話,以為我們是故意丟棄的。

  “你這麽一丟,我們這麽多人至少一天的勞動白費了。”洋芋果小杜笑著想緩解氣氛。

  事實上那天的氣氛並沒有緩解。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譚還給了九財叔一杯酒,說是請他“代”了。九財叔把酒喝了,連謝也沒謝人家,倒頭就睡了。

  我懷疑那石頭是他故意丟的,在半道上趁我沒注意把它丟掉了,以減輕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馬嘶嶺夜晚,寒風比白天嚴厲千百倍,有時候飄下一點小雪,有時候飄下一陣細雨-雨是由濃霧而來的,滾滾的濃霧時常淹沒我們。那些天,我聽到的卻總是黑壓壓的野豬在奔跑和狂叫的聲音,仿佛它們就在我們頭頂,不斷地來去,不斷地聚散,沒有停歇,讓我噩夢連連。老麻聽了我們的故事嘖嘖稱奇,說:“我不信,你惹了野豬沒被吃掉,這說不過去嘛。熊比虎狠,豬又比熊狠,這誰都知曉,你們就損失了兩塊石頭?哄鬼。”我說:“錢就是用命換的嘛。”老麻就勸九財叔說:“有命在,二十塊錢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不定哪一天,你們在這山上能撿塊狗頭金回家呢。”

  沒有燈,我們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禦這凶惡寒夜的一道溫暖的屏障。用鹽粉揉著一盆野蔥的老麻來了興致,說給我們講一個狗頭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說的是他們霧渡河上遊上輩子人的事。他說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說的是舊社會。他說有個人撿了一坨金子,剛開始隻覺得是塊石頭。他把話岔到九財叔丟礦石上去,說,你看起來是塊石頭,他們看起來裏麵就有金子,聽說含金量還蠻高呢。他說有這麽個人,是到河灘刨地刨的一塊石頭,黃黃的,也沒作金子想,撿回去丟到豬欄屋裏了。晚上起來拉尿,看到那塊石頭閃閃發光,就知道有內容了,找人一問,我的娘吔,是塊狗頭金,這麽大-他比畫有一個狗腦殼大-於是就到宜昌去,換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著這麽多叮哐亂響的洋錢,就想到窯子裏去嫖一嫖。問好了,宜昌城有個最有名的婊子,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掐得出水來,於是就尋去了。嫖過之後,兩人互問籍貫姓名。那婊子一聽,知道遇上了自己的親生老子。為何呢,因這男的生了五六個妮子,後又生了一個妮子。這妮子長到六七歲時,家中無力撫養,便賣給了別人,哪知這妮子長大後誤入妓院。雖然與父母姐妹分別時還小,互不認識了,但那妮子還記得自己的老家,記得親娘老子的大名。於是在生父離開時,在他一雙備用鞋裏插了根針,針下附了一信。那男的離開後,到晚上在一客棧裏洗腳換鞋,一穿便紮了腳,細細查看,發現鞋內有一根針,還紮了一張信箋,展開一看,上寫:您是我的親老子,做了不該做的事,雲雲。這人讀完後覺大事不好,趕去那妓院,一問,知自己的女兒因羞愧難當,已經投江自盡了。

  講過這故事後,老麻對我們說:“你們天天跟他們一起出去挖,說不定走狗屎運,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九財叔苦笑了一聲,沉默了。我給老麻解釋說:“你以為這石頭是狗頭金啵?聽說最富的礦,一噸石頭才能煉出幾克來。”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這麽多。不過,也有的一噸石頭裏含一斤多金子的,但這少而又少。”九財叔橫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頭下的一本書給他們看說:“這裏麵全有。”他們就像看生人一樣看著我,我便有點得意了:“是小杜借給我看的。”

