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炕是誘人老死的餌
窯洞最美好的地兒是炕。多少年之後,我居然在單元樓裏盤了炕,青磚勾縫,榆木炕沿,炕心裏鋪了羊毛氈,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燈。傍晚,天光暗了,我說不出此時到底藏著什麽打濕心靈的東西,它們冒出來,誘使我把蠟燭點燃,我盤腿坐在炕上享受一個人的時光。萬事萬物諸多情誼都有懷念,隻要懂得,都是貴重。
我落地在炕上。生我的那一年,媽媽在碾跟前簸穀子,突然肚子疼,她的婆婆說,快,上炕。
我的出生沒有異象。
十月份,青草繁茂。正午的日頭照亮了接生婆的小腳,進進出出,緊束的圍裙如同克製的欲望。沒有多餘的背景,炕,一張席片,媽媽紮著馬步。我的出生,媽媽用了一個很可惡的詞:跌下來。媽媽說,百日後,你脫出來,白了,我才知道疼你。
一年後父母離異,萬事過去皆與我無關。
三歲上,繼父來相親。媽媽坐在姥姥家的門墩上,抱著我,我坐在她的一條腿上,另一條腿則搭在門檻上不讓他進門。繼父站著端詳了媽媽半天,媽媽手裏掰著一隻秋桃子,一點一點送進我的小嘴裏,我像小驢一樣驚異地看著繼父錯愕著嘴片,有口水流下來,繼父扔過來一卷衛生紙。那時候鄉下人沒見過這麽薄透的紙,媽媽抬眼看了他一眼,搭在門檻上的腿縮回來,繼父進門。
我隨媽媽嫁人時三歲。
山神凹,那時候,院子裏有兩棵棗樹,秋天棗兒紅了。驢拴在棗樹下,我和媽媽下驢,進窯,上炕。炕桌上放著一碗紅糖水,窯洞裏的小奶奶四顆鏤空金牙露出來,好奇地看著媽媽和懷裏蜷縮的我。山神凹的女人們從窯門上擠進來,空氣如水流動。有人說:“小閨女好看。”窯洞裏的小奶奶說:“是我成土的閨女。”
都是一夜之間的事情。翻過一座山頭,我成了葛家閨女。
小爺(我親祖父的小弟)的窯洞裏有兩盤炕,互相對應著。兩領羊毛黑氈,白天時鋪蓋是卷著的,夜晚,卷著的鋪蓋展開來。窯牆上還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窯洞。放了細糧,比如麥子、豆,都用一鬥缸裝。那年月,因為是集體,農民改叫社員。秋後分糧,人均麥子也就隻能分十幾斤,都不舍得吃留著過年。糧食是有味道的,不單單是一個香字。一個冬天裏,窯洞裏最活躍的是老鼠,聞香而來。小爺不叫老鼠,叫老君爺。窯內中堂前的方腿桌上有敬奉老君爺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歡的顏色,四隻爪子細腳伶仃,夜裏走路收收縮縮。窯炕盤在進門處,臨門有窗,窗戶最下一格有貓出入,常常不糊窗戶紙,用釘子釘一簾花布,由貓出入。
有一段時間老鼠成災,小爺下了許多鼠藥,貓吃了藥死的老鼠大都死了。這下,老鼠的孫子們歡喜死了。窯梁上掛了玉米,五更天,老鼠開始夜生活。它們嘰嘛亂叫著,放肆的大笑聲擾得炕上人無來由要學幾聲貓叫,嚇唬老鼠。小有停頓,老鼠想:人呐,也僅僅扮演了一個歲月喑啞的歌者。
六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看見一隻老鼠從地鍋前爬上炕,小眼睛賊溜溜兒順著炕沿越過我的枕頭,我輕聲叫了一聲:“哎--”它停頓了一下,身軀稍向後仰,那神態,慵懶到不慌不忙。它爬上窗台鑽出貓洞,我很傷感。屋外的蟬,渾圓而飽滿地叫著,我坐在炕上,一副落寞的樣子。小奶奶從她的花肚兜裏摸出一塊糖遞給我,窯外,蟬聲一聲接一聲落下來,我跳下炕走出窯,等那細腳伶仃的“它”回來。
有一種紋理,它沿著成長的肌膚深深嵌進來,我對家的概念,是一進門不由分說地陷進炕上。任何一種光影的閃現都不能去除我對炕的懷戀。炕上除了蒲扇、蒼蠅拍、煙袋、撚線陀以及淩亂的糖紙,也隻剩下了我的小爺、小奶的從前。而今,撲簌簌往下跌土的牆上,曾經懸掛著的掛曆試圖靠近小爺的心和眼睛,然而,也隻是一閃而過,一聲長歎讓夜平靜而安然。隱隱沒沒的歲月過後,我再也睡不回歡喜的從前。
秋苗和石碾滾幹大
