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之一
和先生下樓,在電梯裏遇見一對父女。父親曾是我的同事,我和他打招呼。他手上拿著一個相機,是個不錯的單反,我問,打算去哪裏玩兒嗎?他指著女兒說,這是我女兒的學習工具,上哪兒都要帶著。我說哦,她喜歡攝影?女兒有些靦腆地笑笑,做父親的馬上搶著說,她現在是某某大學新聞係的,拍照是他們其中一項學業。接著又說,她考進大學拍的第一張作品就得了一等獎。言語之中無比自豪。做女兒的始終笑著沒有說話。
電梯到一樓,我們彼此告別。先生走出去後小聲問我,你還記得這個女孩子嗎?我說好像有些麵熟。先生說,她就是那個曾經每天晚上坐在我們家樓梯口上的小姑娘啊。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她!
那個時候,我們還住在老樓房,每天晚上吃過飯出去散步時,都會看到這個小姑娘和另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坐在我們那個單元二樓到三樓的樓梯拐彎處。有時喝飲料,有時吃零食。從春到夏,從夏到冬,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有時我們散步回來,他們還坐在那裏。天都黑盡了也不回家。大概是不願分開。
我們那個單元住戶比較少,我們住三樓,四樓隻有一戶人家,他們選擇那裏,一定是覺得可以少碰見人。男孩子瘦而高,常常將女孩子遮擋著。但因為被我們遇到的次數太多了,仍不可避免地照麵。隻是我這個人有麵盲症,記不住,先生是記住她的樣子了。後來有個鄰居也遇見了,告訴我,每天坐在你們家樓梯口的女孩子,就是某某的女兒呢。我很吃驚,但保持了沉默。有時我會想,她回去怎麽跟父母說的?她父母相信嗎?
如今看到女兒順利長大,進了大學,很欣慰,也很感慨。大概每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經曆,就看能否平安過渡了。不知那位做父親的,如今是否知道他的女兒,曾經在十三四歲時,每天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度過無數個甜蜜而又危險的傍晚。
之二
走路,過十字路口,見一電瓶車和一輛出租車發生碰撞,看上去問題不大,因為騎電瓶車的小夥子站在那裏跟出租車司機吵,攔著車不讓他走。電瓶車倒在一邊,沒有摔爛的跡象。我走過去時,一個交通協管員過去勸解。這樣的事天天都會發生,我沒在意。
可是等我從銀行辦完事出來,再走回到那個路口時,他們竟然還在那裏吵,這就讓我驚訝了。起碼過去四十分鍾了呀,我看那個交通協管員勸解無用,很無奈地站在邊上。我走過時耳邊刮過幾句,大約是騎電瓶車小夥子認為是出租車把他碰倒的,出租車認為是他自己倒的。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唉,花這麽多時間吵架,還不如給他個五十或一百趕快走人。但接下來想,如果我是出租車司機呢?我辛辛苦苦跑路拉客,得拉好幾位客人才能掙百把元。為了拉客常常餓著肚子憋著尿,我憑什麽隨便給他錢?而騎電瓶車那個小夥子也會認為自己很委屈:我窮,我坐不起車,隻能騎電瓶車,你開車的還欺負我,我要不找回點兒補,今天一天都不爽。
當然這是我的想象。實際那個小夥子到底怎麽想的,我無法知道。我不是他。
我走遠了,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怎麽解決的。隻是覺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每個人,都不容易。
之三
我去一個小店換手表電池。我總是去那裏換。
路上我在想,小店不會關了吧?要另找個地方可是麻煩。走去一看,小店還在,女主人也還在,而且樣子都沒什麽變化:瘦瘦的有些發黃的臉,卷卷的頭發披散著,身上斜挎著一個包(估計就是她的收銀櫃)。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她一直在那裏,修鍾表,兼賣一些雜貨。店麵也是老樣子,沒有擴大裝修。
我走過去時,一個小夥子正站在櫃台前向她推銷一種新的飲料。她跟小夥子說,我不要,我這裏的飲料都走不動。小夥子不甘心,還想繼續做工作。這時她看見我了,立即丟下小夥子跟我打招呼。她把我的手表打開,馬上認出裏麵的字跡是她上次換電池時留下的。她馬上說,進口電池漲價了,要十元了。我說是嗎?原來是六元哈。她說漲了一年多了。我也沒說什麽,反正兩三年才換一次,十元就十元吧。