  的確是她借給我看的,是一本《金礦地球物理找礦》。我跟她出去有幾天,我們是分兩個組,我幫小杜她們挑東西。小杜給過我一種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裏一股糊鍋巴味,我就問這是啥糖,她說叫巧克力。“一顆抵你們小賣部一斤水果糖的價。”她對我說。這麽貴!怪不得包得這麽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紅色的玻璃糖紙留住了。她之所以給我糖吃,是聽了我唱歌。她有個小機器,裏麵放一張薄薄的閃亮的圓盤,然後就戴上耳機聽,估計裏頭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給她唱了兩句“陽呀陽坡的姐,陰呀陰坡的郎”。我說,我再給你唱幾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五句子:“吃了中飯下河遊,一對石滾順水流,你要沉來沉到底,你要流來流到頭,半路丟郎短陽壽。”“很好聽,”她說,“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飯巴門站,淚水滴得千千萬,可惜淚水撿不起,撿得起來用線穿,情哥來噠把他看。”她一個勁說好,我膽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點的:“吃了中飯下河耍,河下公鴨攆母鴨,公鴨攆得喳起個嘴,母鴨攆得叫喳喳,扁毛畜生也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機子把我的歌都錄下來了,她還邊聽邊記下那詞兒:“為什麽總是以‘吃了中飯’開頭?”是啊,這一問問得我也有點傻了,我說我不知道。王博士卻說了:“這還不簡單,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嘛。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想那公鴨攆母鴨的事,聽說這山裏的女孩子是很性開放的喔。”我說:“也不見得吧。”我說可能是與我們這兒隻吃兩餐有關,我們這兒早上起來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懶就出坡幹活。洗懶就是洗臉,因為早晨起來人容易懶,吃了喝了更懶。幹了一氣活,太陽當頂了,才回家吃中飯。所以,人吃了飯,才有勁,才想唱歌做別的。因小杜要聽我的歌,還把它錄進她的機器裏去,我的膽子就大了,見到丟在她旁邊的一本書,就拿起來翻。他們測量、刻槽、取石,我沒事,就看那本書,全是怎麽找金礦的,後來她就借給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書以後的幾天裏,山嶺卻是極安靜和明朗的。白雲們在天空如影隨形,有時候,一股小風吹過,會帶來一種混合的,但印象強烈的野果成熟的氣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鮮紅的茶果啦,咧著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還有吊在藤上快撐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獼猴桃啦。我鑽進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給小杜,把酸不拉嘰的獼猴桃給兩個背測杆的楊工與龍工。把不軟不硬的野柿子給王博士。他們吃著,不停地點頭說:“嗯,好吃。”我又給他們唱了一首:“吃了中飯肚裏嘈,要到後山摘仙桃,七尺竿竿打不到,脫了草鞋上樹搖,搖得仙桃滿地拋。”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譚他們出去了,回來時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種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塊的玩意兒。小杜還意外地弄到了一塊紅水晶。原來他們是去了一個水晶洞。那塊通體透明紅如胭脂的水晶讓大夥嘖嘖稱奇。可是祝隊長卻把他們幾個人熊了一頓,說他們是胡來,說我們要把一個完整的礦山留給縣裏。祝隊長因為激動兩腮都出現了紅疹子,摘下眼鏡蒙朧著眼瞪他們說是搞破壞,當場就把小杜說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聲,連晚上吃飯的時候也鴉雀無聲。那塊紅水晶是否被祝隊長沒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來說,我們是早出晚歸。每天天剛亮,祝隊長的哨子就響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來,不辨滋味地把稀飯裹著饃饃吞下肚去,然後灌水,就拿上饃饃和醃野蔥野蒜,搖搖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們就回到營地,幾乎每天如此。這群人-祝隊長他們,無論男的女的,就像我們村頭磨苞穀的水磨子,不停地幹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寫寫畫畫,然後收了儀器,抱來石頭丟進我們擔子裏讓我們挑回來。

  好天氣並不是經常有的,沒過幾天,寒風就纏在嶺上、河穀間不走了,黏黏的濃霧悄悄地泛上來,與寒風一起,攪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見度非常低,祝隊長還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霧裏我們挑著儀器以及他們中午的飯食,甚至還有睡袋,還有我們的被子,往勘測點走去。等到中午難得的太陽出來的一會兒,趕緊工作。如果晚上回不來,走得太遠了,就隨便找一個岩洞住下來住一晚。在那樣的晚上好歹他們會給我們一張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頭上的砭骨冰涼,人像赤身裸體丟在冰窖裏。他們雖然有睡袋(是鴨絨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鏈就隔開了寒風,可我看見他們還是在睡袋裏瑟瑟發抖,像打擺子的瘟雞。這些城裏來的知識人,還真能吃苦呢,雖然抖,第二天一爬起來,又有了精神,又抖擻著活了,而且他們還啥病都不生呢。我卻因受了風寒發起高燒來,渾身滾燙發熱,還咳嗽。小杜小譚他們給了我幾顆藥吃,老麻還給我熬了些薑湯。我時冷時熱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隊長就進了我們棚子說:“你們得挑糧食去了哦。”

  挑糧食就意味著又要挑石頭下山,聽到這話,我骨頭都軟了,我看見九財叔的臉也陰沉了下來。可那是跑不脫的,堆在帳篷裏的那些石頭,遲早得要我們把它們挑下山去。我就說,那就走吧。我往籮筐裏裝著石頭,楊工和龍工記著數,記著,然後將記了的紙裝入一個信封,封上口,讓我們帶著一起送下山去。

  我們正準備要走的時候,小譚突然說要跟我們一起出山,他說他請了個假。是不是又要給他上學的妹子寄錢呢?當時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說是想下山去打個電話。小譚穿著一雙舊旅遊鞋,披著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墊著睡),背著旅行包。他說他母親得了絕症,做了手術,家裏欠了許多債。他說他早就不想在祝隊長這兒幹了,才兩千塊錢一個月,他早聯係好了深圳那邊,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隊長留他,說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隊長的麵子才留在他身邊的,祝隊長對他有知遇之恩。當他說深圳有八千塊錢的月薪,著實讓我有點吃驚,我們那兒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幾百塊錢一個月麽?來去的車費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說起這,小譚就說:這就是知識值錢。他說他們那兒也是窮山溝,他家有五姊妹。他問九財叔幾個孩子,九財叔說三個女娃,老婆死了,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母。他問我為何沒讀高中,我說沒錢嘛。他說他母親之所以得絕症,是因為賣血給他讀書,他說他還有個姐姐,成績很好,為了他,就輟學去打工了。九財叔在後麵暗暗地對我說,別聽他說得可可憐憐的,他是防我們呢。我不解,九財叔就說:很明顯麽,我們兩個,他一個。可是我不信,回來的時候我見他眼睛紅紅的,看來電話是打通了,他說他母親不行了,他抽著鼻子,說等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還不知能不能見上母親一麵。

