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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淡綠色的月亮

  須一瓜

  一

  不是誰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它隻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能夠看到。

  芥子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她是在鍾橋北的汽車裏看到的。橋北到機場接回了回娘家一周的芥子。然後,他們停好汽車,手牽手開門進屋。橋北在開門的時候,順勢低頭吻咬了芥子的耳朵。

  保姆睡了。她把房間收拾得很幹淨,能發亮的物件都在安靜地發亮。玄關正對著大客廳外的大落地窗,陽台上的風把翡色的窗簾一陣陣鼓起,白紗裏子就從翡色窗布的側麵,高高飛揚起來。臥室在客廳側麵隱蔽的通道後麵。

  芥子的頭發還沒吹幹,橋北已經在床上倒立著等她了。說是倒立健腦,橋北還有很多健身的方式,比如,每天堅持的二千米晨跑,周末三小時的球類運動。橋北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充滿創意。比如,做愛。近期,橋北在玩一種花生粗細的紅緞繩。芥子叫它中國結,橋北不厭其煩地糾正說,叫愛結。紅緞繩繞過芥子的漂亮脖頸,再分別繞過芥子美麗的乳房底線,能在胸口打上一個絲花一樣的結,然後一長一短地垂向腹深處。橋北給全裸的芥子編繞愛結的過程,也是他們雙方激情燃燒的美妙過程。芥子喜歡這個遊戲。

  入睡的時候大約是晚上十二點。芥子一直毫無睡意,起來服用安定的時候,她不敢看鍾。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第一感覺是誰在喊叫。有一隻人高的小白兔站在她床前。眼睛很澀,她睜開眼睛馬上又想閉上,可是,她突然打了個激靈,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的,不是做夢,真的有人站在她麵前,手裏有刀!橋北不在身邊。那人臉上戴著小白兔麵具,白兔一隻耳朵翹起,一隻耳朵折下來。客廳燈亮著。芥子一張嘴就想喊橋北,小白兔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刀尖差一點就要紮在芥子的鼻子上。芥子聞到那隻陌生的粗糙的手心上汗味混合著什麽的怪味。

  小白兔的表情始終是得了大蘿卜的高興表情,可是麵具後麵的人揮著刀,手勢十分凶狠:敢喊,我就不客氣!喊不喊?

  芥子慌忙搖頭。小白兔用力捏了下芥子的臉頰,拿開了他的手,但刀沒移遠。出去!那人說。

  芥子下床。她穿著冰綠色的細吊帶絲質睡裙,睡裙長達腳麵,可是胸口比較低,所幸愛結還在脖頸上,鬆鬆垮垮地吊著,芥子覺得多少掩飾了一些空當。

  橋北在客廳,他被綁在一張餐椅上,一個帶著大灰狼麵具的人站在他身邊。沒有看到保姆。一見到芥子,橋北就做了個沒有食指配合的“噓”的表情。芥子知道橋北要她安靜、鎮靜,可是,芥子克製不住地顫抖、想哭,也想叫喊。小白兔晃了一下耳朵,大灰狼就過去拖過一張餐椅。大灰狼去拖餐椅的時候,芥子發現他是個不太嚴重的瘸子,不知想平衡,還是想掩飾,大灰狼用跳躍的方式行走。

  大灰狼把椅子放在沙發前,離橋北四步遠的地方。芥子被小白兔用力摁坐了下去。大灰狼馬上拿著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棕繩,要綁芥子。芥子尖叫起來,小白兔一巴掌就甩了上來,芥子噤聲,轉頭看橋北。橋北沒什麽表情,似乎閉了下眼睛,還是要芥子安靜的意思。芥子的一顆眼淚掉下來。大灰狼就把芥子的手熟練地反綁在後麵了。橋北對芥子說,別緊張,沒事,他們不是有困難,不會到我們家的。是吧?兄弟,看喜歡什麽,你們拿好了,我們也不報警,隻請你別傷害我們。

  橋北的包、芥子的包、兩人的手機都在沙發前的大茶幾上。小白兔示意大灰狼看好兩人,他開始搜包,兩人包內每一個夾層的東西都倒出來了,大小麵額的錢、購物發票、優惠卡、會員卡、身份證、醫療卡、口紅、粉盒、衛生護墊倒了一大攤,橋北的包竟然隻有一個舊的電話本和一個摩拉羅拉V998手機,和兩塊電池。小白兔在一個夾層中找到50元和包著它的一張發票,芥子的包內東西占了一大堆,可是,這一大堆裏的錢隻有兩百多元。橋北現在使用的黑包不在。

  芥子在想幸好把兩千元錢給了媽媽,還有橋北現在用的黑包肯定是落在車上了,這個是他已經不用的舊包呢。小白兔突然衝到橋北麵前,一把揪起橋北的睡衣前襟:還有的錢在哪兒?

  橋北說,我也不清楚。包不是都翻了嗎?三部手機你們都拿走吧,請把SIM卡留下好嗎?

  大灰狼甕聲甕氣地說,這手機當然是我們的。還有錢呢?

  小白兔麵具眼睛的窟窿位置,射出非常陰冷的光。顯然他是主謀。你們倆住這樣的房子,不是隻有這點錢的人!快點!我沒時間!

  大灰狼麵具的嘴巴窟窿,能隱約看見後麵的人臉上有一副挺長的暴牙,人臉甕聲甕氣地說話,可能是想把牙齒遮蓋得好一點,以至養成了習慣。他說,我大哥一旦見了血,就收不住手了。你們最好不要讓他見血。

  橋北說,到臥室的床頭櫃抽屜裏看看吧。

  二

  歹徒是淩晨5時離去的。他們在傭人房找到了被毛巾堵嘴、捆綁得快死過去的保姆。橋北說,他們大約是淩晨四時左右開門進來的。鍾橋北說他是在臥室衛生間聽到客廳好像有異常動靜,於是,走到通道觀察的時候就和兩名劫匪相遇了。月亮非常亮,西斜的月光灑過陽台,透過白紗窗簾,照在沙發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發前。然後他們撲了上來。

  歹徒總共得到了五千二百元現金,其中五千元是銀行卡上根據密碼到櫃員機上連夜提的款;四萬元航空債券,再過兩個月到期;兩個戒指、一條白金項鏈;三部手機,其中橋北的是才買一個月的商務通手機,價值近五千元。

  警察接到報警電話就來了。先是兩個,後來來了好幾個,亂哄哄的。芥子想想就想哭。警察分別給橋北和芥子、保姆做了筆錄,不同的警察,問的問題差不多,但是,他們還是一對一對地反複提問、記錄。警察似乎越來越懷疑保姆,有關她的問題,問得越來越細。

  鍾橋北和芥子離開刑警中隊的時候,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了。保姆要稍後問完,他們就先走了。也許受了警察影響,鍾橋北也開始分析保姆作案的種種可能性,但芥子不想參與分析,她不想說話。就是不想說話。橋北說,你怎麽啦?

  芥子小聲說,很累。

  兩人到牛排館隨便吃了點午餐。橋北說,回家睡一下就好了。別難過,錢畢竟是身外物。想開點,好嗎?

  芥子還是不想說話。橋北說,這案子你說能破嗎?

  一塊牛排被芥子割得稀爛,她隻是吃了一個煎雞蛋。橋北已經明顯感到芥子情緒低落。他動手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塊牛肉往芥子嘴裏送。芥子扭過頭,不接。芥子說,他們都比你個子小很多,其中有個人是瘸子。

  橋北愣了愣,可是,橋北說,他們手上有刀,對不對?