為了我的成長,我媽把我許給了一個石碾滾做幹女兒。那個石碾滾豎在一棵長了百年的楊樹下,樹空心了,夏天的時候有蛇出入,但是,伸向天空的樹枝還有綠葉長出來,也還有綠蔭罩下來。村莊的人們端了洋瓷碗,在楊樹下吃午飯或者晚飯,主要的內容是聊天。我們幾個孩子靠在石碾滾上聽他們講一些村莊發生的稀奇事情,一邊聽一邊用線繩來來回回翻各種圖案的“抄手”。大人們講到激動處,有人就想把我們趕走,想坐在石碾滾上穩住身子好好盡興聽。有人就和我們說:“哪有P股坐幹大(幹爸)的道理?”我們就散開來,那人就坐上去。我是給石碾滾燒過香,也磕過頭的,原因是我媽隻生了我一個,怕我長不成人。
那個年月,村莊的孩子常常把自己許給一棵樹、一條河或一塊石頭,鄉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比人大,也相信人是永遠改變不了自然的。把孩子許給它們,這個孩子就活成人了。我每年生日那天早上都要給石碾滾幹大燒香許願。我認碾滾做幹大的時候,七歲,那一年之前發生了一件事。快要過年了,年前的臘月裏有一天是吃炒節,就是把豆子、玉茭炒熟了,吃時拌了蜂蜜放到碗裏,農村人叫“吃甜”,大概是希望日子一年比一年越過越甜吧。吃炒節這一天的白天,家家戶戶都要到河灘上取沙。取回沙,忙著從自己屋子拿了金皇後玉米換別人家的小粒種。金皇後玉米炒出來粒大不好吃,但是豐產。有過日子細致的人家在山坡地種了小粒種,誰家有,村上的人也都知道。換了回來村路上撞見了打個招呼:“換上糙玉茭(小粒種的鄉下叫法)了?”
開始點火炒時,一般要等到天黑。頭一天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和我講:“我有二兩糧票五分錢,夠買一個甜火燒,你回家和你媽要,你媽是老師,有錢。要了錢咱倆往公社買火燒去。”我們是第二天一大早懷揣著二兩糧票五分錢從我媽教書的村莊郭北溝出發的,走到十裏公社不到中午。我們各自買了一個甜火燒,不舍得吃,先是吃了半個。剛出爐的火燒不經吃。大冷天,我們倆把火燒放在河灘的石頭上等火燒凍實,等它包著的紅糖硬了,我們收起裝進口袋,一路摸著火燒往回走。路上肚餓得咕咕叫也不舍得掏出來下狠口,隻是用指甲掐豆粒大往嘴裏放,是把火燒含化了的那種吃法。走到郭北溝村的小河灘上,天黑下來,冬天的天本來就黑得早,秋苗問我吃完了沒有,我說還有一塊。她說,她也是。末了,我們把最後一塊火燒團成的丸藥蛋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裏比誰的大,秋苗的比我的大。她很高興地說:“我比你的大。”然後,我羨慕地看著她先放進嘴裏,然後,我也放進了嘴裏,兩個人迎著風,抿著嘴等它在嘴裏慢慢化開。它總是化得很快。
河灘上正好是山的風口。我們一路上跑的汗水把棉襖都洇透了,我們倆在風口上等最後一塊火燒化掉的時候,山裏的風把我們身上的汗又吹幹了,棉襖還濕著,像一坨子冰一樣貼著脊背。秋苗說她冷得要命。我們拉著手往村上走。村裏有大院子的支著鐵鍋炒上了,香味也出來了,我們吃著炒好的玉茭和豆子瘋到後半夜才回家睡覺。秋苗媽第二天來學校問我和秋苗昨天都去哪裏了,我才知道秋苗重感冒高燒不退。隔了一天,傍晚的時候,秋苗死了。很快,我都沒有見她最後一麵。當時,村裏人說是秋苗在公社的路上撞見鬼了。我不知道鬼是啥樣,也想不出是在哪段路上撞見的。想哭,一直也哭不出來。秋苗人小,不夠一棺材,釘了個木匣子埋在了半山腰。我媽很害怕,覺得事情太邪乎,要是我撞見鬼了,而不是秋苗,她這一輩子就沒有閨女了。我媽本來不迷信,第二年,我媽調到了十裏公社範莊大隊王莊村,看人家有人給孩子請石碾滾做幹大,就讓我也認了一個。
我認了石碾滾幹大後,每年都要給它燒香,開始的時候是我媽替我許願,許願我活成一個人就行。我媽在王莊村教書教了九年,我長成大閨女了,人也很結實,思想認識逐步改變,慢慢地就不給石碾滾幹大燒香了。我把這一段事寫出來,是因為村莊給我的記憶太深了,人和事,村莊的氣息,民風民俗,我的玩伴秋苗,我的石碾滾幹大,越往歲月的深裏長,我越是忘不掉。
家裏的鄉下男人
我一直感覺在某一個黃昏或上午,我爸會背著一個帆布行囊遠足而來,會用他憨厚的影子堵住我正門的光線,那時有一個很不能概括的念想:“我們家的鄉下男人進城來了。”
我忍不住想的時間形貌,居然有那麽幾分近而遠的緣由,但是,我爸是永遠住在鄉下了。
每年的清明這一天,無論刮風下雨,我都要回鄉上墳。說是墳,其實隻是一眼廢棄的窯洞,在山神凹後山的黃土崖下,十年了,我爸很安靜地在等活著的我媽。老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先走的人一定要丘放在一個地方等在世的人。那一口玫紅棺木橫放著,我爸裝殮在裏麵平躺著,成為一個戛然而止、無法再繼續坐起來或站起來的存在。