在她給我換電池的時候,小夥子依然在旁邊候著,還時不時插句嘴。女人說,你走吧,別耽誤你時間,我肯定不會要的。但小夥子就是不走,還嬉笑說,我跟你學學手藝噻。女人不再吭聲。我換了手表電池後,又換了兩個紀念品上的電池。整個過程持續了至少一刻鍾,小夥子就這麽站在邊上等,生了根似的。我付了錢走了,聽見小夥子又開始向女老板推銷。
我又開始思忖,人家都明確說不要了,他為什麽不換一家呢?但馬上又想,他肯定已經無數次碰壁了,明白不糾纏不休是不行的,他的經驗肯定比我豐富。真是不易啊,這麽覥著臉推銷。這小夥子看上去白白淨淨的,最多高中畢業吧,為了生活,不得不在年紀輕輕時就放棄自尊。我又想,如果我是那個女老板,肯定會心軟,要上幾瓶的。但我畢竟不是女老板,不知道作為一個小雜貨店的老板,進貨太多積壓下來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小本買賣必須精打細算。
常有朋友私信給我,或者發稿件到我郵箱,請教寫作。我總是感到很為難。在我看來,寫作是沒法教的,尤其是為了文學的寫作(應用文寫作尚有規律範本可循)。若真的喜歡,也沒什麽捷徑可循,隻能是最笨的辦法了,多讀好作品,悟一悟,多觀察生活,也悟一悟。我曾說,小說是我對生活的設問,就是這個意思。當你遇到生活中的某個場景時,你會站下來想一想嗎?如果是我,會怎樣?
讓文字從心裏走過
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神奇,是在少年時代。
記得是12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去遊泳,我們家附近有所大學有遊泳池,可是媽媽規定不能一個人去,要有伴兒。我就去約我們班一個女生。她偏偏不在家。她媽媽告訴我,她下午要去舅舅家,可能去不了。我抱著一線希望給她留了個紙條,大意是說,這麽熱的天,一頭紮進涼涼的泳池裏多好啊,聽著知了在樹上叫,比賽誰憋氣的時間長,痛痛快快地玩兒一下午……放下紙條我就回家了,回家就忘了。卻不知道紙條的魔力出現:剛吃過午飯,女同學就帶著泳衣興衝衝來找我。我喜出望外,說你不是要去舅舅家嗎?她說,我看了你寫的紙條馬上就動心了,明天再去舅舅家。
噢,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文字的神奇。原來文字是可以改變人想法的。母親曾跟我說,她讀小學時因作文寫得好,班上一富家子弟就找她要作文本。她不肯,因為她隻有一個本子,怕弄丟了。那富家子弟便馬上跑去買了兩個新本子。她高興壞了,當即成交。因為對她來說,寫篇文章是容易的,買兩個本子卻十分不易(而對富家子弟來說剛好相反)。這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那篇作文對那個富家子弟到底有何意義?已成為曆史幽深處的一個謎。而我隻記住了那個最膚淺的結局:文字可以變成物質財富。
中學裏我漸漸喜歡上了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它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作為一個家境不好從小自卑的女孩兒,唯一的亮點,就是老師總在課堂上念她的作文了。其實我自己並沒覺得有多好,我隻是為了贏得老師歡心才那樣寫的。捫心自問,沒有一篇是動了真心的,今天若拿出來看,一定不忍卒讀。後來上了大學,被浩如煙海的經典名著淹沒,方知自己的淺薄和渺小,再不敢輕易寫什麽了。那種對文字的畏懼,幾乎廢掉了我的寫作愛好。
某個暑假結束,我從杭州返校,可是因為中途轉車,硬座票也沒買到。隻好擠進臥鋪車廂蹭座。到了晚上列車員來清理車廂,毫不客氣地像趕鴨子那樣趕我走。我旁邊一位中年人大約是同情,小聲說,還有空鋪位,你可以補張票。我咬咬牙,拿出17元錢補了一張,那張隻睡了一晚上的臥鋪票,耗去了父親給我的一學期書費(總共20元)。父親對我曆來要求嚴格,若知道我受不了苦買了臥鋪,一定會生氣的。回到學校我便硬著頭皮給他寫信,殷殷訴說著路途的艱辛和被列車員攆出車廂的尷尬,不得已買了臥鋪票……不久父親回信了,匯來20元錢。父親說,那種情況下你買張臥鋪票是應該的,這個錢爸爸出。
