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
掛麵
我媽和舅舅到礦上參加一個婚禮,晚上才能回來,讓父親給我做午飯。可中午我放學回來,家裏一股焦糊味。很濃很濃。
父親是要給我做燜米飯和西紅柿炒雞蛋。米飯燜在火上,準備炒雞蛋時,他怎麽也找不見蔥。蔥就在院外的一個箱子裏放著,他不知道。他就上街到菜市去買。菜市在哪,他也不知道。等他打問著買回了蔥,火上的半鍋米飯燒焦了,下麵的焦成炭了,上麵的讓焦煙熏成黑紅色的了。不能吃了。
我進家時,他正在嘩嘩地洗鍋,鍋裏是半鍋黑水。焦飯貼在鍋底,他用鏟子狠死地往起鏟,可怎麽也鏟不起來。水濺得到處都是。
“呀!俺娃回了。可爹給把飯糊了。你看這灰的。這灰的。”他很抱歉的樣子,就忙忙亂亂地洗鍋跟我做著檢討。
以往我一回家,飯就熟了,我吃完就可以到學校跟同學們玩。可今天是這樣。我有點不高興。
“就怨爹。就怨爹。”他繼續做著檢討。
“這多會兒才能吃飯?”我說。
“快當。快當。”他說。
“鍋還洗不起。多會兒才能做熟。”
“不洗它了不洗它了。咱們換個鍋。”他說著,把焦鍋端起,放在風箱上。
“我要誤呀。走呀。”說著,我摔門走了。
“招娃。招娃。爹給你下掛麵下掛麵。招娃--”他追出了街門,衝我喊。
我理也沒理他,急急地往學校去。
當時我是在大同五中念初二。
學校有規定,不許學生早到,上課前的半個小時才開校門。我來得早了,而且是太早了,少說也早來了一個半小時。那是個秋季,但天很熱,我捧著臉坐在校門外的一棵樹蔭下。有隻貓過來了,看我。我沒理它,它看了一陣,覺出我討厭,轉身走了。
我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我後悔了,我不該賭氣不吃飯。下掛麵,是完全來得及的,當時我也清楚,有的是時間。可我就是為了想叫我父親再後悔後悔,心裏再著急著急。誰叫他沒把飯給我做便宜。
小時候我們把毽子踢上了廟院的房頂,我從門樓爬上了牆,從牆頭又上了廟頂,去找毽子。聽著了孩子們的吵鬧聲,我父親出來了,一看我在那麽高的廟頂上,他嚇壞了,可又不敢罵我,隻是說“小心,小心”,他的那個著急呀,急得臉都變了色。我在上麵往哪兒挪,他在下麵也往哪兒挪,兩手平端著,護我,防著我萬一掉下來,他好接救住。他的那個急樣子,我永遠都忘不了。可我不該用不吃飯來讓他心急,我真不該。孩子沒吃飯就走了,他現在不一定急成了什麽樣子,麻煩成什麽樣子了。
正想著,聽到有人“招娃,招娃”喊我。
抬起頭,是父親。是父親就喊就急地向我小跑著過來了。他抱著個籠布包包。
“吃哇。快吃哇。”他看看四處,沒有個台台這樣的地方。他就“嗵”地坐在我跟前,盤住腿給我當桌子。把籠布包包放在腿上,解開。裏麵是搪瓷盆兒,盆裏是熱騰騰的掛麵,還有兩個荷包蛋。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嘩地湧出來了。
自行車
我家原來有輛永久牌自行車,是舅舅在大同煤校上學時我媽給他買的。買的時候就是舊的,他騎了幾年就更破舊了。他分配到晉中當老師走後,我媽就把車子寄放到了老和尚的後大殿,不讓我騎。
初中畢業後的那個假期,我接到了大同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一中離城十裏地,又沒有公共汽車。這時候,我媽才說,讓師父把大殿的車子取出來,擦摸擦摸騎去吧。我說我不要,舊車子閘不靈,容易出事兒,我要騎就騎新的。我媽說閘不靈修修就靈了。我說您不懂的,車子放得年代久了就鏽了,鏽了就修不好了。我父親說,鏽了修不好,閘不靈娃娃出了事兒咋辦。我媽說,修不好再說。我父親說,修不好就出事了,到時候你哭也來不及,哪個多哪個少?