  好在來回都沒有再碰到野豬,多了個人,膽也大些。我因為感冒,四肢無力,回來時挑著挑著就實在挑不動了。我挑著各四十斤的兩袋麵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魚,足有兩百斤。小譚說:“看你這瘦小的個子還真能挑啊。”我說哪是能挑,還不是為了一天十塊錢。你們是知識值錢啊,我們這兒也有個說法叫力大養一人,誌大養千口,而我連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動了,就讓他們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兒睡到哪兒。九財叔說不行,你一個人,碰上野豬和其他野牲口了怎麽辦?我們出山的那天,在野豬坡的箭竹林裏雖沒遇見野豬,但看見過一頭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窩裏沒理我們。九財叔說:“萬一不行小譚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來,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隊長說一聲,小官他病沒好,路上要耽擱一些。”小譚說:“我倒也不怕,一個人走,我身上又沒有錢,連手機都沒有,就一塊手表,還是電子表,十幾塊錢的。”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意思是跟我們一樣,窮鬼,讓我們打消打劫他的念頭,他已經暗示過無數次了。他說的也是實話,那麽多人裏,就他沒手機,那些人都有手機,是他告訴我們的。他說手機是個尋常物,城裏一人兩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換個新式樣的。小譚說還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籮筐裏的那袋米背上,這樣我就輕了許多。但腿還是軟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氣喘,氣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飄,一步不穩,歪下了溝坎去。

  這一跤人沒摔壞,爬起來,麵粉袋子摔破了一個,白花花的麵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說:“小譚,你得給我作證啊。”九財叔把我從溝裏拉起來,又去收拾麵粉。小譚說:“這不是你們的錯,麵粉就算了,樹葉石子的,收起來也沒法吃。”

  好在有小譚作證,本來我又是帶病,祝隊長沒扣我的工錢。可到營地我就倒下了,有種快死的感覺。八大腳我爹說人死就是一口氣,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死了,就歸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氣的有無來證明一個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輕鬆的事。為什麽有的人臨死前疼得清喊辣叫?為什麽有人死時流著不斷線的淚水?我認為我那一次體驗到了死亡,在那個埡口,三兩裏地外的營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動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嗎?”小譚問我。我說我挪不動了。他說時間還長啊。意思是你這個樣子,不能跟我們幹到頭啊。我一想,又怕他們趕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讓擔子歇下來,一歇下來,擔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兩個筐子就像兩個魔鬼一前一後使勁扳著你的扁擔。筐腳還時常絆著石頭或者樹枝、葛藤,腳下又是溝坎又是懸崖,每當筐腳碰一下,手抓住的繩子就會擰圈兒,人就晃悠,就像無常鬼來拽你的命讓你進地獄。腳下沒有彈性,扁擔就沒有彈性,就會東磕西絆,這是挑擔的人都知道的。看著破了的麵粉口袋,祝隊長一言不發。小譚真的就為我說話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主持正義的人,他說小官病得不輕。我坐在地上,渾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輕了。祝隊長揮揮手說:“好吧,好吧,趕快吃藥。”

  祝隊長沒有扣罰我的工錢,這刺激了九財叔,他大著膽子去找祝隊長說:“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塊錢?”

  “這次與上次無關。”祝隊長說。

  “可我這次什麽也沒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錯的事與他作為對比。這讓我十分惱怒,再怎麽我們是一起來的,還是你的表侄,你這個表叔哪像個長輩?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該扣的要一起扣,一視同仁?他就是這個意思,九財叔。九財叔就這樣讓我看輕賤了他。

  然而過了一天,又要我們下山。說是我們搭回的信上說,就這兩天就有發電機了,是山上要的,要我們去挑上來。

  祝隊長催促我們,是因為頭一天晚上那該死的怪光又出現了。我們的營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齜齜地出現,照過來,就像被壞人,被土匪團團圍住似的,十來個人無路可逃了,末日來臨了。

  “大家拿上家夥!”

  半夜就聽見那邊的帳篷裏祝隊長他們吼叫著。我們操起了開山斧-一般我們都是插在後腰的木叉子裏的,山裏的每個男人都這樣,每天出門上山都要帶上,可以砍葛藤荊棘樹枝開路,可以對付野牲口,還可以對付歹人。我們拿著開山斧出去,老麻拿著一根棒子。就見一道白光從崖頂直射下來,令人睜不開眼睛。一聲果斷的槍響,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隊長提著槍,大家的電筒一起照著,手舉刀棍跑過去,中彈的地方什麽也沒有,是一塊石頭,上麵留著清晰的彈痕。姓王的博士接過槍去,又朝林子深處開了一槍,大喊道:“有種的出來!”