我驚喜交集,當然不是因為我的文字終於也和母親一樣“換了錢”,而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了一定的文字能力。還意識到,真正的文字能力,不是體現在作文上(得高分的作文往往是循著某種模式寫出來的),而是體現在隻為表達心情所寫的文字上,比如書信,比如日記。我的寫作熱情再次被點燃。
後來做了文學編輯,並開始寫作,日日與文字糾纏,越是接近文字便越是敬畏。雖然常常感到“詞不達意”,恨自己沒有“力透紙背”的功力,寫不出那種振聾發聵直擊靈魂的大作,但有一點我始終堅持著,就是誠懇的寫作態度,不嘩眾取寵,不故弄玄虛,也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因為我相信,老老實實地寫,用心寫,那文字,總會與某一顆心相遇。
忘了是哪一年,我寫了一篇隨筆《城裏的樹》,對城裏人不但不愛護自己的樹,還把鄉村大樹移進城裏的做法深感不滿。當然寫過便放下了。不想前年去部隊采訪,卻與此文邂逅:一位曾與我同在機關工作的少將對我說,你知道嗎,那一年胡主任看了你寫的《城裏的樹》,馬上打電話把我叫去(他當時是管理處長),他說,你看看,作家都寫文章批評我們了,說我們不愛惜樹,你們還不趕快改正?
我知道胡主任說的是這段文字: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樹,是香樟。它的腳下不知何時被人們抹上了水泥,可能是為了平整路麵。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腳底下,緊貼著樹幹,一點空隙也不給它留,好像它是根電杆。每次我從那裏過,都感到呼吸困難,很想傘把鎬頭把它腳下的水泥鑿開,讓它腳下的泥土能見到陽光,能吸收水分。不過讓我欽佩的是,這棵香樟樹竟然沒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綠在路上。也許它知道它是那條路上唯一的樹,責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內疚不安,我幫不了它,卻享受著它的綠蔭。
讓我意外的是,這位胡主任從來不是個細膩柔情的人,作為一位曾經駐守西藏邊關幾十年的軍人,他剛硬甚至有些粗暴。但卻被這麽一篇小小的文章打動。這位當年的管理處長接了指示,立即派人去找到那棵樹,把那樹下的水泥鑿開,給它以通暢的呼吸和雨露。而我因為搬出了大院,沒再去關注這棵樹。時隔多年聽到這個故事,心裏半是欣慰半是驚異。原來這篇小文章,竟救了一棵樹。
同樣發生在我們政治部的,還有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大約四年前,我寫了一篇《會議合影》,初衷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目的,隻是對時下所有會議都要合影這樣一個做法感到不滿,覺得它既勞民傷財又毫無意義。在文章裏我對此事冷嘲熱諷一番,而且主要衝著那些“大人物”。文章發出後被我們政治部吳主任看到了,讓我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惱,反而很欣賞。也許他雖貴為將軍,也與我有同樣體會?據傳他經常向人推薦這篇隨筆,包括向他的上司推薦。
三年之後他調走了,我們機關全體歡送他,照例要合影。我依然躲了沒去,相信他不會怪罪我。當大家站到架子上等更大的領導來合影時,吳主任笑說,你們先下來吧,站在上麵又累又曬,裘山山早就替你們發過牢騷了。
有同事把這事告訴我,我很開心。隻有千把字的小文又發揮作用了。雖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它替很多人說了心裏話。敢於說出不滿,也許是改變不滿的開始。
但有些讀者與我作品之間的故事,不但不能讓我欣慰,反會讓我緊張不安。比如一位男青年因讀了我的《穿過那片樹林》而決定和一個不漂亮的女孩子結婚(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個醜姑娘),一個女友看了我的《拉薩童話》而決定去盲童學校做誌願者,一位軍校生因為看了《我在天堂等你》而選擇進藏,等等。我怕他們在做出決定後後悔,在遇到挫折後後悔,或者現實讓他們失望他們卻無力回頭。每每這種時候我就捫心自問,在寫這些作品時,是否真誠?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部每一篇作品,都是以誠懇之態度寫出。遂心安。