  芥子點頭。

  橋北是當晚七時的飛機。飛大連,有個展覽會。他不知道芥子午睡也失眠,芥子當時盡量不動地躺在橋北身邊,橋北打呼嚕的時候,她悄悄爬起來,一到客廳,淩晨四時發生的一切又曆曆在目。歹徒是開門進來的。她不知道橋北是和歹徒怎麽遭遇的,她對她醒來的前麵,一無所知。隻是警察進門之前,他們說了幾句。橋北說,我一看見陌生人,就什麽都明白了。我馬上說,你們要什麽就拿吧。我不反對,大家出來混也都不容易。橋北說,幸好我反應快,開了燈我才發現他們手裏有刀!

  下午五時許,橋北提著行李出門。三分鍾後,他又回來了。他說,你情緒很差,要不我叫我妹妹來陪你?芥子說不要。芥子不喜歡鍾橋南,橋南是那種直爽和無恥分不清界限的人。

  你開門。

  芥子把防盜門打開。橋北進來,放下包,用力抱了抱芥子。你行嗎?橋北說,我不放心。芥子說,你走吧,我不害怕。你快走吧,趕不上飛機了。

  芥子是站在窗後看著橋北下樓後,穿過後圍牆被人圖走近道而拆毀的鐵柵欄,走到馬路對麵的停車場的。橋北的確非常帥氣,高大結實,開車的樣子也像個賽車手。芥子站在窗前回憶,小白兔和大灰狼好像都和她差不多高,應該在一米六七左右。

  保姆怨氣衝天地煮了兩份麵條。她說她都快被壞人弄死了,到現在胳膊還在痛,那些警察案子又不會破,一直問我們有什麽用啊?她把麵條放在桌上,就翻起襯衫給芥子看她被捆得發青的繩痕。

  芥子說,要不要塗什麽藥?保姆哼了一聲,說又沒破。那兩個壞蛋如果抓住了,我要親口咬死他們!芥子說,收拾好了,你早點睡吧。昨天沒睡好。

  芥子臨睡前又把門和窗看了一遍。都是反鎖反扣好的,如果沒人配合,外麵的人是進不來的。可是,芥子在床上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爬起來,想象淩晨四時的情景。她先到臥室的衛生間。橋北站在衛生間聽到了外麵的異常動靜,然後,他怎麽走過兩米多的通道呢?客廳裏站著兩個陌生動物,其中一個還匆匆調整了一下麵具。橋北沒有撲過去,如果撲過去會怎麽樣呢?橋北反應過人、孔武有力。可是,橋北沒有撲過去,而是矮小的入侵者向高大的橋北撲來。

  芥子開著燈,在沙發上久坐。保姆出來了,揉著眼睛說,為什麽不睡呀,睡吧,沒事了,你到自己房間把門反鎖好就行了。要不要我陪你?

  芥子忽然感到了真正的恐懼,誰是真正的敵人啊?芥子站起來,說,我沒事,我這就去睡,你也睡吧。芥子連忙進了房間,把門反鎖後又檢查了兩遍。整個晚上睡不好。

  次日一早,警察上門請走了保姆。芥子吃過麥片,靠在沙發上竟然睡了過去,直到電話響起來。橋北說,你沒事吧?

  芥子想哭,可是她感到自己不想讓橋北知道她想哭。她說,我沒事。飛機很順利是嗎?橋北說,很順利,進城安頓下來太遲了,沒敢去電話,怕吵你。芥子,聽我一句話,錢是身外物,你別看不開。破財消災,懂嗎?

  我知道。芥子低聲說。她本來想說,這不是錢的事。但芥子說,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橋北說,七八天吧。有事打小王的手機,我都和他在一起。你記下他的手機號好嗎?

  芥子說好,你說吧。其實,芥子手上沒有紙也沒有筆。橋北在電話裏三個三個一組地報號碼,芥子三個三個地重複著,但什麽也沒記下來。

  三

  芥子到她的“芥子美剪”美發店的時候,早班的員工都到了,幾個洗頭工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芥子家的事。因為昨天芥子跟師傅阿標說了幾句,就到警察那裏忙了大半天,一整天沒過來看店。阿標手藝不錯,就是見人就黏糊,店裏的洗頭小女工被他泡得爭風吃醋,吵來吵去,可是,很多女顧客喜歡阿標料理頭發。阿標的大腿會講話,手上的剪刀不停,動作準確,腿上的膝頭也善解人意地和女顧客促膝談心。鍾橋南最會罵阿標,可是,她指定阿標做她的頭發,不管是剪還是染,非阿標不幹。再遲也等。

  鍾橋南來做頭發倒是都付錢的,她說親兄弟明算賬,可是,她要是帶朋友來弄頭發,就非常豪邁。走時,照例喊一聲,多少錢?芥子照例說,算了算了,自家人你幹什麽呀?

  鍾橋南就說,那好吧。或者轉身就對朋友說,怎麽樣,下次還來找芥子、阿標吧?我叫他們優惠。

  芥子就笑著送客。阿標有時會撒嬌,攔著不讓橋南走。因為他是靠抽成的。他說,姐姐,我欠房租了,你不付錢苦了我啦,要不我晚上睡你身上?橋南伸手就狠捏阿標無肉的腮幫,阿標就順勢矮下來,殺豬一樣叫喚:啊,姐姐!那你睡我吧!姐姐!睡我吧,怎麽睡都行!

  阿標一看到芥子進來,就撥開了身邊的女孩,站了起來。他說,怎麽樣啊,老板?有希望破案嗎?芥子說,天知道。反正都搶走了。阿標說,真的是好幾萬嗎?芥子不想多說,她說,前天毛巾誰洗的,一股味道。客人提意見了。不是說過,這些小節要注意嗎?阿標你查一下。扣錢。

  正說著,橋南進來了。橋南像一個兩頭尖的大檸檬,她理著板寸頭,金色的頭發,穿著青黃色的大號T恤,下麵是一條牛仔熱褲,短得到了大腿根,衣服一蓋,就像沒穿褲子。阿標一見就哇哇大叫起來,姐姐,我受不了你啊,求你穿上褲子再來吧!橋南二話不說,一P股坐到了阿標的腿上,還用力蹾了一下。

  橋南說,怎麽回事?芥子,我哥給我打電話了,讓我來看看你。真是怪了,肯定是你保姆裏應外合幹的!

  芥子雖說是嫂子,可是,橋南比她大四歲,平時都是橋南說話,沒有芥子多說的份,芥子也不喜歡和橋南搶說什麽。芥子說,警察還沒破案呢,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橋南說,我分析呀,就是那個保姆。我平時看她就賊眉鼠眼的。他們帶刀是嗎?聽說連臉都不敢露出來,肯定是熟人!芥子認為有道理。

  他們怎麽進來的,個子高嗎?什麽口音?橋南像偵探一樣發問。芥子就她知道的部分,粗略地說了一下,因為她不願意在店裏談這些問題,尤其是小工這麽多的情況下。

  橋南不管。橋南說,沒錯,那個保姆最值得懷疑。苦肉計嘛,誰都會!我早就跟我哥說過,芥子你記得吧,我早就說換掉她。我哥那人,唉,傻逼一個!平時整天跑步健身什麽的,好像牛得不行,結果,真的來了劫匪,扯!和他們談判!賣家求和!要是我啊,非和他們拚了不可!在自己家,誰怕誰啊!他們心虛得臉都不敢露出來,要我先一把扯下它!再用凳子砸,動靜一大,嚇都把他們嚇跑啦!