  “出來!出來!出來!”大家齊聲喊。

  沒有東西出來。祝隊長就說,趕快把發電機挑上來。

  九財叔要提條件了。因為他有氣,所以他提出了條件。他說要把那管雙筒獵槍給我們帶著,因為野豬坡的野豬很厲害,人命關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點,下山後再叫兩個挑夫來。沒有一個條件能讓那個古板的祝隊長答應的。祝隊長說槍不能帶,隊裏隻有一杆槍,要保護那些儀器,還有這麽多人。他說你們兩個在山裏鑽慣了,多留個心眼沒事的。九財叔說,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呢?祝隊長火了,說,你們的開山斧是吃素的麽。可是,要是再碰上那群野豬,甭說是開山斧,就是槍也沒用,野豬橫了,一頭豬頂三隻虎兩頭熊。我和垂頭喪氣的九財叔就商量著怎麽樣躲過野豬坡,九財叔說反正這命要丟在馬嘶嶺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纏著我們不走,野豬又來攆我們,未必來這兒就是命?九財叔就對著山磕起了頭,他拜了幾拜,也沒說話,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開山斧,朝一棵紅樺猛地砍去,嘩啦啦,紅樺上飛出了兩隻大鳥,哇哇地叫著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見紅樺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鳥淒厲的叫聲縈繞在山岡上,久久在我們心上盤旋。

  我們走了。九財叔好像攥著一把勁,匆匆走在前麵。我心裏好害怕,隻得緊緊跟著。走了一氣,九財叔在前麵歇下來了,把扁擔橫在兩筐上,坐在上麵,敞著懷,吼著氣。我們已經過了河穀,望不見營地了。九財叔說,見了野豬別跑。九財叔又說,光是衝他們來的,我算了算,我們熟,他們生,要害害他們,他們這麽不講道理,還是讀書人,種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麽?我也替九財叔說話,他們太要不得了,我們命都快丟了,他們還扣二十塊錢。九財叔惡狠狠地說:“有獨眼鬼幹脆把他們都吃掉!不講理!”在枯死的箭竹林裏,光禿禿的風發出翻來覆去的沙沙聲,好像也在惡咒,好像有無數的野牲口和野鬼來了,被九財叔召喚來了。“來一個敲他們一個!來一個敲他們一個!”我聽他說。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聽見“嘩”的一聲,抬起頭一看,九財叔把一籮筐石頭全倒出來了。

  “九財叔,你這是幹什麽?”

  “嘿嘿。”九財叔幹笑了,九財叔踢了籮筐一腳,那顆快蹦出來的眼珠子對著我說:“我找狗頭金。”

  我跑過去,他在石頭裏扒拉著。

  我趕快給他把石頭往籮筐裏裝。他說:“你不要怕,你何必這麽怕他們。”我說:“我不是怕,我怕哪個,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們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財叔說:“二十塊錢哪,你曉得,二十塊錢!”他仰天長歎,我看見他那隻不能閉合的眼裏流出了渾濁的淚水。我的心裏也沉重起來,我知道這二十塊錢對他來說是個大數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個女娃擠一床棉被,那棉被漁網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種洋芋刨洋芋用一張板鋤一張挖鋤,第三張鋤是沒有的;我知道他家房裏作牛欄,牛欄破了沒瓦蓋,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這可是他家最值錢的家當;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爛了一個大洞,沒錢去鎮上買藥,就讓它這麽爛,每天流出一碗膿水;我知道去年村長找他討要拖欠的兩塊錢的特產稅,他確實沒有,村長急了,扇了自己一嘴巴,說:“我他媽這麽賤讓人磨,我給你付了。”二十塊錢對祝隊長他們來說也許什麽也不值,可對於九財叔來說,那可是十年的特產稅啊。

  我這麽想著我也心酸得不行,可我又無能為力。

  菩薩保佑,這一趟出山還順。在山洞裏待了一晚。我已經不屙血了,肩膀和腳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這次回來時我們挑著小發電機、汽油,小心翼翼地淌河爬埡,翻山越嶺。我們大多走獸道。獸道是野牲口們走的,野牲口愛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條道。回到馬嘶嶺之後,晚上發電機一響,電燈亮了,營地有了從未有過的生機。

  不過這次回來後,有好幾次,我就發現九財叔站在祝隊長的身後,也不說話,也不動。他也站在我身後過,不動,把我嚇一跳。他是不是想說那二十塊錢的事?不得而知。祝隊長愛坐下來抽一支煙,眯著眼望群山。祝隊長似乎知道九財叔站在他身後,有時慢慢轉過頭來,看九財叔一眼,表情平靜,這時候,九財叔就會走開。祝隊長有時候也擺弄他的手機,按去按來的,因為這裏沒有信號,不知他擺弄什麽。老麻說,上次那兩個人給祝隊長又帶上來一個手機。他伸出三個手指,表示有三個手機,“嘖嘖”了幾下,說:“有五十多個電話找祝隊長,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說他不理會這些,在春節之前把這次踏勘搞完了再說。”老麻說,我們可能還得待一兩個月。我愕然了,說:“那我媳婦就要生了。”老麻說:“多一個月是一個月的工錢啊。”

