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
爬到3500米的山頂,5月的天氣竟是漫天大雪。黑夜中,兩位陪他的彝族朋友說,要不是為了你,這天氣我們才不離開家呢。正說著,眼前一個閃電-真正的就在眼前,閃電正對著眼睛打來,閃電與眼睛之間好像連間隙都沒有。兩位彝人驚叫起來,拉他趕快趴下。
閃電過後,大涼山萬籟俱寂。黑色的世界裏,隻剩下這3個趴在山頂的活物。他又感到一陣熟悉的不適。他的心髒,用醫學名詞來講,好像叫做:左前半傳導阻滯提示房室一度傳導阻滯。他記不住也不懂這稀奇古怪的術語到底是什麽意思,隻知道如果不是一度而是三度,就可能麵對死亡。現在他麵對的是閃電,是疲勞,還有饑餓,還有寒冷,還有……也許還有死亡,如果不能盡快找到一戶人家的話。不過他相信他會帶著什麽傳導阻滯的心髒走進一個溫暖的彝家。他太會走路了。小時候夏天多熱,石板路多燙,他都會赤腳跑路。省下鞋錢,冬天好買鞋穿。他家鄉是川東的開縣。大街小巷全用青色的大石條鑲嵌。一麵依山,三麵環水。鵝卵石在綠水的嬉戲間,發出快樂的歎息。他的一隻布口袋裏裝著他撿拾的一塊塊晶瑩如玉的鵝卵石,也裝進了他對故鄉的僅有的懷念。他實在不覺得他是有故鄉的。他的感覺裏,當然,隻是他的故鄉是沒有陽光的。他4歲那年,1957年,他父親被押走了,“右派”。沒有職業的母親要養4個孩子。他記得他隻有一件小小的好看的綠色毛衣。他看著媽媽把綠毛衣交給人家。媽,這毛衣是我的。小莊,媽媽把毛衣先放在人家那裏。
董小莊六七歲開始瞞著媽媽撿垃圾賣,廢紙一斤賣3分錢,碎玻璃一斤賣4分錢。他的小小的赤腳給碎玻璃劃了大口子,媽媽才知道他已經3分4分地在為家裏掙錢了。媽媽摟著他痛哭。媽媽的懷抱就是他的家。除此他再沒有什麽,連房子也沒有了。有一個幹部叫他們從原來的房子搬出去,他們全家住進了一間用廁所改成的房子。他覺得那幹部那麽神氣,穿著潔白的襯衫,腰間係一根鏤空的牛筋皮帶,特神聖。在小莊的眼裏,他就是政府,就是法律,就是皇帝,他和小莊一家不是同類,他就是神。而小莊一家被人瞧不起,任人擺布,又窮又俗,天天得吃喝,還要排泄。那個係鏤空牛筋皮帶的人肯定不需要這樣。有一天小莊走進一個很髒的公廁,怎麽,他也在這兒?還有那根特神聖的皮帶。
原來他也和小莊一樣,同樣要排泄髒物,同樣“享受”著臭氣。小莊一時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根鏤空的皮帶和這個公廁融成一體。他有一種又像被欺騙又像大徹大悟的感覺。原來這人不是神明,以後我小莊也要有一根鏤空的牛筋皮帶。一定!