  姐姐啊,你是孫二娘啊。怪不得我怕你。

  橋南瞪了阿標一眼,去!閑著就給我洗洗頭、吹吹。我沒空和你羅嗦。快點,用沙宣。

  芥子說,可是,他們有刀。

  刀?刀算什麽?關鍵是他們做賊心虛!你一凶他們就軟了,你反抗他們就怕了,他們還會用好刀嗎?我哥腿那麽粗,一腳就踢飛他的狗屁刀。天下歹徒都一樣,唉,你們兩個窩囊哪,尤其是我哥,真沒勁!我要在你家,一棍子劈死他們!

  正在給橋南滿是泡泡的頭發上抓洗的阿標,聽了吃吃笑。

  四

  晚上回到家就10點半了。是阿標提醒芥子要不要先走,他來顧店,並說要不要送送她。芥子說很近路燈又亮,就先走了。保姆真的被警察留住了,接下去不知道會怎麽樣。想起保姆前一段和芥子聊天時說,看到什麽什麽地方的人,因為麵對歹徒不肯交錢,結果被砍了20多刀。真是不值得,人嘛,把錢看得比命還重是傻瓜。芥子說,是啊,命比錢重要。

  現在回想起來,這保姆真是像同夥,是不是提前做思想工作來著?芥子進屋後,仔細檢查門窗後,開始洗澡。關掉客廳的燈回臥室的時候,她發現客廳月光明亮。她站了一下,不由又站到了橋北聽到動靜後出來的位置,是啊,看客廳非常清楚,兩個小個子歹徒目測是一目了然的。橋北說什麽,他說他幸好反應快,馬上就說,要什麽你們拿去,你們出來混也不容易,喜歡什麽就拿吧。

  是這樣說嗎?是這樣說的。後來開燈才發現,他們有刀。就是說,還沒看見刀的時候,橋北就妥協了。對嗎?

  昨天淩晨的事態中,芥子有三次感到強烈委屈。一是,橋北說我不知道錢在哪,那一瞬間,芥子感到壓力特別大。是啊,很多人家都是女人管錢的,也許歹徒家也是。後來,橋北讓芥子指引歹徒到臥室床頭櫃開抽屜。

  抽屜的鑰匙在書房第三格書架的雜物盒裏。小白兔解開芥子和椅子綁在一起的繩子,但還是反綁住她的雙手。他要她帶他們拿鑰匙、開抽屜。在橋北無奈和鼓勵的眼神下,芥子乖乖地帶著他們取鑰匙。就是這次,他們找到了銀行卡和債券還有首飾。

  他們重新回到客廳。這一次沒有再把芥子和椅子綁在一起,小白兔讓芥子坐在沙發上。他把銀行卡拿在手上晃動,他說,說出密碼!

  橋北和芥子互相看著。小白兔站起來,用刀在橋北的脖子上劃了一下,芥子瞪大了眼睛。看上去不重,可是,有一顆血珠在橋北脖子劃痕的下端慢慢大了起來。芥子又開始顫抖。橋北說,告訴他吧。

  小白兔點頭。似乎是讚同,也似乎是明白了:是這女人管家。

  小白兔坐到了芥子身邊。沙發陷了陷。芥子盡力挺直胸,想讓衣服和身體接觸密實,因為隻要兩肩一鬆,旁邊人就很容易從胸口看到乳房,甚至透過乳溝看到小腹。橋北確實是不知道這張銀行卡的密碼,可是,芥子還是再次感到委屈。

  芥子報出的是錯誤密碼。小白兔看了芥子好一會,似乎在斷定她有沒有撒謊。芥子低下頭。小白兔起身再次檢查了橋北的綁繩,讓大灰狼飛快地出門找櫃員機提款去了。

  小白兔更近地挨著芥子坐下。芥子想站起來,被他一把拽下,幾乎跌在小白兔的懷裏。再不老實,把你再綁到椅子上!芥子感到麵具後麵的人臉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小白兔重新把放在茶幾上的刀拿在手上把玩。

  別那樣!橋北說,大哥,不是要什麽都讓你拿了嗎?

  小白兔這回笑出了聲。真的嗎?

  他用刀尖把芥子脖子上的愛結小心翼翼地挑了出來,端詳著,兔子的耳朵碰到了芥子的臉。芥子努力往後,小白兔突然用勁扯了紅繩子一把,芥子栽向他,然後,他把愛結掉個頭,長帶放到脖頸後麵,似乎換一個角度欣賞著,可突然從背後猛提起繩子。芥子的脖子一下被卡得火辣辣,舌頭被勒得伸了出來。可是,小白兔馬上把手鬆了。芥子劇烈咳嗽,她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差點就死了。

  小白兔又把紅繩子調轉回頭。芥子抖得無法克製,可是,她知道橋北救不了自己,所以就不肯睜開眼睛。小白兔坐在了芥子大腿上,然後不是用刀,而是用手,把愛結輕輕放回原來的地方。他的手食指少了一節,好像是被切斷重長的,因此,指甲變形,指尖圓大得像個腫瘤。那手送紅繩子進去後,就停在她的乳房上。芥子覺得,那隻肮髒的手,停著,開始慢慢地用力,她不由全身繃緊了。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大灰狼的腳步聲,小白兔像彈簧一樣,高高跳離了芥子。

  芥子睜大眼睛看橋北,橋北也大睜著眼睛看她。芥子大睜著眼睛,淚水就越過睫毛掉了下來。

  芥子在月光明亮的客廳內走動,橋北的位置、她的位置、小白兔的位置,還有大灰狼的位置。她一一都走到位,停留,昨天晚上的一切曆曆在目。她到烘幹的衣服裏找到了愛結,看了很久,然後,她找出剪刀,在茶幾上,把它一截一截地剪碎了。

  還是睡不著覺。什麽人都沒有的房間不時發出卡啪嗒的細微響聲,像有人從隱蔽的角落出來,不慎碰到了什麽。芥子感到害怕,而且越來越怕。她把燈打開,又把臥室的門鎖檢查了一遍。快十一點四十了。橋南本來說要來陪她睡,可是她不肯,說自己一點也不怕。現在,給誰打電話呢?沒想到,她拿起電話就撥了謝高的電話。

  謝高說,是你。有事嗎?

  芥子說,噢,沒事。聽說你通知明天下午開業主會議?

  是啊,居委會綜治小組長都通知了吧。你自己來吧,要整治發廊秩序了,有些新規定。

  我自己來。會開很久嗎?

  不會。說說整治計劃,簽個責任狀就好了。你就這事啊?

  嗯。我問問。那再見吧。

  過了兩分鍾,電話響了。芥子以為是橋北,卻是謝高的。謝高說,我知道你家出事了。鍾橋北做完筆錄出差了。你是不是一個人害怕?

  沒有。我不害怕。

  你是害怕。要不我過去陪陪你?今天我值110.

