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絕望的境地
從汽車拋錨在藏北草原的那一刻,直到五十多年後的今天,回憶起來,我始終認為那個夜晚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鬱悶的一夜,當然也是我溫馨地享受藏漢民族之間深情厚愛的一夜。
如果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那晚的漆黑和陰森,顯然太輕描淡寫了。我和助手昝義成共同的感覺是,我們掉進了深不見底的井裏,成為一隻隨時都可能漂走或沉沒的浮在水麵的木桶。嵌進骨髓裏的可怕孤獨把我們逼到黑暗的深處,絕望的境地。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的身體也仿佛變成了黑夜的一部分。當時我已經從駕駛室下來站在了汽車保險杠前,什麽也看不見,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離天很近,所以我多想用指頭在夜幕上戳個洞,讓太陽光射進來。沒有太陽,鑽進來幾顆星星也行啊!
我們要幹活呀,壞了的汽車需要修理!
偏偏又是車燈壞了,無月無星無車燈,怎麽修車?
那天,我們從拉薩出發趕回西寧時,已經是午後兩點多鍾了。原計劃是次日清晨回駐地,我和助手為了駐地執行另一次運輸任務,就提前出發了。生活中發生的所有事與願違的事幾乎都是突然襲來的。我駕駛汽車行駛在藏北草原不久,車燈就莫名其妙地壞了。當時大約是深夜一點鍾,周圍無村無店,夜色濃重得仿佛刺刀也戳不出一點火星來。四周是黑洞洞的深淵,我們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功能,車和人整個被夜色淹沒。那條延展在汽車前後的青藏公路也隨著車燈的熄滅而匆匆遠去。
藏北夜晚的這一刻,變成了一部厚厚的無字書。世界仿佛不存在,也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我們要創造新的故事,因為夜色裏有兩個醒著的軍人!
我對昝說:“拿扳手來,咱們把燈修好!”
他遞過來的卻是鉗子。
我又說:“給我電線。”
他回應:“摸遍了工具箱都摸不到。”
黑燈瞎火。黑夜不僅使時間變得漫長,也讓人的思維錯亂!
我索性自己在工具箱裏摸揣著我需要的一切。我想,哪怕能摸出一顆星星也好!我確實有一種本能的感覺,我的指尖能把黎明牽出來,讓它突然出現在這藏北夜色濃濃的時候……
她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藏族姑娘卓瑪
我是在聞到一股淡淡的無法忽略的幽香之後看到她的。她那溫和寧靜的身影雖然融在夜色裏,我卻能感覺出,她的眼神遠遠地將生命的甘露灑向我們冰冷的心田。
那是幾點晃動的微光,有時又晃成了一點,不是火,也不像燈。如米粒般的微光又很倔強,夜色始終沒有吞沒它。它坐在夜的皮膚上,毫不示弱地將微光展示給藏北。乍看一眼,很像饑餓時見到果子;多瞅一會兒,心就被它烘暖。那是拯救饑餓的聖火!我們對它,不,首先是它對我們飽含著激勵和愛意。
我捅了捅昝:“不要驚動它,多看一會兒!”
“別出聲,讓它走近我們!”昝的聲音很小。
我倆暫時停下手中要幹的活兒,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每一個毛孔都懷著既驚訝又不是特別疑惑的溫暖心情,眺望著不遠處那一束猶如薔薇花靜靜開放著的光點。向往的喜悅使我心頭的倦意漸漸消失。
天在夜裏,山在霧裏,光在夜行人的心裏。
藏北夜的精靈,魂的眼淚……
我突然有了一種願望,索性把自己融入夜色的血管裏-我深信藏北的大地會有血管,那微光就是它流動的血液-甩掉身上的壓抑、寒冷和疲倦,讓這純淨的微光把心兒洗淨。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那束微光在快要逼近我們的一瞬間,竟然發出了聲音:“金雕來了要找窩,金珠瑪米(藏語:解放軍)來了要歇腳。你們為什麽寧願在山裏挨凍,卻不進藏家的帳篷去暖暖身子?”
女孩的聲音,仿佛帶著草尖上的露珠和太陽暖色的柔美。絕不是隔山架嶺,她分明就在我們眼前。雖然她並沒有現身,聲音仍然來自那一豆微光。坦率地說,這是一個我們無論如何沒有預料到的結果-會有女孩來請困在山野中的我們到她的帳篷裏歇腳。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然不知對她說些什麽。昝畢竟是我的助手,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該有事情做了,便迎上去說:“謝謝姑娘的好心好意,我們的軍車壞了,需要在這裏修好。麻煩你借一盞燈給我們照亮,你的帳篷我們就不便進去了!”