我父親這輩子一直沒學過騎自行車。他不會騎,也就不懂得車子的事。我一說他就相信我了。他說:“爹掙錢為啥,不就是為了俺娃花。爹給俺娃買他輛新的。”
那是個苦難年代。車子是緊俏商品,沒個關係不好買。他在大同托了好幾個人可都沒能買到。他隻好就在懷仁給我買,那次來信了,說買到了,是一輛綠色的飛鴿車,二八的,加重的,說等有了順路車就給我捎回來。我心想哪會一下子就有順路車。我給他回信說,太原每天好幾趟到大同的火車,托運回來多方便。我還催他說,學校就要開學了,可我現在還不會騎,我總得提前學會才行,學會也還得再練練,練得很熟才行。實際上我早就學會騎車了,而且騎得還挺油,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熟練的問題。我是想讓他快快把車子托運回來,才這麽說。
在我的一催再催下,他把車子給弄回來了。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不是給托運回來的,他是一步一步地推著,一步一步地推了八十多裏,給推回來的。
那天的半夜,我正睡得香,聽我媽說,“招人,好像是叫咱們。”她拉著了燈,聽聽,就是有人在敲廟門,就敲就喊招人。聲音很是微弱。我媽說半夜三更的這是誰,她就穿好衣服去開門。
我的天老哪,是我的父親。
我媽把他扶進家,他一P股給跌坐在地下。我趕快跳下地去扶他,他不讓動,擺著手說:“緩緩,讓爹緩緩。”又伸手說:“給爹倒口水。”我拿起暖水瓶,他擺手說:“冷水。拿瓢。”我給從水甕裏舀出多半瓢,他捧著瓢,一口氣把半瓢水喝了個光。
他坐在地下一動不想動。我站在那裏陪著他。
他的灰襯衣讓汗水浸透了,上麵又沾滿著泥土。
褲腿挽起著,也全是泥。
他說是為了截近,趟著水過的十裏河,可過河的時候,把腳給崴了。他這硬是一拐一拐地又走了十裏路,拐回了家。
他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汗水把臉上的土灰刮得一道道的,連眼角嘴角都是泥。嘴角好像是還有血。
人們都知道,不會騎車的人,推車子會更費事。走個三五裏也還好說,可他這不是三五裏,也不是三十五裏,是八十裏。空手步行八十裏那也是不敢想的事,況且他還推著個車子。他從一大早就開始走了,我算了算,整整走了十九個小時。而最後這十裏路還是忍著饑渴,拐著瘸腿,咬緊牙關,走的。看看他那兩嘴角的血,就知道他是經受了多麽巨大的痛苦。看著他那大口大口喝涼水的樣子,看著他那極度疲憊的樣子,我心疼極了。我不住地“唉,唉”歎著氣,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
緩了好大一陣,他才讓我往起扶他。我伺候著他洗了臉,換了衣裳。他讓我給腳盆添上暖瓶的水,他靠著炕廂坐著扇火板凳,燙腳。
我問他為啥不托運,他說他到懷仁火車站打問了,托運得半個月以後才到,“可我怕誤了俺娃學車。多學半個月跟少學半個月,那就是不一樣。”
聽了這話,我的心一緊,像有刀子在紮,像是有鞭子在抽。
父親看出了我的情緒,笑著給打岔說:“過河時把車子弄泥了,你出院把它擦擦。”
當我擦完車子進了家,我媽也正好給他把飯做熟了,可父親他卻腳泡在水盆裏,坐著小板凳,身子靠著炕廂,就那麽的給睡著了。
吃飯時,父親見我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反而給我說開導的話:“這有啥。爹緩上兩天就好了。可這樣俺娃就能早學半個月車。就能學得熟熟的,路上不出事兒。那爹就放心。爹受點苦值得。”
父親越是這樣說我心裏越是難過。