  我不害怕。

  謝高很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你自己關好門,我叫聯防隊員巡邏時多走你那段。好好睡吧,不可能再發生一次的。沒這個概率。

  五

  謝高是這個轄區的治安警察,專門管特種行業的,什麽發廊啊按摩院啊、洗腳城還有歌廳舞廳娛樂的。很多小業主都巴結他,可是謝高總是神情鬱悶。他鬱悶著臉到處轉悠,看到不順眼的張口就罵、抬腳就踢。今年特種行業放開了,不需要公安審批,申請人隻要完成工商、稅務登記什麽的,就能開張。一時間,這條街上冒出了十幾家發廊,還不算小巷深處的。如果五十米內有六家發廊,你說靠什麽競爭呢?實際上,這六家可能都不是發廊了,可能合起來,都找不到一個正規師傅,甚至一把剪刀。你叫它色情按摩院也對,尤其是偏遠一點的小店。

  在芥子美剪的後麵拐角有個叫“情思”的發廊,水平不怎樣,可是生意興隆。每天都有幾個乳房都快跌出小衣服的小姐,坐在店門口,飛著媚眼,打撈路過的男人。兩對男女被突然行動的謝高他們逮個正著,兩個正在從事色情摸弄的小姐都是包著毯子押出來的。阿標他們看到了。芥子後來問謝高為什麽,謝高說,一穿上衣服,她們就什麽都不認賬了。沒辦法。

  還是抓不過來。這個“情思”關了,還有更多的“情思”纏綿著開。謝高他們挺煩的,大罵工商閉著眼睛審批,根本不看市場需求,人為惡化治安環境。可是,工商那邊也不含糊,說不是一切由市場調節嗎?誰要管那麽寬,經營不下去,自然就倒了。誰愛開誰開。

  等黃了一條街的時候,人民群眾當然大罵警察笨蛋,有人往市人大、政協寫信,信訪件一層層轉下來,謝高他們就要一件件去文字說明情況。謝高就經常惱火,看到張店光線不良、李店小姐媚笑,甚至偷做隔間,就氣不打一處來,態度十分惡劣。而他已經無權封他們的店了。

  但是,謝高對芥子非常友好。芥子一向守法經營,芥子有阿標這樣的小有名氣的兩位大師傅,還有兩個小師傅,還有6名基本安分守己、技法熟練的洗頭工,芥子還有一大群的固定顧客,因此,從來不給謝高他們添亂。認識謝高的時候,謝高還是責任區警察。兩個喝多的東北人,一頭撞進店內,開口就要小姐。值班師傅說這裏沒有,他們竟然就把師傅痛毆了一頓,把店裏砸得亂七八糟。通過那事,來處理案件的謝高就認識芥子了。

  同行競爭難免飛長流短,就有人說,芥子是靠謝高的保護傘發財的,說芥子和謝高關係很那個。芥子自己的員工有的也這麽偷偷議論,有些洗頭工流動性大,流來流去說隻看見謝高在芥子麵前會有笑容。芥子不管它,她愛橋北,橋北也知道,橋北從來不把發廊裏那些東西當回事,比如,那個不男不女的阿標。而一個小警察,橋北就是聽到什麽,也斷然不屑放在心上。他們互相認識,橋北對謝高十分客氣,見麵總說,謝謝老哥關照;謝高對橋北也非常禮貌,謝高對芥子說,你老公挺不錯,又帥。

  會議在街道辦三樓小會議室開。謝高主持的,他們所領導也來了。街道分管治安的副書記、街道綜治辦主任及各居委會綜治小組長都來了。美容美發行當小老板、小業主都來了。講了轄區治安情況,講了精神文明,講了發案率,點名批評了不良發廊,表揚了包括“芥子美剪”在內的守法經營店家。然後,各家簽下治安責任狀,發誓保證本店文明守法,並積極檢舉揭發他店破壞治安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舉報有獎。

  散會的時候,謝高叫住芥子幫他收拾會場。謝高說,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反正你保姆出不來了。

  芥子說,我的保姆真的有問題?

  你以為我們總是亂抓人嗎?

  芥子說,去哪呢?我是說吃飯。芥子突然很想和謝高待在一起,她否定是情感上尋找依靠,她認為她隻是想知道一些關於這起入室搶劫案的內幕。所以,芥子說,我請你好嗎?

  謝高笑起來。好啊,你不怕別人說你拍我馬屁?

  我又不幹壞事,我怕警察幹嗎?

  謝高到所裏換下警服,就和芥子一起走了。

  六

  “茉莉苑”是利用一棟舊別墅改建的酒家,外牆和內部裝潢都非常溫馨懷舊,就像別人的溫暖的家的感覺。老板是個男人,打扮得像剛從高爾夫球場歸來。看到謝高,奔過來就擁抱,好像久別重逢。謝高沒有表情地和他擁抱一下。他們互相拍了拍對方的後背。原來這是謝高過去在這做責任區警的朋友。謝高說有包間嗎?拐角那個小間的。

  老板看著芥子,曖昧地說有有有,給你留著呢。謝高也不怎麽笑,說,菜快點上好嗎?我中午沒吃飯。芥子覺得謝高真的臉色鬱悶,好像沒什麽人能令他愉快。不過謝高看到橋北真的非常友好,雖然他們毫無友誼可言,這樣說來真是可貴。三樓拐角的小包間,是利用小陽台改建的,玻璃牆看出去就是微波蕩漾的茉莉湖,垂柳彎彎的,扶桑花在水邊的柳叢下,火一樣,一團一團的。景致很深遠。

  這間還隻能坐兩個人。謝高說,喜歡嗎?

  芥子說,真沒想到。以後我還來。她本來想說,下次我要和橋北一起來,可是話到嘴邊就不想說了。謝高說,我喝點啤酒,你要不要?或者點果汁。芥子說,我也喝酒吧。

  兩人就沒話了。芥子第一次單獨和謝高一起吃飯,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隻好等謝高問。她以為謝高會問前天晚上的事,可是,謝高不說話了,隻是抽煙。

  芥子尷尬起來。點菜的小姐怎麽還不來?她說。

  謝高說,不用點,他們知道我愛吃什麽。你今天就陪我吃我愛吃的吧,好不好?鍾橋北什麽時候回來呀?

  七八天吧。芥子說。謝高輕輕笑了,你老實說吧,昨天半夜打電話是不是嚇著了?芥子搖頭。謝高點頭笑了笑。

  我的保姆真的是一夥的?

  我不知道。案件不是我辦的,但他們不會抓錯人的。

  你是不是不想對我說真實情況?

  你要知道什麽真實情況?

  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保姆說了什麽,你們抓她是發現了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嗎?還有同案的人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知道,可能也不便告訴你,因為現在案件還在偵查審理中。你別想這個事好不好?

  小姐端來一個小瓦斯爐,原來全部是吃蛇。蛇皮蛇肉分開了,切裝了十幾個小碟,白的肉、黑花的皮,還有棕色的調味醬、芫荽、青瓜什麽的擺了一桌。蛇骨不知怎麽團成一個圓圈,正放在湯裏熬。

  謝高說,我聽說過你吃蛇。吃吧,降火。你上火了。

  芥子會吃蛇,但不愛吃蛇。謝高說她上火,她就想自己一直沒睡好。謝高替她舀了蛇湯,然後把白白的蛇肉片放進沸騰的小鍋中。等水一開,他就把燙熟的蛇肉放在芥子碗裏,教她沾著調味醬吃。

  芥子說,如果歹徒是到你家,你會怎麽樣?

  謝高驚訝地揚起臉,我?沒想過。

  那你想想吧。情況和我家的一樣。兩個小個子進來了,謝高你有多高?

  一米七九,比你老公矮。

  你家突然出現的兩個歹徒,隻有我這麽高,有一個還是瘸子,不過他們手上有一把匕首,像一本書那麽長,很尖。你會怎麽辦呢?

  我不能回答好。也許我會本能地抵抗,製服了他們;也許我被砍傷砍死了;也許我把錢給他們,就像你們做的那樣。

  你為什麽要給他們錢?

  因為他們可能喪心病狂,我不是對手。其實這個問題,一定要看具體的情景,你在當時會形成具體的感覺,並判斷什麽反應是最正確的。你為什麽問這個?