我知道,每一位作家都能說出很多自己的作品與讀者之間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感受。在我,每每得知有人因為我的作品感動落淚,或者受到啟發,或者開懷大笑時,我都會在感受到文字的神奇的同時,更加敬畏文字,或者說,更加謹慎地對待文字。
如今,網絡盛行,QQ,論壇,短信以及微博的興盛,讓文字的表達變得越來越普及了。隻要認識個三兩千字,都可以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和看法,並借助媒體平台傳播開來,或者與人溝通。文字不再是少數人的表達工具。這時你會發現,不管寫作者是專業人士還是非專業人士,能真正被人們喜愛乃至能四下裏流傳的,依然是那些真誠的文字。
於是我再次告誡自己,永遠都不要肆意揮霍你認識的那些字,永遠都不要隨意處置你熟悉的那些字,永遠都先讓文字從心裏過一遍,再問世。
暖日子,冷日子
兒子小時候因為不喜歡上幼兒園,總是盼著星期天。因為星期天在日曆上是紅色的,兒子就稱其為紅日子。每到星期天晚上睡覺時,他嘴裏就會念念自語:唉,紅日子又過完了,黑日子又來了。我一邊偷著樂,一邊一本正經地教育他,要想過紅日子,必須先經曆黑日子。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現在他長大成人,工作忙到所有的日子都是黑的,有時連法定的長假也不休息,但我再也聽不到他抱怨了。也許,當孩子的期盼變成了大人的期望,就自然而然卸載掉了許多單純的快樂。
其實在日曆之外,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紅日子和黑日子,或者說暖日子和冷日子。我們會在不經意間悄悄翻著屬於自己的日曆,享受著自己的好日子。有些日子的色彩是我們自己染上去的,有些日子的色彩是生活贈與的。有些甚至是我們刻意安排的。當然,絕大多數的日子,是沒有顏色的日子,平平淡淡。
記得我剛當編輯的時候,很認真,對每一位作者的來稿都非常負責,於是經常糾結,不忍退稿,尤其是熟悉的作者,退稿讓我很難受。後來我就專門挑選一個明朗的日子來做這件鬱悶的事,一封接一封地寫退稿信,誠懇而歉意。一口氣退掉數個,如釋重負。這樣的日子,被我稱為退稿日。
後來就有了這種習慣,把一些必須做又不想做的事,挑一個日子集中完成。比如挑一個好天氣來耐心收拾我曆年發表作品的雜誌,分類存放,這算是我的梳理日;又比如在一個鬱悶的日子整理照片,從老照片裏看到曾經的快樂和滿足,這算是我的懷舊日;還比如把要熨的衣服集中起來,把熨衣板架在電視機前,挑一個好看的電視節目一口氣熨燙完畢,這算是我的賢惠日。還比如外出回來,用一天時間處理帶回的各種事務,答應給別人寄的書,答應幫人家看的稿子,或者其他承諾。這算是我的公務日。
包括做好事,也需要下決心。比如看到網上在征集過冬的衣服,或者征集舊書,送給那些需要的人,就立即抄下地址打算做,卻總是下不了決心去翻衣櫃或者翻書櫃。於是給自己定一個愛心日,放下手上的一切,翻箱倒櫃地找出東西,然後打包,然後去郵局(寄這樣的包裹是無法快遞的,通常在偏遠的地方)。
我常常告訴自己,今天必須把這件事做了。權當是老天爺安排的。
這樣的日子,不管是黑是紅,不管是暖是冷,都很踏實。
說了那麽多,終於說到了今天。
今天在我也算個特殊的日子:我一口氣做了三件求人的事。求人是我最不願做的事。但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有一個需要負責的單位,我還有很多朋友,生活中工作中總會遇到需要幫忙的時候。現在這個社會,即使是為了工作也常常要靠私人關係。很無奈。所以“找人幫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不敢說百分之百,但起碼百分之九十九求人,是為了工作和部下。為此還留下“惡名”(機關至今傳說我為部下爭房子告別人狀)。但隻要我還當這個主編,有些事是躲不過的,我不做沒人能替我做。
每每遇到這樣的事,我總是一拖再拖,假裝忘了還有這樣一件事,拖到實在沒法拖的時候,才一跺腳,做!