我爸有個綽號叫:“跑毛蛋”(意指對生活不負責的人)。是我媽嫁過來時候聽凹裏人穿我爸的小鞋講下的。生米做了熟飯,我媽是自己上了驢叫我爸馱來的,有苦說不得。那時的我爸在太原西山煤礦下窯,人稱下窯漢。我媽嫁過來不久,因井下塌方,俗世的我爸腦袋冒出泥地的一刹那間,決定逃生,黑炭一樣逃回老家。前後走了不到一個月,我媽開始和我爸生氣。
這氣,一生就是一輩子。我記得我生第一個孩子時回老家坐月子,媽和爸吵,吵得我大聲喊:“離婚吧。”片刻後我爸嬉皮笑臉說:“還不到離婚那步。”我說:“爸,你怎麽在這家熬的?”我爸想了想說:“你知道啥,我在你媽跟前還沒有小學畢業,還得熬。”
這裏我不得不說我的爺爺,爺爺是被遠一些年擴軍擴走的土八路,後來得益戰爭的最後勝利,身份轉成了南下幹部。正遇荒年,失去音信的奶奶無法養活我爸,作為對丈夫的報複心裏,想把我爸丟在山裏讓狼吃了。是小爺從山裏找回我爸的。我爸的一生便是依靠幾位叔伯爺爺的嗬護成長起來。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我爸因而長成“三不管”式的人物,即小隊管不住,大隊管不了,公社夠不上管。
山神凹沒什麽風景,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窯。羊住的窯比人住的窯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褲,生羊毛衣。我爸因此而會織毛衣。逢年過節家窮買不起鞭炮,我爸領人到山和山的對頂上甩鞭,用牛皮辮的長鞭,長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聲也大,脆生生漫過村莊直鋪天邊。天邊並不能看真,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氣,鞭聲滾滾滔滔跌宕過來,山裏人激動得出窯,聽我爸隱隱然鞭斥天宇的響徹,能把人的心吞得幹幹淨淨。這種甩鞭和賽鞭過程,要延續過正月十五,十五過後老家的山上沒什麽內容,赤條條地與荒漠的群山對峙。荒山溝裏,我爸開始了他生長期的旺盛。
我爸是一個高智商的人(用現代的話說)。他不太懂音樂,夏天打一條蛇,從馬尾上剪一縷馬尾,再從大隊的倉庫裏偷一段竹節,三鼓搗,二鼓搗,一把二胡從他手上就流出了音樂。我爸不懂宮、商、角、徵、羽,更別說現在簡譜了。窯中一盞豆油燈,我爸擦一把臉,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從窯牆上拿下二胡,裏外弦一“扯”,就這過程已有人對我爸手頭這把民族樂器投來歆羨的目光。而真正的藝術,在我爸的手上,還沒有扯開弓拉出聲響。
我爸的毛筆字寫得不錯,不是那種龍飛鳳舞的,一溜兒正楷。我爸的出名好像不僅是這些,從小掏鳥蛋,大一點抓蛇,再大一點摸鱉。他一上午能摸一木桶鱉,用鐵鍋煮了讓光棍漢們一起吃。他說,現在人吃鱉,大補,狗屁!我吃一輩子鱉,把十裏河的鱉快吃完了,也沒補出名堂。十裏河的鱉從我爸開始吃後,漸少,與我爸關係重大。我爸玩蛇能把蛇玩出神話,讓它走它才敢走。玩過的蛇,我爸從不打死。我至今不清楚這種吐納百毒的長蟲,為什麽在我爸的手裏如此服帖?那個年代,我爸的故事頻繁。那是個沒有法製的年代,強悍與苦難匯合讓我爸野出了風格。我媽常說:“早知道你這樣,我嫁給好人家也不來你這溝裏。”我爸總是看著我和我媽說:“你帶著馱油瓶上哪兒嫁好人家?來溝裏就算你享福了。”
我個人認為,其實男人們都很不錯,關鍵是派什麽樣的一個女人去製服他。山神凹的人常說一句話:“成土生生叫冬棉製服了。”