  要是我們就是不合作呢?

  那我可能已經見不到你了。謝高笑了笑,你為什麽一直問這種傻問題?告訴你,你碰到的歹徒是新手,如果是老手,早就搞定了,沒必要拖那麽久,危險性大大增加了。還被你蒙騙錯誤密碼,來來去去的。

  你知道案情呀。

  快吃吧,清涼降火。我也餓了,你老問話,我才吃了兩塊。

  過了一陣子,芥子忍不住又說,你真的會妥協嗎?可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啊。別想這事了,案件有希望。辦得快的話,東西都能找回來。謝高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不斷往芥子碗裏放燙熟的蛇肉。

  如果我現在和你穿過茉莉湖,碰到歹徒,你會怎麽辦?

  唉,又來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給錢。如果還要人身侵害,比如劫色,隻好和他們拚了。

  但是,那時候你已經被打壞了,或者被綁起來了,因為你一開始就不反抗。

  你能不能不說這個問題啊?要不,我們現在就下去走走,看看有沒有歹徒出來,讓我們實驗一下?你這是怎麽啦?

  我覺得一般人都會認為和警察在一起比較安全。

  看到謝高的臉色陰鬱下來,芥子閉嘴。開始自己打撈蛇肉。謝高不再回答問題。芥子也不敢再問了。謝高後來意識到了什麽,說,喝酒吧,芥子。我們說點輕鬆的,免得你晚上又睡不好。來,多喝點,晚上好睡覺。等會兒我送你回去,好嗎?

  七

  橋北回來的前一天,案件告破了。辦案刑警叫芥子前往指認。芥子其實認不清楚作案人的臉,因為他們始終戴著麵具,她是憑他們的身形辨認的。大灰狼有點瘸,沒錯;小白兔的手很粗糙短小,左手的食指第一節缺失,而食指尖變得像蛇頭一樣尖圓。保姆確實和他們是一夥的,在警所,警察把戴著手銬的保姆帶過芥子身邊時,保姆衝著芥子笑,還想用手拉芥子,芥子驚叫一聲。警察嗬斥著保姆,推她走。

  手機三部銷贓出一部,是芥子的三星;首飾和航空債券都未及出手,現金五千二百元隻剩幾百元。警察說,要等開退贓大會的時候,一起領。

  橋北在電話裏知道案件告破非常高興,說回來請警察吃飯。橋北回來的時候,直接進了家,然後給店裏的芥子打電話,要芥子回來。芥子說,買點菜嗎?每次從外麵回來,你不是想吃稀飯?

  橋北說,保姆不在不方便。我們上街找稀飯吃。

  在無名指吃飯的時候,橋北說,我再給你買部手機吧。你高興嗎?等會就上手機店挑去。

  芥子說好。橋北說,這件事把你膽子練大了。我本來以為你會不敢一個人待著。橋南卻說你一點都不怕。

  是謝高說,不可能再發生第二次的。

  回頭你跟謝高說,明天我請他和他的辦案兄弟們喝酒。請他幫忙招呼。謝高人不錯啊。他到過我們家嗎?陪你?

  沒有。他讓聯防隊員巡邏的時候,多巡我們這一帶了。謝高說,如果那事發生在他家,他可能會抵抗,製服他們;也可能像我們一樣,把錢給他們。

  他畢竟是警察,和我們不一樣。我要是警察,保姆她敢叫同夥來試試。

  芥子說,要是你一開始就反抗會怎麽樣?

  橋北停下來,看著芥子。芥子把眼睛轉開了,看大街上。

  一開始我衝過去了,我踢倒了一個。橋北說,可是我被茶幾絆倒了,他們兩個就撲過來,壓住我。我的脖子被踩住了,後腰被踢了,第二天青了一片,現在都褪色正常了。我知道他們會玩命的,所以我說,要什麽你們拿,別這樣嚇人,我不會報警。你吃了安眠藥,你什麽動靜都聽不到,等你出來就看到我被綁在椅子上了。對嗎?

  芥子點頭。

  謝高叫了兩個承辦刑警過來,其中一個是陶峰,是他的同學、好朋友。橋北也叫了公司兩個朋友過來,因為在橋北走後,他們都很關心朋友妻子,橋北不在的時候,總是來電問需要什麽幫助。

  陶峰很愛說話。大家喝著酒,吃著螃蟹,吹著海風,聽陶峰主說。原來是這樣,保姆的丈夫就是小白兔,而大灰狼是保姆的親弟弟,實際上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搭檔配。橋北公司的朋友笑著說,原來兩匪互為中紀委啊。大家笑,橋北也笑。芥子看到,謝高看了她一眼。謝高本來就不喜歡笑。芥子也沒有笑,她在想那隻曾經放在她乳房上的手。這一節,做筆錄的時候,第一次她曾含糊說到,第二次以後,就不願意再說了,每次都跳過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橋北當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橋北會說嗎?應該也不願說。

  如果他們不是姐夫小舅子的搭檔配,接下去會發生什麽呢?芥子突然一陣反胃,嘔了一把,她慌忙用手堵嘴。耳朵下的皮膚和手臂外側,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橋北說,你沒事吧?

  橋南說,食物中毒嘍!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芥子也笑了笑,說,吞了一個甲錐螺。橋北拍了拍芥子的背,說,好,算我們補鈣。

  大家喝了酒,隨便一句話都濫笑。謝高喝了很多酒,但很少笑。

  晚上芥子又是失眠。她以為橋北睡著了,便爬起來吃藥。以前橋北總是一沾枕頭就睡的。可是,今天芥子剛吞下藥的時候,橋北背對著她說,我給你按摩一下,好嗎?

  芥子有點反應不及,說不出話來。橋北從來沒有躺下這麽久沒有入睡的。所以,芥子說,你怎麽沒睡呀?

  你怎麽又服藥呢?橋北說,你不是說是偶爾一兩次嗎?或者喝濃茶、做愛太興奮。昨天我們沒有做愛,可是你也服了,我並沒睡著;今天也是,你怎麽又服呢?你這樣會上癮的。

  我不知道。越急越睡不著,所以我就……

  我走的這八天,你是不是天天失眠?我看到你的藥瓶了,一下少了那麽多。

  芥子爬到床上。橋北伸出胳膊把她摟向自己,我告訴你,你不能這麽脆弱。這事已經過去了,永遠過去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大部分東西不是都在嗎?

  芥子點頭,說,我沒有想這事了。

  那你剛才想什麽?說真話。芥子看到橋北的眼睛閃爍著曖昧的意思,可是,她不需要。橋北開始抱緊她,芥子把他胸口推開,說,我頭發暈。橋北伸出手,手掌蓋在她臉上,大拇指和無名指分別按摩她的太陽穴。我跟你說啊,芥子,人家說破財消災,還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知道嗎?我知道你不是小心眼的人,不是愛錢如命的人,你隻是驚嚇過度,對嗎?現在我回來了,天天在你身邊,你看,你伸手一摸,我就在你旁邊,熱乎乎的。你還擔心什麽呢?

  如果,芥子在他手掌下麵說,如果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你說,他們會怎麽樣?

  誰?他們啊,反正錢是少不了的。怎麽分贓是他們內部的事。

  我不是說這個。

  為什麽要找難受呢?你這個傻瓜。現在不是一切都挺好?睡吧,要我抱著嗎?如果再不睡,明天我開車會危險的。

  八

  開退贓大會的時候,橋北正好又出差了。騎著警用摩托的謝高在公安分局門口看到芥子,說,噢,退贓會。鍾橋北呢?