我真後悔。我真後悔說舊車修不好,讓父親買新的;我真後悔催他趕快給我托運回來;我真後悔哄他說我還不會騎。他就是因為怕我學的時間短學不好,他就是為了我能多學半個月,才沒托運,才這麽急著給我往回推,受了這麽大的苦。步行八十裏往回推。
我真後悔。
穀麵糊糊
自我記事以來,父親沒得過個頭疼腦熱這樣的病,從來沒見他躺在那裏,讓別人給端水呀喝藥呀的。可這次一得病,就得了個要命的病。
我不能跟父親說他得了什麽病,我隻跟父親說他得的是“肝大”。肝大這叫什麽病,可父親他不懂的,跟探視他的人說,“你看我得了個灰病。肝就給大了。”
那天,他跟我說:“招娃子,爹可想吃頓穀麵糊糊煮山藥瓣。”
穀麵,就是穀子磨的麵。山藥瓣是我們的家鄉話。就是把一個整的山藥蛋順著一個方向切成四塊或是六塊,這就叫山藥瓣。
山藥瓣是我們老家下馬峪的家鄉話。就是把一個整的山藥蛋順著一個方向切成四塊或是六塊,這就叫山藥瓣。人們說,把山藥切成四六瓣。
山藥瓣容易找到,可這穀麵到哪兒去找。
父親說:“我是說的個話。莫非還真的能讓娃娃到下馬峪去尋?大老遠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父親的飯量一日不如一日。一天隻喝半斤奶子。無論怎麽勸,也再不吃別的了。隻是躺在那裏昏睡。你喊他,他哼一聲,你不喊他,他動也不動。
這可怎麽辦?可就在這時候,我一下子意識到,父親說“莫非還真的能讓娃娃到下馬峪去尋?大老遠的”,他那是在提醒我:下馬峪村有的是穀子,也有的是碾房。可他又想到大老遠的,怕兒子勞累著,就沒明著說。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想到,父親一心一意地想喝碗穀麵糊糊。我就跟我媽說了這個想法。我媽說:“莫非就下馬峪有穀子,哪個村沒有個穀子?”這一下又提醒了我。
當下我就騎車到了城東,跟曹夫樓村的社員要了十來個穀穗。十來個穀穗不值得上碾子碾,我就往家返。我想到,回家用搗花椒的鐵缽子搗就行了。
一進門,我就扒在父親耳朵跟前說:“爹,我給鬧回穀子了。這就能給您做穀麵糊糊山藥瓣。”父親眼皮張了一下,哼了一聲,嘴唇也動了動,好像是在笑。
我媽也彎下腰趴到跟前說:“他爹。你甭圪擠眼,等著啊。孩子給鬧回穀子了,我這就給你做。”我媽就說就流淚,眼淚叭嗒、叭嗒掉在我父親的臉上。我也哭了,說:“媽,咱們趕快做哇。”
我跟我媽兩個人就哭就用手搓穀穗,把穀子從穗上搓下來,放在鐵缽裏搗。一缽一缽的搗成末末後,又用羅子羅,往下羅穀子麵。
羅了有二兩多。我媽說足夠了,我趕快給做,你給往醒喊你爹。
我媽說這話,好像是說我父親是睡著了,讓我往醒叫叫,叫起來吃飯。實際上,我和她心裏都清楚,我父親已經是不行了。但我媽還是在抓緊著做糊糊,我也是一聲又一聲地呼喊著他。
我喊一聲“爹”,他的嘴動一下,好像是回答我。可他的眼睛不往開睜了,我咋喊您醒醒睜開眼他都不睜。
當我媽把半碗穀麵糊糊山藥瓣捧過來時,我把父親扶起來,讓他靠躺在我的懷裏。我在他耳朵跟前說:“爹。飯熟了。穀麵糊糊山藥瓣。爹您醒醒。穀麵糊糊山藥瓣。”他一下子把眼睜開了,看碗。嘴一動,好像是要說話。可猛的,他的頭垂了下來。
父親他最終也沒有喝到,沒有喝到他日夜讀念的這碗穀麵糊糊。如果提前一個星期去忙著做這件事的話,他是能夠喝得到的。而我,而我卻沒有把他的話當做回事地盡心去做。
為這件事,我將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選自《都市》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