今天就是這樣,我腦子裏忽然冒出個念頭:幹脆把今天當成一個求人的日子吧,一跺腳,把幾件很難開口又必須開口的事一並了掉。於是開始發短信,打電話,一一找人。其實真的開口了,大多是會答應幫忙的,碰釘子的事很少發生。我所要做的,就是說些好話,然後聽別人打幾句官腔。比起那些需要提著東西上門求情的人,我已經很簡單了。但心裏依然不是滋味兒,自尊心使然吧。
這個日子,算是我的冷日子。
好在,我事先用教育兒子的話教育了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躲不過的冷日子,過了冷日子才能過暖日子。
或許換個角度想就沒那麽別扭了,比如把這個日子,定性為幫人忙的日子,或者定性為感謝他人的日子(就是感謝那些幫我忙的人)。這麽一來,黑日子的顏色就淡化,變成普通的日子,甚至是暖日子。
其實很多事都看你怎麽去想了。也許在種種糾結中,讓阿Q領著我們走出死胡同,是個不錯的選擇。
百分之一和萬分之一
最近有兩個人讓我佩服得緊,兩位都是企業家。一位是新聞裏看來的,一位是聽“冬吳相對論”聽到的。與大家分享。
先說“冬吳相對論”裏聽到的這位。“冬吳相對論”是一出財經脫口秀節目。起初我在手機聽書軟件裏看到它時絲毫沒產生興趣,還是老姐推薦才開始聽的,一聽果然很棒。一個梁冬一個吳伯凡,智慧加幽默,輕輕鬆鬆地就長了不少知識。這個節目的口號是,“坐著打通任督二脈”。“任督二脈”是人體上的兩個穴脈,在中醫診脈與道家導引養生上都相當重要。而在武俠小說裏,任督二脈更是被推崇備至,說它們一旦被打通,武功即可突飛猛進。很盼望他們打通我的“任督二脈”,沒武功也可以養生啊。
今天早上一邊做家務一邊聽,聽到一個很精彩的故事。
深圳有個學有色金屬專業的碩士畢業後做了工程師,叫王傳福,1995年下海,當時正是“大哥大”很牛的時候,他憑直覺判斷,手機電池應該很有發展前景,就打算買設備生產電池。他帶了全部家底200萬人民幣去日本,到當時這個行業的老大三洋、鬆下等大企業洽談,一問傻了,那套設備需要500萬美元,也就是四千多萬人民幣,他連十分之一的錢都不夠。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會窘迫地打道回府,但王傳福很淡定,沒說錢不夠,提出要參觀生產線。
一參觀時他就發現了破綻,或者說發現了機會。原來這套昂貴的設備,主要功能是用來除濕除塵的,因為電池需要非常幹燥潔淨,哪怕有幾百萬分之一的微塵附在電池上都會嚴重影響質量,甚至爆炸。那麽為了達到除塵除濕的效果,整個車間都處於高度幹燥的狀態,工人隻能在裏麵工作兩個小時,超過時間就會脫水。也因此生產電池的成本非常高。王傳福想,需要除塵除濕的隻是電池,又不是人。為什麽要將整個車間搞成無塵幹燥的狀態?