  芥子說,他出差了。謝高說,細軟很多吧?上來。我送你的寶貝回家。

  到宿舍樓,芥子邀請謝高上樓到她家去。謝高有點意外,幾乎有點不好意思。他有點口吃起來,我,還有事,要不,我陪你上去一下。

  新保姆到位了,可是還不是太利索,洗個水果又把盤子給打了。芥子趕緊去幫忙,她怕慢了,謝高要走。謝高在她家走動著,四處觀看,似乎非常欣賞。然後謝高就坐在沙發上,就是那天晚上芥子和小白兔並肩坐的位置。

  挺漂亮的,你家。謝高說。

  芥子說,陶峰那人很有趣啊。你們兩個很合得來呀。

  我們當年住在一個宿舍。他很討女孩子喜歡,也很能幹。

  我還不知道你是調過來的,我還以為你和陶峰他們一樣,是分配過來的。調過來不容易吧?

  在那混不下去了,死活得調過來。再不容易賣人賣血也得調。

  現在你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晚上我坐的位置,那裏的窟窿就是被刀紮的。橋北在那,他被綁著和椅子連在一起,不能動,站不起來了。後來,一個歹徒坐在我身邊。

  謝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芥子,芥子突然明白,謝高什麽都知道,於是她停了下來。謝高開始吃楊桃,他小心地用小叉子,一片片叉起來送進嘴裏。芥子看著謝高。謝高說,你來一片?很甜。

  芥子說,要是那兩個人不是姐夫和小舅子,你說會發生什麽?

  你比我清楚。謝高說。

  我不要這個結果。我們真的什麽也不能改變嗎?

  謝高歎了一口氣。你是我見過最固執的女人了。想聽警察的忠告嗎?警察從來不鼓勵受害人蠻幹硬頂,尤其是力量懸殊的時候。生命是無價的,最值得珍惜的隻有它。美國警察告訴市民,身上最好放一點小錢,是的,就是花錢消災用的。你可以盡量記住犯罪人的特征,隨後報警,為警察提供最好的線索。要知道,你是老百姓,首先要愛護自己。

  那見義勇為怎麽辦?報紙上還不是總是報道那些不畏強暴、勇敢的人?

  那是報紙。不過,我從心底也敬重那些不畏強暴、見義勇為的人。可我是警察,警察要保護老百姓,所以,我們首先希望老百姓都能平安。

  求你查個問題,好嗎?

  謝高說,隻要我能辦到。你說吧。

  出事那天晚上,我因為用藥,醒來之前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清楚。我很想知道前麵的事。我想,你幫我了解一下好嗎?

  鍾橋北不是醒著嗎?

  芥子點頭。可是,我還想知道他們兩個是怎麽說的。有的事橋北也不知道。我想看他們的口供筆錄。

  看筆錄,這不可能。你查問這有什麽意義呢?你聽不懂我的話,唉,我有點明白你是怎麽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這樣固執。

  你幫不幫我?你不幫我我就直接去找陶峰。

  謝高不說話,看著芥子。你真的很傻。謝高站了起來。

  芥子一把拉住謝高的手:幫我!好嗎?悄悄的。

  九

  連續一周,芥子有空就給謝高打電話。謝高總說忙。芥子說,那你就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們兩個說了什麽?

  開始謝高說,他還沒看筆錄,後來說找不到陶峰他們,後來又說電話上不好說,其實情況就那樣,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著電話不說話。謝高停了一下,說,你生氣了?芥子還是不說話。謝高說,下午我來你店裏吧。芥子說,我下午不去店裏,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願意店員們聽到什麽,到店外說話,又怕大街上閑言碎語。

  謝高猶豫了一下,說,我四點來吧。有變我打電話。

  謝高很準時。才坐下,芥子就說,他們兩個怎麽說,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大約淩晨三點半左右,保姆把門打開,然後,他們進了保姆房間,捆綁、堵毛巾,把床翻亂,椅子放倒,製造現場完,然後戴上麵具。

  謝高述說的時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甲豎在唇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在咬指甲。

  他們來到客廳,小舅子拔電話線的時候,碰倒了那盆龜葉菊盆上放的電蚊拍,之後,走到前麵的姐夫把這個放雜誌報紙的雜物夾給踢倒了。這時,臥室通道有光射出來,臥室開門了,隨後,橋北走出來查看。橋北個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保姆房拿忘在那裏的刀。

  他是瘸子。

  對。關於這一節,兩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說小舅子嚇了一下,想逃跑,小舅子說是想去找刀。接下來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見橋北就馬上撲上去了。橋北閃身說,別這樣!我配合!想要什麽你們就拿吧。這工夫,小舅子從後腰踹了橋北一腳,橋北身子一歪,他們兩個趁勢撲了上去,壓住了橋北並捆綁。橋北很生氣,橋北說,兄弟,你緊張什麽?我不是讓你拿嗎?我也知道,你們不是有困難,不會來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歡什麽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橋北,小舅子就趕緊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過刀,要小舅子看著橋北。他收攏客廳找到的你們的包和外衣,然後,姐夫提著刀往臥室走去。橋北大喊一聲,錢都在包裏!小舅子甩了橋北一巴掌。

  謝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裏使勁噬啃的手。芥子愣了愣,說,後來呢?

  後來你醒了。發現兩隻大動物在你家。

  那燈什麽時候開的?我醒來時,客廳燈是亮著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著就亮著吧。也許他們控製了鍾橋北膽子就大了。

  他們兩個真的都是那麽說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應該就是事實了。

  那橋北是怎麽跟你們說的呢?關於這一段。

  基本差不多,區別在鍾橋北說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們有刀,他感到極大的威脅。

  我是說,橋北他有反抗嗎?比如打他們、踢他們?

  謝高又開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說了。芥子說,我想聽下去呀。

  謝高說,我記不住了。鍾橋北跟你是怎麽說的呢?你說說,我也許能回憶起來。

  我忘了。芥子說。你下次再幫我查看一下吧。

  謝高輕輕地笑起來。你是傻瓜,這樣做,你會後悔的。

  芥子不說話。芥子後來說,你走吧。

  謝高走後,芥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呆,新保姆從廚房跑過來,遲疑地為她開了燈,又問要不要開電視。其實遙控器就在芥子手上把玩。芥子說,給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說好,轉身進廚房沒十秒鍾,隻聽當啷一聲,她又把什麽給打破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經打破包括湯匙在內的六七樣器皿了。芥子懶得進去,連問也不願意。過了一會,新保姆臉漲得紅紅地出來,雙手遞過一杯冰橙汁,說,對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搖搖頭,說,沒事。

  小白兔押著芥子去臥室開床頭櫃抽屜取東西出來,橋北說,喝點什麽吧,冰箱有啤酒和橙汁,你們要嗎?

  歹徒沒有搭理橋北。

  大灰狼一瘸一瘸氣急敗壞地進來,說密碼是錯的!小白兔就把刀子一刀紮進真皮沙發。他站在橋北和芥子之間:誰告訴我正確的?我隻問這一次!

  橋北說,讓她再想想!你們嚇著她了。芥子!再想想!別緊張,錢賺了就是大家花的,對不對?你們二位喝點什麽吧?讓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報出了錯誤密碼。當大灰狼第二次氣急敗壞一歪一歪地衝進來時,還沒說話,小白兔就一把將紮在沙發上的刀,拔了出來。

  告訴他們!橋北低聲喊,芥子!別孩子氣!求求你了!