我從我爸身上學到許多很達觀的東西。他的誠懇和逼真和來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在我身上不時起著化學反應。以致我在最痛苦的日子裏,還幻想著一種痛苦的美麗。有我爸言傳身教的風範。我爸多半不會在痛苦麵前灑淚悲歎,尋死覓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闊,人生道路也鋪展得很廣。他像《水滸》裏的一百單“九”將,該出手時比誰都出手快。路見不平,拳腳相助。在他五十五歲時,三十歲的我還得陪他到幾十裏之外的柿莊鄉派出所交打架罰款。我爸在中年以後把興趣逐步改向狩獵和打漁。記得有一年夏天黃昏,我爸不知從哪裏偷來一“夜壺”,趁天黑裝了炸藥。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領著我騎嘉陵摩托車翻山到另一個縣。一路風馳電掣後,摩托停在山腳下。我和我爸潛入就近村莊的魚塘。見他點了雷管使了老勁掄圓了把夜壺扔進魚池,接著衝天一聲響,我看到“嘩啦”一聲,魚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魚翻著肚皮漂滿了水麵。我嚇壞了,我爸卻高興得喊:“發財了。”忙活著張開漁網準備要打撈了,村裏的叫喊聲朝著這邊魚塘來了。我爸來不及打撈拉著我的手抬腳就跑。我不敢往後看,大口喘著氣,跑到摩托車跟前說不上話來,喘氣聲把喉嚨都拉傷了。
我爸於1996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爸從鄉下給我打來電話,說自己怕是病來了,來得不輕。一貫孩子似的作風,讓我忽視了他非常時期的實際。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覺很自然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鄉後,我看到我爸在麻將桌子上鏖戰,胸口上衝著桌沿頂著一根木頭,止胃疼。我想哭。我要我爸走。他堅決不走,說要把四圈打完。從我爸的態度上,我知道他輸錢了。在鄉人勸說下,我爸很是不情願地離開了麻將桌。
回到城裏,一連串的檢查,證明我爸是胃癌,晚期。
我說不出一句話,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爸吃不下一口飯,一口飯也吃不下。我知道,我爸氣數盡了。我告訴他是胃癌,晚期。我爸難過了一下便笑了,說:“我說嘛,不吃一口飯,雷鋒還講,人不吃飯不行,不吃飯就不行,一輩子就算完了。”我說:“以後怎麽打算?”我爸說:“打算什麽?父死之後見人磕頭。”我說:“就女兒一人,怕忙不過來,想將來火化了。”我爸不語。三天後我爸說:“水,千好萬好燒了爸爸就不好。你想想,我走了,活人的嘴臉要罵你,罵你把爸燒了,你願意不落好名聲?”我爸講此話時一臉壞笑。
我是三月初三開車送我爸回老家的。沿途我買好了木板,回老家後叫了木匠趕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裏躺下試了試身長。我站在我爸身邊不語,我爸說:“有話要說?”我告我爸:“大小正好。”我爸說:“躺下試了?”我說:“試了。”我爸說:“把它漆成紅色。”我在壽棺大頭寫了“壽”字。因我字寫得不好,遠看近看都像個草書“春”。我和我爸說:“壞事了,把”壽“字寫成‘春’了。”我爸說:“還壽什麽?你爸的壽已盡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終。”因我爸生於1937年4月15日。
我爸說:“死後把我放置在一個幹燥的窯內,等你媽百年後一起下葬。死後多燒點冥錢,才學著打麻將,老輸,那邊的錢在這邊可便宜買到。你寫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對我這件事你千萬別太寒酸,寒酸了叫那邊的人笑話你寫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將。那可就不是笑話我啊。”我哭著說:“爸,怎麽兩邊都是笑話我呀?”爸說:“閨女呀,我死了呀。”
1996年三月初十晚,我爸拉著我的手說:“閨女,我來世做牛做馬報你對我的恩情。”
我說:“爸,來生我們做親父女。”
我爸哭不出來,從鼻孔流出一絲清鼻涕,眼睛死死盯著我:“近跟前來,跟你說句悄悄話兒。”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聲說:“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貢獻出來,給爸找點不死的藥?”