  老麻顯然心安理得,可能為多待一些時日暗暗叫好。這老麻頂多是跟別人整零席的紅案師傅,平時也沒啥人找他,在這兒吃了喝了還拿工錢,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歸又不吹風淋雨,他當然喜歡了。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這天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兒,然後就是雨,這場雨來勢可凶猛,雨夾雪霰,打得我們的塑料布頂像要穿洞了一樣,正迷糊間,雨水漫進了我們帳篷。我是做夢夢見掉進了村裏的那口深潭,腆著個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來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麵。我冷啊,醒來一看,我們已經泡在水裏了。外麵已經鬧哄哄一片。

  “快轉移!快轉移!”

  許多電筒的光柱在那兒橫來掃去。我們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樣朝我們瀉來,非常急遽。我們按指揮把東西挑往一個不遠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楊工和龍工說剛才洞裏出來了一頭野獸,但我們沒有看見。他們說像羊,進去後裏麵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糞便,根據我的經驗,好像是靈鬃羊,個頭挺大的那種。洞裏本來就有水流出來,現在更大了,我們把他們認為貴重的東西搬進去。搬完東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煙霧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別是九財叔,那隻不能關閉的眼睛裏就嘩嘩地淌淚,他後來幹脆就出洞去了。他披著雨布,坐在洞口,那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遠處我們被淹的營地。我們就睡在門口,其實是坐,裹著濕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後又因柴火全濕了,沒有吃的,他們給了我們一人一塊壓縮餅幹。九財叔說:“這石頭一樣難啃啊。”老麻說:“他們有鳳尾魚。”我已經看見了,是一種鐵盒罐頭。我們聞見了魚香。

  中午太陽出來了,我們抱被子翻曬,拉墊絮的時候,從絮裏抖出一個紅紅的東西,我一看,是個女人的發卡。這是小杜的,小杜夾在前額上的,是其中的一個。小杜有兩個,那兩天我看見她隻夾了一個,原來這一個到我們絮底下來了!那東西抖落出來後,九財叔就飛快地搶了過去,對我說:“你小子別管。”他藏進了內衣口袋,把個破毛衣領拉得大大的,往胸裏頭塞。他露出寬大的煙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縮到了耳根,耳朵也突然變得很緊了,那隻可憐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來,變成一顆落地的秋板栗,會發出“叭”的一聲。這使我不再敢驚訝,裝作沒事的樣子,繼續曬著被子。不管怎麽說,小杜的紅發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長得不漂亮,但不知怎麽,夾上那兩個紅發卡在右前額的頭發上後,就顯得好洋氣,頭發還是黃的,染了的,黃發加紅發卡,跟咱們山裏人夾發卡又不一樣,夾在不該夾的地方。

  我明白九財叔是在暗中彌補他的那二十塊錢。他要把它補回來。吃飯的時候他死脹,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個饃他要五個六個。“我能吃,怎麽的?”他說。若在家裏,頂多一碗洋芋就解決了肚子,他是個鐵骨膘,瘦,肚子並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噯氣,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隊的人已經看出了他是在鬧情緒,他故意誇張地吃飯,是在與祝隊長作對,是在表示他的抗議和憤怒。

  就在我們遭水劫沒幾天,好消息傳來了,祝隊長他們在那剝夷麵的西南,發現了一個厚度達三十多米,斜深達千米的富金礦,說還伴生有黃鐵礦、銅、鋅、鉛等多種礦物。這是初步證實的結果。祝隊長說,最保守估計,以後一年可以給縣裏帶來幾百萬的財政收入。那天營地真的是一片歡呼。姓王的博士在回來之前還用紅油漆在那兒的石壁上寫下了“我來也”三個大字。祝隊長餘興未盡地用望遠鏡望著河穀對麵,望著小王寫過字的地方,說:“證明我當時的推測沒錯。”我記住了他們那天所說的“斜臥礦柱”。我沒有望遠鏡從遠處看他們的發現,河穀總是霧靄蒙蒙。我在想象這個斜臥礦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來,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站起來,站得比馬嘶嶺還高,渾身是金黃色,金燦燦的,該是一種什麽氣魄啊。

  “關你雞巴事!”九財叔對我說。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興-分享著踏勘隊的喜悅。他忌恨地說:“咱們後山的磷礦也說是國家的,給誰包了?給鄉長的一個朋友包了,金子再多,會多給你二十塊?”