  十

  橋北經常衝著新保姆發脾氣。那個有刀傷的棕色大沙發,他要求保姆去找一個好師傅,盡量不露痕跡地縫合好,可是,保姆找來的師傅,開價又貴脾氣又大,還竟然把一塊淺棕色的皮墊補了下去。看那沙發就像畫上了一個嘴巴,比以前的傷口還醒目。橋北回家,站在沙發麵前,瞠目結舌了好一會,猛然揮手,大吼一聲:給我拆了!再不行,把沙發換了!新保姆當場要哭出來。

  當他發現芥子屢屢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製作愛結的紅緞繩時,他就經常一個人看電視到深夜,或者很遲回家。終於有一次,他問芥子,我們的紅繩子呢?

  芥子說,不知道。看到橋北有點鋒利的目光,芥子說,也許保姆收到哪去了,或者會不會洗了被風吹走了?要不我們再買一條吧?

  橋北不說話,但他再也不提紅繩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獨自在家看片子《紐約大劫案》,橋北回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後來有一次在音像製品店,兩人發生小小爭議,因為,芥子很想買《石破天驚》、《生死時速》。橋北說,你別那麽孩子氣,美國拚命樹立孤膽英雄隻是為了票房價值,就騙你這樣傻瓜的錢。你以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們正在家吃晚飯,橋南帶著兒子來了。然後報告社會新聞。橋南說,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園那個景區,一個大學生,遇到兩個搶錢的壞人,就和他們打起來了,那個男學生被砍了十幾刀,血淋淋的到一個公用電話報警,結果,警察在輪渡口把兩個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車上聽廣播說,連醫務人員都很感動。很多市民帶著花籃、水果籃去看望那大學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公啦,誰那麽有空。

  他個子很大嗎?芥子脫口而出。橋南說,我怎麽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個勇士?哎,鍾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會不會也被砍十幾刀啊,我的天哪,那我們家也出英雄啦!

  橋北笑了笑,說,我已經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還想當英雄的妹妹啊。就你這樣瘋瘋癲癲的,我真擔心你兒子被你帶傻了。小魚頭,跟舅舅過吧,舅舅帶你坐飛機去,來,我們現在就去!

  橋北把孩子抱到陽台上去了。橋南追了過去,聲音又響又亮:想兒子自己生去!又不是生不動。生不動,小魚頭就送給舅舅舅媽好啦!

  橋北的公司在島外,那天晚上,橋北來電話,說有一單出口業務要談,不回來了。芥子洗了澡早早睡下,胡亂看著電視,不知怎麽就睡過去了。迷糊中,感到脖子發癢,翻了個身,癢的範圍更大了。是有人在輕輕地撫摸她。

  芥子睜開眼睛,是橋北躺在身邊。對不起,橋北輕聲說,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看你睡熟的可愛樣子,無憂無慮的,忍不住想親親你,我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給了橋北,抱住了橋北的脖子。你不是說不回來嗎?

  是的,橋北的臉在芥子的頸窩裏,他像在嗚咽一樣地說,我改變主意了。芥子的敏感部位,橋北很清楚,但是,現在好像它們轉移到橋北不知道的地方了。芥子不安了,小聲說,對不起。橋北說,沒關係。放鬆,你放鬆,慢慢放鬆,我等你。

  芥子還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無法集中感覺。對不起。芥子說。橋北把她的嘴吻住了,一直搖頭,示意她閉上眼睛。

  現在行了,芥子說,你上來好嗎?

  芥子從臥室的衛生間出來,橋北把她摟在懷裏:弄疼你了是吧?

  沒有。怎麽會呢?

  你騙不了我。你在假裝。

  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

  第二天一早,橋北就走了。芥子醒來的時候,隻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歡吃的大理石蛋糕,一點都沒動。新保姆去買菜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做愛。陽光灑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綠色的月亮。

  十一

  橋北似乎開始千方百計地出差,把別人的活兒都攬過來做了。他南征北戰地到處飛,接單、談判、鞏固客戶關係,每一次都帶小禮物給芥子。他們說話和以前一樣的和氣溫馨,但是,他們和過去的生活有點不一樣了。

  謝高似乎也盡量回避芥子,芥子經常看不到他,有時他經過店裏,也是例行公事地轉轉,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在離開店內的謝高。

  你欠我的事呢?

  謝高不說話。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歎氣。晚上我請你喝咖啡,好嗎?芥子說。謝高說,怎麽說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啊!

  你去不去?

  幾點?最好別在我們轄區。

  在山楂樹咖啡館的水幕玻璃牆下麵,他們坐在帶繩索的搖椅上。麵對麵。芥子不喝咖啡,要了蘆薈牛奶,換穿便衣的謝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隻要了鈷藍色的藍珊瑚,又要了紅粉佳人冰淇淋。

  謝高說,老實告訴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實在不想再去看。講個故事給你聽吧。芥子神情黯然,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幫我了。你現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幹嗎呀,這不是小事一樁嗎?這我就要回避,我當什麽警察啊?比這麻煩討厭的事多著呢,我回避得了嗎?喂,聽不聽故事?

  芥子看著謝高,謝高不等她表態,就說了。從前啊,沙漠上有一隻聰明的猴子,它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可是有一天,它在一塊大石頭下麵,突然看到一條毒蛇,猴子當場就嚇暈過去了。它知道那塊石頭下麵有條蛇後,每一次經過那裏,都忍不住想翻開石頭看看,可是,每次翻開石頭,它都看見了那條毒蛇,結果,每次它都會被嚇暈過去。即使這樣,每次路過,它還是想看石頭下麵的東西……

  你在說我。芥子說,我像個傻猴子,是嗎?

  原來的生活不是挺好嗎?石頭下麵有什麽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不該探究的,就要學會放過去。你這個樣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麽會呢?我怎麽會折磨……還,折磨到你?

  對。你不了解我。你的確在折磨我。聽我一句話,不要再看石頭下麵的東西了,好嗎?那並不影響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知道你懂很多東西,我看得懂你不說話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真的不明白。因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我明白無誤。就是因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可是,那沒有意義呀。你真的就繞不過那塊石頭嗎?

  我不知道……女人總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氣、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保護自己心愛的一切。橋南都說了,那天晚上她在,她會一棍子劈死他們的。

  謝高笑起來。橋南是個二百五,是個大三八,難道你不知道嗎?謝高說完又笑,態度很輕蔑。芥子不再說話。謝高說,你有沒有想過,那天晚上,如果橋北動手了,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結果仍然是,他保護不了包括你在內的任何東西。這樣的結果你願意看到嗎?

  芥子搖頭。不願意,我愛他。芥子說,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樣……芥子想說窩囊,但不肯說出口,她說,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再也不一樣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是我回不去了……

  淚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謝高把頭轉向窗外行人。

  十二

  懷孕太讓芥子意外了。醫生說去做孕檢,芥子脫口而出:不可能!我沒有……填化驗單的醫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頭,又瞪了她一眼。小便化驗是明白無誤了。拿著報告單,芥子懵裏懵懂地站在婦科門口,她在想肯定就是那次不愉快的做愛了,也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做愛。每次做愛都有安全保障的,但有時會出點技術偏差。

  她本來就和橋北說好,過兩年再要孩子,而現在紛亂心緒中,她更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胎兒來得太匆忙,不請自到,好像是趕來彌合什麽縫隙的,也許就像趕來補那個受傷豁口的沙發。這麽想著,芥子更加難以適應。她給橋北打電話,橋北在上海,馬上要飛去日本,可是,撥到最後一個號,她又放下了電話。

  芥子突然想起來,一個月左右她因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藥,還拍過X光胸透片。她打電話給橋南。橋南一聽,就說,打掉!萬一生個有毛病的,你們這輩子就完蛋啦。馬上打掉!我給你聯係好醫生。

  芥子說,你哥要是不同意怎麽辦?