我閃開了哭著說:“爸,錢買不來命,毛主席都死了。”
我爸半天後說:“瞅你那哭相,難看死了。我是試探你對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敵人家小拇指蓋大。”
我不語,淚像河一樣。三月十一早8時10分,我看到我爸長出了一口氣,又長出了一口,沒回氣,我爸的眼睛就閉上了。
現在的婚姻
1998年冬天,我參加一次詩歌會議,長治市文聯王廣元老師介紹我認識一個人。那時候我已經單身很久。離婚的女人在這個社會上一點都不緊俏,我很明白我的處境。他騎著自行車在賓館的院子裏站著等我,第一感覺是他的個子很高,第二感覺是雪下得很大。漫天雪花中我要抬高臉才能看完整他的臉。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也無所謂。他說:“我想約你稿子,我是報社副刊編輯。”我說:“我很懶惰,不一定約得到。就這樣吧。”
彼此經曆了婚姻,所以都很矜持。認識的過程似乎很漫長。總歸是認識了。一周約一次,送我兩本書,在小飯館,要兩個菜喝點小酒,匯報一下周日前的工作,心旌微醺處,連篇而來的話似乎都是對文學的熱愛。小酒喝到一定火候,兩人浸到了一段境界裏,醉眼蒙朧看對方,似乎很合適婚姻?啞然一笑,他開口說:“難道沒有知己的感覺嗎?”此地此景,我們居然把愛慢成這麽一種閑情。我明白,確實離婚姻很近了。
婚姻對人是一種考驗,一路走過來,對於寫作的人,謀食度日,物質的味道雖稍缺,精神的味道該是足足。我很享受我慵懶的空間,他說:“不要閑置了你的才情。”這好像是我們結婚後他常說的一句話,卻分明是一種對歲月的砥礪。
除了寫作,在生活上他是我最大的支持著。他常掛在口邊的話是“相妻教子”。我說:“你這樣講,別人要笑話你矯情,不夠男人份兒。”他說:“我是我,我不是別人。”我這人毛病多,突發想象的事也很多,思想永遠都是臨時的。記得我前公公患病了,聽說後臨時動了念頭要回鄉下去看前公公。他很認真分析了鄉下的情況和前夫家裏,說:“你這樣會不會攪出一些事情來?”我說:“我在他們家存在是一個永遠繞不過去的結,我去看一個老人,我得感激他曾經對我的好,我看老人他們都不能接受,那你說人長了心肝做啥?”他不再說話,果斷和我上路。走到鄉下,他提了禮物送我到前公公家門前,扭頭走開說:“我在路邊等你。”一刹那間,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他是一樣的,塵土一樣多落在我和他身上,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心情。也就一刹那的感覺,見到他我就把剛才的感覺丟掉了,我是他老婆,他就應該全方位疼我。還有什麽不知足呢?一次買箱包,回家後發現它的輪子是壞的,我不想去找麻煩,幹脆兩隻輪子都卸掉,告訴他是個手提箱。買掛表,回家後他發現還有沒有玻璃的掛表?其實是我路上已經摔碎。幫他買褲子,回家空空,一時想不起出門做啥?第二天想起來是買褲子,昨天順手不知丟掉什麽地方。我不敢用“還有一次”。
記得前夫來市裏上黨校,約我一起吃飯,我有事去不了,叫了我丈夫去赴約。他們談了什麽我不知道,之後兩人互誇對方人不錯,很讓我感動。換一個人恐怕會埋怨我。我是一個多麽脆弱又自私的人啊,怎麽能去忍受他人的委屈!我也有被人誤解,被人無端是非的時候,聽到這些時他會拍拍我的頭說:“度過自己要承擔的時間,心血流轉得多,觸及靈魂,疼痛在裏麵,好也在裏麵。”他是好編輯,他那麽理解他的“作者”。
一些襟懷
1983年我考上晉東南戲劇學校,1986年戲校畢業。畢業前夕,晉城市上黨梆子劇團正好去長春電影製片廠拍攝電影《斬花堂》,需要一部分群眾演員,我被選上了。在長春電影製片廠住了半年,半年後何去何從?