小莊上中學後果然擁有了一根牛筋皮帶,花了l塊8角錢。這是他整個青少年時代唯一的一次鋪張。他非買不可,這是他對自己的力量和自信的一個驗證。
電閃雷鳴過後,董小莊走下海拔3500米的高度,終於在黑夜中摸索到一個彝民的家。低矮的房舍裏,點著一盞油燈。彝人招呼他:賈巴焦洛!這是熟悉他的彝族兄弟為他起的名字,意思是天上飛翔的雄鷹和大地留下的影子。他圍著火堆坐下。彝家人總是傾其所有來待客,彝人喝下一口白幹酒,殺雞,殺羊,又在火堆上烤羊皮鼓,把鼓皮烤得繃緊。喝著酒,敲起羊皮鼓,踩著鼓點跳起舞。彝人跳進火裏,又跳將出來,用嘴咬起剛殺的雞一舞,血濺一圈。再用嘴咬起剛殺的100來斤的羊,直舞到把羊一下甩到房頂上。通紅的火苗,映著酒後充血的眼睛和血紅的脖子,還有灑一屋的雞血羊血,在黑夜的襯景下,血紅,血紅;紅血,紅血。羊皮鼓“嘣嘣”地越敲越激,在空寂的山野裏,震響著彝族的精神之魂。嘣,嘣,嘣,嘣!嘣,嘣,嘣,19歲的小莊拍著籃球躍起投籃。人家打球是因為愛好,他打球是因為要活下去。他身子細瘦,每天8小時抬石,抬得直杵心。如果這是一份有保證的正式工作也罷了,但這隻是臨時工,而他當時最大的渴求是有一份固定工資的工作,好貼補家用。聽說鐵廠要招工,招4名能壯大他們工廠籃球隊的人,從此小莊每天抬石後練兩小時球。往腿上綁上沙袋先跑上10公裏。說起來輕巧,一個“跑”字。可他兩眼冒著金花,肩上給巨石壓得腫痛,跑不動,真跑不動。可,真應該跑,必須堅持跑。媽媽那麽難,都走過來了。我連她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沒走到!
小莊跑完10公裏,又綁著沙袋兩腿並著往石級上跳,四五十級的台階,跳上又跳下。兩個月後當地球場上,便冒出一個新星11號。11號回到家中說,媽,我要到鐵廠上班了!
本是為了生存而打球,打球後又覺得球是可以培養個性的。上了球場就是戰士,防守時沒攔住對方球員就是恥辱。在球場上,他磕了牙,右手骨折,沒接好,讓兩位彪形大漢幫他拉開重接。沒叫疼。因為叫,也一樣要疼的。這隻手至今累了就發麻。右眼被打,對方球員想打掉他手上的球卻打在他眼睛上了。他的眼前漂浮起褐色的圈,叫什麽睫狀體囊腫,據說當時全省這種病例就他一個。至今留下殘疾。付出不少,收獲也相當-獲得的力量、技巧、意誌,獲得了精神。
董小莊一直覺得有一種浩渺的精神籠罩著彝族。大涼山高寒,使彝家和他們的牛羊都離不開火塘。牛羊如同他們的家庭成員那樣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彝人慣於蹲在地上,死後也把腿彎起。常常看到一群彝人蹲在地上,久久地。遠處看去隻見他們身披的一片黑壓壓的察爾瓦,人與土地融合成一體,人像土地那樣質樸,那樣堅實,那麽具有麵對一切風大雨狂一切苦難艱辛的承受力,那麽無怨無悔無爭無愧默默地孕育著一代代生命。在大涼山,除了土地,除了黑色的察爾瓦,偶見一麵彝家色彩濃烈的旗,董小莊就感到一陣說不清的震撼。就想到彝家崇尚虎,尤其是黑虎,想到彝家包裹全身的察爾瓦裏邊,有著像火塘那般紅紅熊熊的生命之火。小莊無法用文字表達他的這種震撼,隻有用視覺藝術。他至今也沒細想過他這個漢族人為什麽去過一次大涼山就把自己的生命與彝族文化融合在一起了。他為什麽多累多煩隻要一到涼山彝家,心就寧靜了,寬厚了,博大了。或許,在他沉沉的如黑色察爾瓦那樣的外表下,也有著一個紅紅熊熊的生命的火塘。
生命,是對人生的理解、投入、擁抱和改造。小莊讀人生這部書,是從他不能讀書開始的。小莊6歲時報考小學。老師考他一個問題:有一碗開水和一碗冷水,放到明天,哪一碗熱?小莊說:放到明天都是涼的。所有別的考生都回答說:開水熱。老師們說小莊這孩子真聰明。然而錄取榜上卻找不到董小莊這三個字。6歲的小莊自然不懂“右派”的株連效應。就是不明白為什麽年年考不上。就是夜間起床撒尿常常看見媽媽以淚洗麵。要不是他9歲那年開縣新建一所小學,天知道他哪年能入學。