  不可能!拍過X光的胎兒,要長惡性腫瘤的!他怎麽會那麽傻。我哥聰明人哪!再說,你要等他半個月後從日本回來決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決定了。聽我的,我這就聯係一個非常好的醫生。是我同學的媽媽。

  橋南辦事快刀斬亂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婦產專科醫院。等橋北回來,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橋北又帶了禮物,每個人都有份,包括小魚頭的。橋北一直對小魚頭非常疼愛。看到橋北像沒長大的男孩一樣在反複端詳小魚頭的禮物,芥子怎麽也開不了口,她不敢說。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晚飯後,他們一起到橋南家去送禮物。在路上,芥子開始擔心橋南那個快嘴,肯定要告訴橋北,她想可能還是她自己先說比較好,可是,橋北在車上,一邊開車,一邊一直在接一個什麽電話,聽上去事情有點棘手,他在訓什麽人,有時聲音很大。

  芥子想在車上給橋南打電話,但馬上覺得不可能了,橋北就在旁邊。她一心指望一到橋南家,就能悄悄拉過橋南請她幹脆不要提那事。沒想到,一進去,橋南就奔過來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謝我,你看芥子這小月子坐得多好,這氣色多水靈。我們小魚頭還親自去給舅媽送過一隻土雞呢,兒子哎,快來看!舅舅給你帶日本禮物來啦!

  橋北瞪著眼睛看芥子,又看橋南。芥子說,那個,不行……

  橋北根本沒聽明白,連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麽,但是,橋北點了點頭,就脫鞋進去了。他和小魚頭一起拆禮物包裝紙,然後,對著禮物,和小魚頭一起振臂發出“耶-耶!”的歡呼聲,什麽異常也看不出來。橋南說,我哥越來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橋北還是笑眯眯地和魚頭一起組裝玩具。

  橋南過去踢了橋北P股一腳,哥!要是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還是女的?

  芥子緊張得不敢呼吸。可是,橋北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兒子,不過女兒也不錯。我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兒的,芥子會把她打扮得像小天使,對嗎?橋北回頭看芥子。芥子連連點頭。

  回去的路上,橋北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一直專注地開車,好像車上隻有他一個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可是,她不知道壓力從哪裏來,橋北的反應,讓她完全不適應。她甚至有點僥幸地推想,也許橋北也根本沒有要孩子的思想準備,這事可能就這樣過去了。

  到家後,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橋北在客廳看大電視,好像在頻繁換台。芥子在臥室看小電視,本來想選個DVD好片子看,又覺得心裏毛躁,就沒看。橋北一直沒進來,也不洗澡,他接了兩個電話,大約在十二點的時候,把電視關了,芥子以為他接下來會進臥室,或者去衝澡。可是,電視聲音一停,客廳非常安靜。

  芥子起床,輕輕走到門口,走到通道口。橋北頭枕著兩臂,仰麵躺在沙發上,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邊,橋北沒動,芥子蹲在他身邊,開始用手摸橋北的臉、頭發。橋北閉上眼睛說,你把孩子流產了?

  因為不知道懷孕,上次感冒吃了藥,還拍了胸透……

  芥子看著橋北,有點結結巴巴:他們說這樣的孩子不好……會畸形……長腫瘤,我就……

  為什麽不告訴我?

  怕你……生氣……

  孩子多大?

  四十多天吧。

  橋北坐了起來。可你的胸透是兩個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記得時間,因為正好接了一個出口大單。

  芥子也覺得好像真是兩個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張地看著橋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橋北站起來,走到窗前。芥子跟了過去,她站在橋北的後麵。芥子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這不好,但我不知道這麽嚴重,我隻是……

  橋北猛然轉過身,眼睛噴火:你!你殺我的兒子!

  不是這樣,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橋北眼眶裏閃出淚光,她自己霎時也忍不住淚水直淌。

  橋北一下就恢複了正常。橋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頭,他不是我的孩子,對嗎?

  十三

  橋北連續八天都沒有回來睡覺。他說公司事情太多,因為準備到大連參加一個投洽會。橋北島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單身公寓,要是午睡,橋北都是睡在自己辦公室沙發上。芥子到衣服櫃裏看了看,也看不出橋北有沒有拿走衣服,平時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橋北幾乎每天都會打個電話來,簡單說一兩句。芥子覺得很奇怪,原來橋北也會在電話裏簡單說一兩句什麽,聽起來特別體貼,現在好像話也差不多,可是,再也沒有原來那種感覺。究竟是誰的問題呢?

  這期間,芥子碰到謝高兩次。一次是謝高到店裏視察,芥子跟他笑笑。謝高說,老板,你可真憔悴啦。謝高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鏡子裏看自己,因為店裏到處都是鏡子,所以,她倒不覺得自己臉色異常。謝高走後,她悄悄叫過阿標。阿標,芥子坐在一張空椅子上,看著鏡子:我最近很瘦嗎?

  芥子聲音很小,阿標聲音卻很大,阿標說,不是瘦,是氣色很不佳。你熬夜太多啦。兩個正在焗頭發、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哧哧笑起來。阿標說,我請你去吃藥膳吧,我請客,你買單。我保證挑一份最合適你的。

  第二次碰到謝高是在街頭大藥房門口,人家不賣那麽多的安定給芥子。一次隻能給四片。芥子講了一大堆謊言,無人相信。謝高正好就從馬路對麵過來。他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見救星。謝高一說,大藥房主任就給了芥子一瓶。

  橋北離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機的短信息響了。她沒看,磨磨蹭蹭起來洗漱吃飯,後來就忘了。她也沒在店裏待多久,照例打的到幾個大商場閑逛。橋北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買了四千元左右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要買,買。已經有兩件,還沒到家就送給店裏的小妹了。

  大約是傍晚的時候,她提著三袋購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這種設置在商場裏夾層的咖啡房,大約專為購物狂小憩而設的。電話又響了。是謝高。謝高說,生日快樂。

  芥子大吃一驚。謝高怎麽知道?而橋北怎麽忘了打電話?這兩個問題交織在一起,使她腦子混亂,一下子什麽也說不出來。最近是有點恍惚,她也忘了自己的生日。

  芥子說,我想見你。你來找我好不好?我不給你添麻煩。

  謝高說,你在哪呢,我來接你。我開著朋友的車呢。

  謝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時,一邊走近一邊就看見正看著他的芥子,臉上的淚水成串地跌落下來。謝高快到她麵前時,芥子用雙手掩住了臉。她非常安靜,肩頭也不抽動,謝高隻看到淚水不斷地順著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啡桌上。

  謝高說,到我車裏去吧。謝高提起她腳邊的購物袋。芥子就掩著臉,低頭跟著走了。

  早上就給你發了短信,祝你生日快樂。

  芥子掏出手機,這才打開短信。芥子說,你怎麽知道我生日?

  不是讓你們填過平安共建表嗎?去哪裏?

  我不想回家。還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劃船,我不想吃東西。

  不,我要先吃飯,我餓了。在茉莉苑吃了飯,再去劃船,萬一碰到歹徒,我有點力氣總好。芥子通過後視鏡,看謝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裏還是有點難受,想多了,又有點想哭。謝高非常敏感,他衝著後視鏡說,你哭起來真難看。別再哭了。

  謝高,你停一下好嗎?

  謝高瞪著後視鏡,又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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