姑娘執意要讓我們到她的帳篷去歇腳,她說:“修車可以等到天亮太陽出來的時候,這麽冷的天氣,荒天野地你們要挨凍的!帳篷裏就是家,先暖和了你們的手腳,再暖和你們的心。還是進家吧!”
說畢她自報家門:“我叫卓瑪,是阿媽讓我出來請你們到帳篷裏去歇腳的。她知道是金珠瑪米的軍車才讓我出來請你們的!”
善良最能拉近人心的距離。會說話的卓瑪打動了我和昝的心,我倆不約而同、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要仔細看看這個姑娘的臉蛋。藏家人有這樣的俗話:“善解人意的姑娘最漂亮,漂亮姑娘總是把自己的熱心腸掛在紅紅的臉蛋上。”這樣夜色濃濃的夜晚,我當然看不清卓瑪的臉蛋了,但是我卻清楚地看見她手裏捧著一束正燃著的藏香。點點火星,明明滅滅,噴吐著濃濃淡淡的撲鼻香氣。她的臉龐在藏香的映照下,顯露著明明暗暗的被高原風雪鍍得如岩石般的光,一束束編紮得緊密、細小的辮子修飾著她的臉蛋,使她顯得羞澀而美麗,看著讓人欲罷不能,舍之不忍。啊,好一朵藏北深山的格桑花!卓瑪,你是用花擦亮了臉蛋的姑娘!如藏北的小溪,清澈見底又深藏不露!
我逮住了卓瑪在談話中透露的這樣一個細節:她說是她的阿媽讓她出來請我們這兩個金珠瑪米到帳篷裏去歇腳的,這使我好生奇怪-黑沉沉的深夜,老人沒有出門,她怎麽會知道是金珠瑪米的軍車?
卓瑪回答我:“阿媽是我們藏村裏人人都尊敬的精明又善良的老人。她雖然雙目失明,什麽也看不見,癱瘓在床上快二十年了,可是她的耳朵很靈敏-不能眼觀六路,卻可以耳聽八方。她長年坐在地鋪上,手裏撚著佛珠,安靜地聽著帳篷外公路上的各種聲音-動物跑過,行人走過,汽車駛過,甚至就連風兒吹過,她都能分辨得很清楚。特別是對金珠瑪米的汽車聲音辨得最清,司機一摁喇叭,她就知道是親人的汽車開過來了!”
“怎麽一聽喇叭的聲音,就能辨別出是金珠瑪米來了?”
“軍車司機過藏村時,車子開得很慢,摁喇叭總是輕輕的,絕不會狠摁不放。特別是在夜晚,他們的汽車像一陣輕風吹過藏村一樣,怕驚擾了牧民的睡夢!”
有時一棵草就是一片草原
我深情地看著手捧藏香站在麵前的卓瑪姑娘,心裏湧滿激動和愛憐之情。對她,更多的是對我還沒有謀麵的她的阿媽的感恩、欽佩。藏北草原是那樣遼闊,遠方仍然夜幕籠罩,星月也沒有鑽出雲層,可是我已感到了迎麵撲來的親人的氣息和溫暖。有人說,有時一棵草就是一片草原,也許這棵草尖上的露珠還帶著沒有褪淨的苦澀,但畢竟讓我嚐到了清涼。我當然很願意走進帳篷裏去歇腳,尤其想給熱愛著金珠瑪米的老阿媽行一個正規的軍禮,但是軍情在身的我們無暇實現這個心願,隻有待來日再回拜慈善的老人家了。
我對卓瑪姑娘說:“我還是那個請求,借一盞油燈,就是你們藏家的酥油燈,給我們照明,讓我們修好汽車好趕路!”
卓瑪竟然那麽固執,說:“酥油燈就不必借了,我再燃起一束藏香,照著你們修車。你要知道兩束或者三束藏香的光亮會像酥油燈一樣明亮!”
“為什麽非要用藏香照亮呢?”
卓瑪這樣回答我:“阿媽這大半生都堅信,她認為藏家人迎接尊貴的客人,就應像進寺廟朝佛拜神一樣敬重。我們請回來的藏香隻有進寺廟時才用,但對於心中的活菩薩金珠瑪米當然例外!”
一片溫暖的祥雲在藏北的寒夜裏升起,我和助手麻利地借著卓瑪手中藏香的微光,修理拋錨的汽車。也許我們依舊看不大清楚一些東西,但是因為我們的手指尖上長了特殊的眼睛,特別是心裏亮著阿媽贈送的藏香,所以我們很快就修好了汽車。告別卓瑪,我們就要上路了。我要收藏這淡淡的藏香味,就像收藏月亮的清輝和太陽的明媚。我當然也會留一些激情,去點燃那些遙遠的或在身邊的仍然沉浸在霧靄中的星星!
選自《解放日報》2012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