十二三歲的時候,他擺小人書攤。連環畫封麵常常破損了。他把裏邊的畫頁塗上顏色,粘貼在封麵上。他興致十足地開始了做“封麵”的生涯。到初中,一位美術老師太會畫毛主席像了,小莊覺得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毛主席的眼睛都跟著他。當時一周4次學軍,初中的全部英語,後來他隻記得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初中的全部教育,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眼睛跟著人走的毛主席像。他癡迷地學畫像,暑天可以天天流著鼻血天天畫,三個月不出家門。
1984年9月,他的畫被選入第6屆全國美展。他第一次來北京,直奔中國美術館。他一個人在美術館外的綠色長椅上整整呆了半天。是的,外人看來隻覺得他在發呆。他想他一定要在這個藝術殿堂裏辦他的個人畫展。但是,他能進得來嗎?能進得來辦他的個人畫展嗎?隻要能進來辦成畫展,哪怕展後死去也瞑目!他要為她的母親爭口氣。
當然,他絕對想不到,他想畢其功來做成的這件事,真做成後覺得一點也沒什麽了不得,甚至連高興也沒有。覺得這不過是自己的又一次起步,隻不過比有些人幸運一點而已,覺得做人應該更慎、更純、人格更完善。
彝家火把節,每個家族前邊的人都提著錄音機。男性穿著察爾瓦,戴一隻耳環。女性戴著頭飾穿手工編織的毛織裙-“罕莫”,凝重而飄逸。參加火把節的兩萬多彝人人人手執一把黃傘。用傘的低窪處接上山泉再用嘴湊上傘沿喝。姑娘在河邊用傘擋住別人的視線洗梳。姑娘看小夥,用傘擋一下,又挪開一下,嬌羞又活潑。兩把大黃傘擋在一起,姑娘小夥就在這金黃的天地裏融入那玫瑰色的夢。
兩萬把黃色的傘,浩蕩。彝家齊唱的歌,浩蕩:蒼天養育了我,大地養育了我,日月養育了我……
彝家的歌聲像溫馨浩渺的河水,托著董小莊回到養育他的母親身旁。媽媽拉著6歲的小莊在開縣街上走著,有一個叔叔給了媽媽一點高粱麵。媽媽揣著高粱麵,帶著小莊滿街轉,直到買下一隻籃球網。媽把網撚成細線,接好線頭,打成毛衣,第三天就送給了那個送高粱麵的叔叔。
媽媽細挑個兒,可好看了。老有人上家給媽媽說親。媽說不成。說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沒有問題,她要寫信鼓勵他好好活下去。她要讓整人的人看看,她是整不倒的,她是能夠把4個孩子帶大的,她是能在當地站立起來的。她也不願回江蘇娘家。她當初堂堂正正嫁到這兒,就這麽回去有臉見人嗎?
然而,一個沒有職業的女人如何每天每天地給孩子們吃上飯穿上衣?母親多少次悄悄走出家門,不,不能尋短見,家裏4個孩子正餓著呢!母親又急急地返回家門口,看見一個要飯的孩子。小莊,好孩子,把家裏那碗玉米麵糊糊端給這孩子吃吧。你們餓一頓不怕,你們有媽媽,他沒媽媽太可憐了。
“你們有媽媽。”媽媽兩天半就可以打一件好看的毛衣,走路、說話老在打。打毛衣的手工錢好換糧食。媽媽夜裏睡覺從來不脫衣服。床邊柱子上的一塊小木板上放著一盞煤油燈。媽媽靠在床上打毛衣,實在困了,靠著迷糊一會兒,醒了說聲不行,怎麽睡過去了,越發加緊打毛衣。母親還無償教會了30多人打編織。大家都叫她鬱老師,雖然她是一個“右派”的妻子。
1986年,小莊33歲的時候,四川醫學院的醫生告訴他,母親得了肺癌,晚期。小莊肝膽俱裂,大叫天啊!當時他單位攀鋼支持他剛讀完美術進修班,正要進專科繼續學習。自然不讀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醫生,世上有沒有治好這種肺癌的奇跡?如果有,就請把我母親作為這種奇跡來治療吧。我母親才62歲。她苦了一生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啊!醫生說你母親的癌已經全身擴散了。母親大小便都已經失禁。她生性高潔,不讓小莊伺候她。小莊哭著:媽,讓我來吧,我是你生出來的呀!