  我說:“這總歸是好事呀。”

  老麻說:“老官的氣還沒順。我說,礦是肯定給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稅收是每年得給當地政府交的啊,祝隊長說的財政收入,是指這個。”

  九財叔諷刺他說:“你是鄉長的口氣咧。”

  老麻說:“有一說一嘛。”

  我說:“我不管金礦銀礦,他們早點結束了,我們就可以早點滾蛋了。”

  我想的是這個,我真的想這個,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麽沉甸甸的肚子。我隻想水香生娃子時我在她身邊,我拿了踏勘隊的工錢,我就去縣城給水香買一對那樣的紅發卡,穿了洞的小樹葉一樣的,也夾在水香右額的頭發上。黃連埡的人都不知道這種夾法,也沒有這麽漂亮的發卡。九財叔的三個妮子雖然長得還不錯,可一個發卡,看他給誰夾。我們水香臉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膚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鏡,怎麽看都舒服。別看山裏人,山裏人喝的水好,人就是靈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減肥。這麽不肉氣的妮子為什麽還要減肥呢?我突然想到我買了紅發卡還要給水香買一條紅牛仔褲的,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條。可我想了想縣城我見過的衣攤,似乎沒有紅牛仔,隻怕是要到武漢城去買。紅牛仔褲真是很亮,貼身貼肉,裹得P股大腿怎麽看怎麽舒服。我真的有愧於水香,什麽都沒能給她買過,她跟上我了,吃沒吃什麽,穿沒穿什麽,在家裏地裏忙這忙那,去了集上,買這不敢,買那沒錢。幾個小票子捏出水來了,回來時,還捏著,還是沒用,還對我說:“不要買,街上盡宰人,哪兒都貴!”

  踏勘隊遭了水劫後,許多圖紙淋濕了,丟失了不少數據,祝隊長為此悶悶不樂,說時間又耽誤了,要加緊補數據。他的情緒影響了踏勘隊。踏勘隊的人都木著臉幹自己的事,一點兒笑聲都沒有。那一天他們去補數據,我們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揮下,在營地加固帳篷,主要是把帳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實,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讓我們進他們的帳篷,這沒什麽。他守在帳篷的門口,看著我們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氣尚可,霧漸漸開了,他就搬出一個儀器來,許是沒事,就擺弄那玩意兒,朝河穀和河穀對麵看著。這小子一定是在觀察祝隊長他們。遠處的森林濃如煙霞,依山勢的爬高而呈現出陡峭的層次,樹幹白得耀眼,山壁黃得瘮人,天空雲彩斑駁。我們的一雙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麽,九財叔被那個儀器引誘了,他想看看讓王博士入迷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於是趁姓王的去山崖邊解手時,跑過去瞄了那儀器一眼。估計他還沒看清楚儀器裏麵的東西,身後就傳來了排山倒海的一聲怒吼:“幹什麽!”

  又說:“這個值幾十萬!”

  九財叔腿一軟,當時臉都白了。九財叔就趕忙跑到一邊去了。幾十萬哪,九財叔還真沒把它碰倒,碰壞了,他拿什麽賠?

  九財叔躲到了一邊去挖土,鍬怎麽也插不進去,沒力了,整個身子都軟了。一種深深的委屈和憤恨從他的那隻眼裏射出來,像刀子一樣,讓人心尖發寒。到了晚上,他開始發燒,躺在床上,身子發著抖,還四肢抽筋,發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嚨一樣。

  他說:“快去給我收魂。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來!”他從頭上扯了一把頭發下來,讓我用一張樹葉包好,燒了,放進他裝水的碗裏,喝了,用一塊石頭刮著空碗。他把碗交給我,說:“你就這麽刮著到外麵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來。”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處走去,越遠越好。我走著,喊著:“官九財,回來啊,回來啊,官九財。”我在向深邃無邊的黑暗走去,昏暗的星星,陌生的荒野,還有一些綠熒熒的野獸的眼睛……我喊著,渾身寒毛倒豎。我刮著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走了沒一陣我就丟下了碗,朝棚子裏狂跑,大叫一聲,與老麻撞了個滿懷,頓時委地癱瘓了。

  喚魂的事讓老麻說出去了。祝隊長氣急敗壞,說:“好啊,你們在這兒裝神弄鬼,這是什麽地方?這不是你們的村子!”他拿我們沒有辦法,他那些東西要挑,他隻能發發脾氣。奇怪的是,九財叔的燒不吃藥就慢慢退了,這作何解釋,這是啥原因?