“你不是唱戲的料。”這是葛來保說的。
葛來保是晉東南的劇作家,很有聲望。他說此話時是在鄉下演出期間,他去劇團看演出,我替一位因病不能上台的演員出演一個丫鬟,有一句唱冒了調,台下一片起哄聲。卸妝後他見我第一句話就說了此話。這句話對我很有影響。假如畢業後我回到劇團再去唱戲,我一輩子就算沒有出路了。因為一個“葛”字,我喊葛來保叔叔。解鈴還需係鈴人,既然不是唱戲的料,就得找一塊安置未來的土壤。由叔叔介紹我調進了上黨戲劇研究院,幾年之後地市分家,叔叔留到了長治。之後,我從晉城調入長治戲劇研究院叔叔的單位。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塊料?我不能在沒有用的事情上較勁,我不能抓小放大,想這些的時候我不勝苦惱。叔叔說:“你好好寫劇本,將來你就做劇作家。晉東南的劇作家裏還沒有一個女的。”從他言外之意裏明白了我在劇作家的道路上離成功很近。我下了許多年功夫寫劇本,其結果是每年述職考核時在單位念一遍,大家提提意見,請大家吃一次飯,一年努力就完事了。我開始自慚形穢,想:是不是太務正業了?我偷偷開始寫詩歌、散文什麽的借以抒懷。叔叔知道了批評我說:“小情小調的文章哪裏抵得上一部大戲!”叔叔把我歸到了“成材”範疇。我假裝很聽話地再寫劇本,其實我開始偷偷寫小說。我對遙遠的未來一無所知,卻依然懷揣了一顆不聽話的心。我是一個開竅很晚的人,也是讀書很晚的人。第一次看了《童年》裏高爾基說:“大人都學壞了,上帝正考驗他們呢,你還沒有受考驗,你應當照著孩子的想法生活。”這句話指明了彷徨的方向。我開始學會了不動聲色撒謊,我告訴叔叔我在寫劇本,我正在接近他對我期望的目標。
2004年是我生命的一個轉折點。我拿著發表了的小說叫叔叔看,他幾天後叫我到他辦公室說:“你不是唱戲的料,也不是寫劇本的料,你是寫小說的料。”叔叔接著說:“不管將來寫出啥名堂來,你都該明白,你爸是個燒鍋爐的,你不能像有家庭背景的人那樣,人家是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個位置,不撥就瞎候著、空耗著,喝茶、讀報、鬥心眼、說淡話、打麻將,就算人家虧著欠著,人家有家底頂著。你啥都沒有,連個好文憑都沒有。你得照你爸的樣子做,拉煤灰,填炭,燒鍋爐,水開不開泡方便麵的知道,泡方便麵的知道你是誰了,你這塊料算成材了。”我點了點頭咬著後槽牙說:“我隻能沒有下眼皮,不能沒有上眼皮,我決不抬高了眼去巴結人。”
叔叔到底熬不過日子走了。走時我和嬸嬸說:“讓我盡一次孝,我要披麻戴孝送他到墳前。”嬸嬸說:“難得你有這份心。”我披麻戴孝扶棺送叔叔到他的墳前,一路上我想一些問題:棺材裏躺著的這個人,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影響了我。我走到今天,是他讓我明白我不是唱戲的料,他費心給我調動了工作,讓我吃上了供應糧,少了後顧之憂。我扶他走陽世最後一程路,這一程太短啊,我回報不了他對我的恩情。我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