那兩個月小莊日夜守在母親病床前。母親說攀鋼對你這麽好,你要對得起人家,你一定要創作出好畫。小莊膝蓋頂著病床,左手抓住母親的手,右手刻畫。小莊這晚刻完第二幅畫,媽媽微微笑著,放心地笑著,第二天早晨6點就放心地走了。如果她早一天去世,小莊的第二幅木刻絕對出不來。母親有形無形地總在支持他。這兩幅畫有母親的保佑,都獲了獎。而母親,在離開人世前十幾天,已有些神誌不清。兩隻手一直在淩空做織毛衣的動作,把她感覺中的“線”放在嘴裏撚一撚,然後用兩手把“毛線”的兩個結頭撚在一起,然後兩隻手在空中飛快地打毛衣,打得無盡無休……
葬禮。大涼山的彝人用原始報信的辦法,一個個寨子傳遞著一位彝人死亡的消息。方圓百十裏地的人都趕來了。不認識的也來,來了就是朋友。大塊大塊的蕎麥餅扔在地裏,每人分吃四分之一塊。他們認為死後火葬就能還成虎,死,不用哀傷。兩千來人的一個送葬行列,沒人說話。隻有察爾瓦被風鼓起後,揚起了一條灰土的大龍。兩千來個鼓風的黑帆,似一條鑄鐵的巨龍,緩慢、凝重地征服著蒼茫的大涼山,不,他們就是不可征服的大涼山。
黑壓壓鼓著風的隊伍,好像不是去送葬,而是去另一個境界完成一個冥冥之中上天賦予的使命。
1986年7月7日,淩晨大雨,山上滾落的石塊堵塞了一些汽車路。送葬的汽車為了準6點一定趕到攀枝花市殯儀館,淩晨4點就出發了,在泥水裏艱難地繞道而行。攀枝花的居民講究燒骨灰要燒第一爐,免得和別人的骨灰摻和。小莊的同事們,攀鋼的職工們尊崇小莊母親的人格,一下來了50來人。一切都是他們給準備妥帖的。汽車、花圈、第一爐、鞭炮。悼詞也是他們寫好的。小莊他們已經悲痛得神智迷糊,話也說不全。同事們早早地煮好100來顆雞蛋,一人兩顆當早餐。一路放著鞭炮開往殯儀館。
以後每年七月七,小莊帶全家去把母親的骨灰盒抱出,放一方淨土上,用手絹細細擦淨骨灰盒上的土,再在盒前擺上母親愛吃的鹹蛋、帶魚什麽的。再斟滿一杯白酒往地上灑去。然後跪下對著母親磕頭,磕頭,磕頭。然後大家圍著母親說話,告訴母親這一年大大小小瑣瑣細細的事,叫母親放心。然後回到家,剛坐下,必定進來一隻螳螂。5年了,年年七月七到家裏,年年緊跟著走進這隻螳螂。她是……
董小莊這幅版畫用現代色彩感描繪了彝族生活。從色彩講,繪畫語言集中推到紅、黃、黑這三種彝家最常見的顏色。單就這些色塊就能看出這是一幅彝家風情圖,而不是其他任何民族。大陽一半在地裏,一半在水裏,左上角那突出的一簇,似火似樹似馬。夾雜在石板房、太陽、小鳥、大傘等等色塊之間的,是無處不在的土地。每一塊土地的肌理處理又各不相同,使色塊顯得豐富而耐看。彝人的繁衍,也是優勝劣汰,不能適應環境的,死了。能夠適應環境的,便像石象山那般突現著彝族的精神。通過畫麵傳遞彝家精神,需要找到一種獨特的繪畫語言來越過不同文化的空間。董小莊的畫,即使沒畫人物或是遮去人物的服裝,也濃濃地浸透了彝家精神。小莊強調肌理效果所產生的不同的視覺語言,表達他對彝族人民的多方麵的豐富的感受。或熱烈而奔放,或沉寂而神秘,手法現代而具有濃鬱的彝族風味。