  這以後,九財叔又盯上了王博士,隻要姓王的背對著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後頭,就那麽站著,跟站在祝隊長身後一樣,等姓王的回過頭,他又什麽事都沒有地趕快走開。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時我看見姓王的拿著一個錢夾子大聲追著九財叔質問:“你看什麽嘛?你看什麽嘛?”王博士並不知道他嚇掉了九財叔的魂,隻當是他愛看個稀奇。祝隊長就說:“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動著他那個錢夾,意思是沒什麽錢,錢夾裏夾有一張照片,與一個女的合影,兩個人戴著那種方帽子,從上麵還墜下黃瓔珞。聽他們說那就是他的老婆。不過我心裏清楚,九財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後麵的,那是九財叔一種無聲的示威。他恨,執拗的、單刀直入的憤恨。一個不能表達,無從表達,不敢表達的人,很快就將一般的成見變成了仇恨。這太正常了,可是,也許祝隊長和王博士未有察覺,這非常危險。為什麽不讓他表達出來呢?可憐的九財叔,沉默的九財叔。他這以後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處抽煙,發呆,丟三落四,愛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壞了,我給九財叔喚了魂的,裝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發現小杜都懶得理我了,他們瞧不起我們。那天晚上,當我把書去還給小杜時,經過他們的床鋪,他們問我幹什麽,有什麽事,我說給小杜還書,他們要我丟在那兒,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說我親手交給她。我進去時,感到他們的目光像針紮在我的背上,讓我變成了一個刺蝟。那些目光是審視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顧的。我那天知道不該闖入他們的帳篷,但我那天實在好想再弄點東西看看,特別是關於“斜臥礦柱”的內容,書上肯定是會有的。我進去後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麽,已經偎在她的睡袋裏了。她見了我,像被火燙了一樣往裏縮,慌亂地“哦”了一聲。我說我是來給你還書的。我再沒敢說什麽,便飛快地出來了。前麵的火塘邊,祝隊長他們正在分煙說著話兒,看了我,也像看一個怪物。我本來想好了,出他們帳篷時說客套話“你們歇吧”,可出來根本輪不到我說,因為我不存在,我是個很讓人小瞧的鄉裏人。

  外麵一片漆黑,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現,照著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訴它這裏的一切,向它講我心裏的話。我什麽也不會怕的,我在心裏喊:“光,光,你怎麽還不來啊!”那像利劍一樣的駭人的光,刹那間照徹了這深廣黑暗的光,刺中了什麽,還真是一種驚異呢。我真希望這兒多出現點怪事,衝衝這裏的壓抑,衝衝人心裏黏稠的東西,讓人振奮得發一下抖!我走進我們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亂響的棚子,摸黑鑽進被子,聽見九財叔磨牙的聲音多麽響亮,就像在磨一把斧頭!

  其實,我知道踏勘隊的他們是對著九財叔來的。他們對九財叔有些警惕,他們就把我們一起防了。這些都讓老麻無意中說出來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幾個套子,套了一隻經常出沒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麂子肉湯,結果祝隊長不但不領情,還硬要把老麻趕走,說是“兩個山字一垛,請出”。老麻好心辦了壞事,祝隊長從不吃野味的。老麻背著行李卷就隻好走了。但是踏勘隊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為做這麽多人的飯是件大事,炊事員一走,工作就亂了。於是祝隊長便去追趕老麻,把老麻從路上截了回來。老麻好像知道他們會來截他,在山道上緊走慢走哼著歌兒,見他們趕來,故意說,缺了我這個爛蘿卜,還整不出酒席來,再請個好廚師,比如說老官,可以給你們做飯蒸饃呀。姓王的博士就說,你就別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們不放心那個老官。

  老麻重返營地拿起鍋鏟的那個晚上,在棚子裏他對我們說:“讀書人認死理,犯牛倔。我在鎮委會給鎮長他們做飯,點著要吃野味,縣裏的幹部下鄉來了,也是說: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沒有鮮一點的爐子(火鍋)?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幹什麽的?我們鎮長最有能耐,為了把家雞混成野雞,他可以把雞脖子抻到一尺多長,乍一看,就像野雞了。上頭來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為就是野雞,就說:還是野雞鮮。我們鎮長真是個天才。”老麻給我吹噓說:“我說不回來了,他們幾個人拉脫我的袖子。我說,衣裳拉壞了是有價的,他們就說,拉壞一件賠你兩件。嗬咳!不是我說,你叔走,他們還巴不得呢。”

  老麻得意了好幾天,把姓王的說的話全透給了我。他還唱歌:“遠望姐兒穿身白,擦身過去不認得,鷂子翻身掐一把,桃紅臉兒變了色,如今的姐兒挨不得。”他唱起歌來,拍手樹就一陣亂響,像喝倒彩。他剁著砧板邊剁邊唱,我不能把那些話告訴九財叔,告訴了就會亂套,說不定九財叔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我隻好也恨起了田螺頭王博士來,九財叔他做了什麽呢,不是你嚇他,他會站在你後頭?每天給你們擔著擔子,這麽辛苦這麽可憐,你們還提防著我們,發燒了叫個魂還不是沒藥吃,又沒礙你們什麽事。這老麻就他媽話多,你得意個什麽呢?我要是告訴了九財叔,你那顆黃薑鼻子隻怕要搬家。

  九財叔不是不知道,其實九財叔是個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覺到了,他在想著怎麽扭轉這個局勢。