他回來後,便設計生產出了一種玻璃箱子,左右有洞口,工人隻需將手伸進去操作,在裏麵為電池除塵除濕即可,人在外麵,多長時間都行。這設備看上去很土很簡單,卻很頂用,關鍵是大大降低了成本,總共隻花了100多萬人民幣。
王傳福就靠著這種土法上馬的生產設備,一步步地將日本幾家生產電池的大企業逼到牆角,最後不得已改行生產其他產品了。現在王傳福他們公司生產的鋰電池已經占世界電池產量的三分之一,並從2003年開始生產汽車了。
我知道很多企業家在創業過程中都有傳奇故事,但王傳福的故事還是讓我相當震動,它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就是當你的前麵已經有人在某件事上做到權威的時候,你還會去改變嗎?你還會想到超越嗎?正如梁冬說的,我們的生活裏還有多少是可以改良的?
由此想到,一個人要取得成功,必須是那“百分之一”,在層層淘汰之後依然留存。
比如這個王傳福,假如有100個有色金屬專業的碩士當了工程師,最多會有百分之五十的人不滿足於做工程師。那麽這50個跳槽的人,也最多會有一半人扔掉鐵飯碗去重新創業;而重新創業的人裏,也最多能有一半選對道路。這樣就剩10個人了,10個人裏,也最多有一半的人敢於傾其所有去投資一個沒有把握的新事業。最後剩下5個,當他們拿著全部的錢去買設備卻發現根本買不起時,最多也隻有一半是不甘心的,暗暗琢磨想法,希望能以其他方式達到目的。最後,在不甘心的人裏,能找到正確方式的,恐怕連一半的概率都沒有了。所以隻有百分之一的人,能成為王傳福。
這個恐怕不止是企業家的規律,行行如此吧。
但在我佩服王傳福的時候,一個更讓我佩服的人出現了。這是位85歲的老人,曾經的雲南煙王褚時健。大概還有人記得,1997年,紅塔集團董事長褚時健,因“經濟問題”被判無期徒刑,宣判前他女兒已在獄中自殺,可謂家破人亡。那年他71歲。
前不久我去雲南五溪,還參觀了他創建的紅塔集團卷煙廠。那真是一個高度現代化的企業,是亞洲最大的卷煙廠(估計也是世界第一)。我們隻參觀了包裝車間,車間裏人很少,都是機器走來走去在幹活。由於國家對煙產量有限製,廠裏每個月都要休息幾天以免超產。
雖然褚時健離開煙廠已經十幾年了,但沒人忘得了他。當我走在花園一樣優美的廠區時,也不由得問起了他的近況。知情人告訴我,褚時健在蹲了五年牢之後,因糖尿病保外就醫,時年76歲。但他並沒有找個地方養老打發餘生,而是一個人跑到哀牢山包了一片荒山開始新的創業,種植柑橘。一種就是10年。
今天我看到一則消息,說85歲的褚時健,因種柑橘而成為億萬富翁,他種出的“褚橙”味道不在美國新奇士之下,但價格便宜得多,現如今市場上供不應求。他因此成為億萬富翁。從“煙王”到“橙王”,這十年來,他怎樣在遠離都市的大山裏艱苦創業的,他是怎樣解決一個又一個困難的,比如改良土壤結構、發明獨特的混合農家肥、解決灌溉問題、病蟲害問題以及口感問題等等,我就不一一細說了,大家可以去看報道。我隻想說,僅看到結局,就足以讓我敬佩。
我忽然想,一個從牢裏出來的渾身是病心裏還藏著冤屈的76歲的老人,能走到今天,已不是百分之一了,而是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甚至萬萬分之一。因為比起王傳福,他靠的不僅僅是勇氣、智慧、勤勞、韌性等這些優秀品質,更重要的是一顆非凡的包容世界的心。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這話我以前當詩歌聽,看到褚時健我才知道是一個事實。
最後我想說一個報道中看到的細節:年輕時褚時健曾是雲南邊縱的一名戰士,經曆了八年的戰火紛飛的生活。有一次戰鬥很激烈,敵人火力太猛,他二哥犧牲了。上級讓撤退,他堅決不走,一個人堅持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找到二哥的遺體才撤。
也許有什麽樣的青年時代才會有什麽樣的晚年?我不能確定。
但有一點我知道,當我們成不了那百分之一或萬分之一時,我們至少要發現我們和兩者之間的距離。
選自《山西文學》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