董小莊的很多構圖是他在自行車上想出來的。他覺得日後說不定就死在車禍上。他投奔攀枝花鋼鐵公司後,在大工業的構架裏深深感受到一種力量。攀枝花是塊神奇的土地。跨入攀鋼如同跨入充滿現代文明的大工業世界;深入攀鋼附近的大涼山又如進入一個原始淳樸的人類大家庭,在這個大裂穀裏,新潮與古樸,文明與蠻荒像反差極大的色塊互相衝撞。必定撞擊出有震撼力的藝術作品。董小莊扔下他學了多年的油畫,他覺得用版畫語言最能自由地表達大工業的力量感、重量感、空間感、節奏感。他在燒結廠、焦化廠、煉鐵廠、煉鋼廠跑,他在縱橫冷漠的管道和聳立碩大的高爐間,感到大工業層層疊疊的對人的壓抑感。他爬進爬出每一道地溝,然後交叉起雙臂,一動不動地在工廠的和聲裏感受著不是用耳朵是用心靈聽到的大工業內在的音響。如用開放又壓抑的構圖,用紛繁複雜的工業機械去反映現代工業社會的雄渾、躁動,在有序與無序間尋找現代工業的韻律和交響詩。
1989年8月在京舉辦中國工業40年展覽,參展企業247家。獲優秀展位設計獎的10家企業中,展位設計費的支出有三四萬的,有十幾萬的,而董小莊設計的攀鋼的兩個展位,總共隻花了一萬元。而且他也從來沒有搞過展位設計。展覽期間,中國美術館原定的10月份的一個畫展,因人家作品趕不出了,臨時通知董小莊,準備舉辦他的個人畫展,希望他先送幾張畫去看看能不能中選。董小莊原想先搞攀鋼職工的群體畫展,之後再考慮自己的個人畫展,因為攀鋼煥發著群體精神,因為攀鋼人從事著第一流的事業,因為他是攀鋼人,正是攀鋼孕育了他。後來,在1990年7月他終於在京推出了攀鋼職工版畫展覽。正是伏天,伏天的太陽真是太胖了,胖得人們都變瘦了-在陽光下蒸發得瘦了。但是一跨進一樓展廳,好似一步跨入了一個比胖太陽還熱辣辣的世界。迎麵一個被火焰吞噬的爐口,突現一個好似幾塊鋼片拚接而成的簡練的頭型。那是一個奮發呐喊的煉鋼人。又一幅,叫《花臉鋼包》,把鋼包和臉譜結構成一體,給人一種四川青銅的質地感和民族原生的力量。那一幅,一截粗大鋥亮、手感很好的鋼軌,上方有半瓣殘缺飄零的紅葉。又一幅,深淺不同的藍色基調上,可見一隻男人的腳與一隻女人的腳,使我好像聽到人與鋼碰撞的音響。我繼而看到《色彩的流動》《裂穀神韻》《夢的係列》《分與聚的係列》《火把節印象》《鋼鐵結構》,等等。我好似進入了一個《博》的《新的工業空間》。
博大的攀鋼,產生了博大的攀鋼版畫。人們忘卻了胖大陽,隻看到攀枝花。“攀枝花是植物是樹是花是城市是鋼鐵也是藝術”。
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在他原是何等神聖而難以企及的。這下突然機會自己找來了。如果他好容易下了決心同意搞而結果送去的作品人家選不中,那他怎麽承受得了?因為,那就意味著他要在一個來月的時間裏,在白天忙展位、當解說員之餘,在保證展位能奪標的前提下趕出一批新作品來參展。8月29日他給了回複:同意。同意之後,他買了一堆方便麵整晚整晚地沉進一間地下室裏。從童年開始的壓抑,在攀鋼、在大涼山的積累,如噴薄之湧泉。時間,容不得他去思考,這時幾乎沒有理智的製約,隻有情感的奔瀉。肌理是他的運用自如的語言,然而肌理也說不盡說不清他想說的。他想哭。
1989年10月17日,由中國版畫家協會、攀枝花鋼鐵公司、中國美術館聯合舉辦的“董小莊版畫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展廳裏有董小莊的詩:
在祖國西南部的萬山叢中
有一片神奇的土地
土地上居住著一個古老的民族
-彝族
她是月亮的女兒
在她的比鄰
又誕生了一個嶄新的生命
-攀枝花
他是太陽的兒子
我常在夢中追逐太陽與月亮
尋找著走出裂穀的路
我渴望實現我的夢……
他畫的放射性的工業新空間中,能叫人聽到金屬震響的聲音,聽到現代人的腳步聲;他的用色塊與肌理“寫”出的彝家係列,叫人能感到火的炙烤和山的內蘊。人稱他的畫大俗而大雅,大古而大現代。7天展覽,觀者萬人。展廳的畫或是被美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收藏,或是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在中國得獎。隻是一個月的地下室和方便麵的生涯,使董小莊雖身高一米八二,但是蒼白著臉,一臉絡腮胡子。觀者包圍著他要求簽名。他給一個攝影記者寫下:用心靈-而不是用眼睛-按動你的快門。
這幅有影響的版畫,叫《門》。作者:董小莊。矮而寬的門,近似正方形,人畜可以同出同入。要垮不垮的牆頭上,伸出梯子的頂端,增加了空間感,使人感覺到牆裏邊的彝人的氣息。梯子頂端指向低壓的天空,又使人感到一種對生命的渴求與希冀。這個畫麵上,如果畫上一個人乃至再加上一隻貓,就會完全破壞了畫麵的渾成和意韻。這斷牆、這天空,是環境對住在破屋裏的人的製約。牆的壓迫尤其襯托了門外的光亮。如果住在這牆裏的人一旦走出這門,就是另外一個新天地。
董小莊有時真覺得找不到門了,如果這一張畫較之上一張畫沒有發展,如果內蘊並未更豐富,繪畫語言並未更純化,那,門在哪裏?如何在現代越來越小的世界裏去表現純樸的情感,人類繁衍的艱難與苦痛。常常有人讓他講講這些色塊畫的到底是什麽?是嗬,畫的到底是什麽?小莊悶悶地想,他自己能講得清楚嗎?他畫的什麽?是火把節,是朵洛荷,是百褶裙,是大涼山,是紅土地,是砣砣肉;是計算機,是空調操作室,是引進設備,是高級賓館;是白幹酒,是燒洋芋,是刀耕火種,是赤腳阿依;是摩托車,是牛仔衣,是威士忌,是肯德基家鄉雞;是月亮的女兒,是太陽的兒子;是痛苦,是哀傷,是歡樂,是滿足,是宗教,是壓抑,是喘息,是呐喊,是抗爭,是奔放,是山川,是日月,是宇宙,是草木,是牛羊,是板房,是明媚,是沉寂,是烏雲,是暴雨,是雷電,是雨露,是春風,是安寧,是和諧,是高歌,是沸騰,是山泉,是自然,是人類,是彝族,是社會,是家庭,是自己。是,不是,是,什麽也不是。是一種擁融,是一種希冀,是一滴眼淚,是一絲愛心。
是苦蕎麥。苦蕎麥是彝族人的主要食糧,其味先苦而後甜。這種高山上的作物,適應力和生命力強,營養價值高。彝族藝術家稱董小莊是苦蕎麥。
董小莊,濃重的發和濃重的眉下邊,有一圈絡腮胡子緊箍著臉,給人一種帶有壓迫感與爆發力的濃重的印象。隻是那對眼睛卻又與他那發、那眉、那胡子不相稱地苦澀著。三十幾歲的人,看上去四十幾了。
選自《黃河》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