  短暫的秋天就像一片浮雲唉乃而過,馬嘶嶺白天的風跟夜裏的風一樣不分伯仲,淩厲凶猛了,落葉像波浪一樣翻滾在山坡上,整個山嶺籠罩在死灰色的煙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叢在北風的打壓下發出荒涼如夢魘的聲音,與河穀呼嘯的風聲一起遙遙呼應著,天空,山岡,森林都在哆嗦。而我們的營地好像要被徹底掀翻了,要掀下河穀去,落到亂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隊的兩支隊伍合了起來,變天後他們主要圈定礦體的邊界線,還要什麽圈定“礦化富集地和蝕變帶”。早晨起來,冒著風出去,走得很遠很遠。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了,早晨起來,有厚厚的霜,到處一片白。雪沒有下時,大雨呼呼地來了,來了還不走,還很綿很賴的,圈定的活兒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從河穀裏騰起的濃霧霎時彌漫了山嶺,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無奈地蔫耷著,高的,矮的,粗的,細的。森林一片昏暗,千萬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氣沉沉。兩天之後,河穀的水滿了,河道消失了,狂亂的水流在巨石間粗野地激蕩著,把河岸推向角落,山與山之間的聯係湮沒在一片嘯聲中,遠遠地製造著深沉的恐怖。

  在風雨的搖撼中踏勘隊龜縮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煙,去外麵看雨勢和水勢。但情況如故。

  接下來的就是,沒有糧食了。沒有菜了。要斷頓了。

  九財叔不等祝隊長他們安排,就說要下山挑糧食去。

  他們也不是傻瓜,這一河的滾滾河水,插翅也難飛過。祝隊長看著九財叔,像不認識似的,說,你怎麽過去?九財叔就說是到四川那邊去買米。“那,誰陪你們一起去呢?”九財叔說不要誰陪,他跟我倆去。祝隊長說:“把錢給你,你去買?”九財叔說,是啊,我們買,我們挑不我們買?但是祝隊長揚起的眉宇間有無數個問號。九財叔根本不知道祝隊長不想把錢交給他,九財叔還以為他們會笑眯眯地送我們上路的呢,九財叔肯定在想他籌糧的高招,以為他們會感謝他,改變對他的看法。可是祝隊長就是不同意,說不行。他一定是以為我們要偷懶,少挑一趟石頭下山。但到四川雖然遠點,可以不過河穀,馬上弄到糧,路上還可以收一些老鄉家的臘肉與雞。這確是一個好點子,老麻破天荒地與九財叔站在了一起,但祝隊長就是不鬆口。他說他想辦法送我們過河穀。

  那就過吧,看他們怎麽讓我們過。他們還是要我們帶點錢下去,幫他們買香煙之類的東西。在祝隊長進去拿錢的時候,九財叔突然出現在祝隊長麵前!九財叔看見了祝隊長長期捆在腰間的一個大腰包,那裏麵的三部手機和四五千塊錢全暴露在九財叔的眼皮子底下,那是踏勘隊的所有經費。過了幾天九財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訴我了。當時祝隊長想掩藏已來不及了,他把錢退回腰包,可由於慌亂,怎麽也塞不進去。他朝九財叔說:“我沒叫你,你進來幹什麽?”喝退了九財叔,祝隊長又在帳篷裏弄了半天,出來時他拿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幾層,用塑料紙包好了,對九財叔說:“交給下麵,他們會買齊的,買齊了你們帶回。”他又說:“快去快回,別把大夥餓死了。”

  他們有雨靴,我們沒有。九財叔的力士鞋還破了後跟,他用一根布條把鞋捆好,這樣的鞋一上路就會濕透,這麽寒冷的天氣我們要穿兩天的水鞋。好在,他們給了我們一個電筒,一個換過電池的三節電筒。他們幾乎傾巢出動了,說是能把我們送過河穀,我和九財叔都知道,這是枉然,我們是當地人,我們還不知道這樣的河穀在連陰大雨中是一個什麽情況嗎?到了河邊,那真是望河興歎了。溯河而上,他們也絕望了,就開始砍樹,他們說要臨時搭成一個“橋”。樹放下了,樹撲倒在河裏,眨眼間就無影無蹤,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著他們又砍了一棵更長的樹,又放到河中,但是樹一頭紮進水中,離對岸還有好遠。就算搭上了,誰敢往這樣的“橋”上挑擔過去?誰不想要命了?

  折騰了一整天,晚上一個個渾身泥水地回了營地,他們中的有些人就開始倒向九財叔了,可祝隊長還是不表態。小譚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他們一起去四川。”祝隊長搖頭不同意,就發動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蔥采野菜野果。吃了兩天野菜,大家意見大了,逼著祝隊長來跟我們說:“去四川吧。”

  我們便懷揣著他們給的三百塊錢,踏著采藥人隱約走過的路,像兩頭野牲口沒入了雨霧茫茫的無邊荒嶺。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們遇到了許多可怕的事兒,我們走進一個峽穀時,在一個凹進去的石崖邊,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隻。鬣羚膽小,見了我們,就開始逃跑,隻有一條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們跑來,我們貼著石壁給它們讓路,九財叔那件破爛的棉衣還是給一隻鬣羚角掛住了。我看見九財叔一下子飛了起來,籮筐也飛了起來,好在九財叔那衣服不經拉,“刺啦”撕了個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後麵的鬣羚從他身上躍過去,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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