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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春秋

  李敬澤

  寤生二三事

  《春秋》悠悠萬事,頭一件:鄭伯克段於鄢。此為公元前722年,《春秋》紀事首年。

  《古文觀止》頭一篇,亦是《鄭伯克段於鄢》,我上中學時,課本裏也有,凡我華夏讀書人,這篇文章都爛熟於心。從中學了什麽呢?我看主要是學政治,大權在握的時候,要沉得住氣,要讓王八蛋們充分地表演。成功的政治家是成功的戲劇家。敵人是注定要跳出來的,笑眯眯看著他跳,他跳到分公司要比總公司大了,看熱鬧的都急了都在呼喚你了,這時你再出場?一巴掌拍死他,效果就是戲劇性的,兩千多年都會有人持續叫好。

  鄭莊公是大政治家,他這一生辦成了若幹大事,但現在要談的,是他辦的小事。比如鎮壓了他弟弟的叛亂圖謀,把弟弟趕到某國去了,這是大事,掉過頭來又把親生的媽抓起來,這就是善後的小事。該媽是史上頭一個偏心的媽,小兒子要攻城,老太太在裏邊張羅著開城門,倒好像大兒子就不是親兒子。對春秋時代,孔夫子鐵口直斷: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這時候孔夫子還沒影兒呢,但聖人的話總是反映著時代的呼聲,鄭莊公就一咬牙一跺腳,母不母,子不子,把這女人關起來!“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母與子,再見除非地下了。

  算計他弟時,莊公冷靜如鐵,很有政治家風範,但對付他媽,就有些不講政治,腦子一熱,把親媽判了死緩。

  後麵的事,大家都知道,有個叫潁考叔的來勸,莊公就後悔了,但怎麽辦呢?話說絕了,不好調頭了,潁考叔出點子:不就是地下相見嗎,挖個地道不就行了?

  幼時讀《古文觀止》,看到挖地道這段頗為興奮。現在四十往下的人大概都不知地道什麽樣兒,幼時我們主要的遊樂場所就是院子裏的地道。挖地道據說是為了防止外國扔炸彈,炸彈沒有如期而來,地道卻遍布華夏大地,據說其中發生了甚多見不得人的事。那時還小,見不得人的事不懂,但穿行於地道,卻是銘心刻骨的冒險經曆,黑暗、潮濕,一個龐大動物的體腔,前邊一人尖叫,後邊三五人扭頭就跑……

  兩千七百年前的地道裏,鄭莊公找媽媽,他舉著火把向前摸去,不但不怕還忍不住要作詩了,“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下了地道,真呀嘛真幸福!聽上去有點怪吧?

  那時我華夏之人還不像後來那麽呆若木雞,鄭衛之地對歌流行,火光一閃,他媽過來了,聞聲對了一句:“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這句就有意思了,出去吧出去吧見了太陽真高興!

  總之,一聲娘一聲我的兒,眼淚和極其熱烈的掌聲。

  長大了,重讀這一段,忽然覺得很不對頭。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弗洛伊德早就想過,這位莊公要通過地道找回母親,進了地道心歡喜,他也許是真的想回去,回到那個黑暗的地方,他真的不太喜歡外麵。

  -他的名字叫寤生,一群訓詁學家忙了兩千多年,做了十七八種解釋,總而言之,“寤生”大概就是難產、逆生,這孩子不願出來,被抓著雙腳硬拽出來,差點要了他媽的命,當媽的想想就後怕,心就偏到別處去了。

  寤生這一生正好就落在了中國第一部成文史的開頭,這真是個好位置,一不小心幹什麽都是“第一”:他是史上第一個難產而生的人,他還是史上第一個“同誌”。

  但鄭國的國君卻不是好位置,現在的鄭州四通八達,這是優勢,但在古時,這叫“四戰之地”,虎狼環伺,嚴重劣勢。生何難,死何易,終其一生,寤生反複談及鄭國的滅亡-離破產清盤隻有五分鍾。他是一個重要的政治原則的發明者和實踐者,劣勢之下,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不能停,閑著要挨打,要動起來,搶在挨打之前打人。

  春秋的戰爭是貴族戰爭,打仗是高貴的事,是精英的專有權利,直到孔夫子,還是認為讀書人就該坐得書房,上得戰場。雷海宗先生在《中國的兵》一書中說,正由於秦漢以後,當兵漸漸變成了地痞流氓的事,兵匪不分,遍地丘八老總,這個民族的武道和武力才長期不振。這是題外話,放下不表。總之,那時開戰之前,要在宗廟舉行莊嚴的“授兵”大典,把戰車和兵器授予高貴的武士們。

  有一次,就在“授兵”大典上,出事了。前邊提到的那位潁考叔,按說是位謙謙君子,但春秋時甚少沒脾氣的君子,君子大多是身體棒敢打架的,他和另一個將軍子都為爭一輛戰車起了衝突,潁考叔拉起車轅就跑,子都拔戟便追,長安街上跑了十幾裏,二人累得癱倒,隻好作罷。

  這件事到此為止,也上不了《春秋》,問題是還有下文,戰場上,潁考叔果然驍勇,一手擎著大旗,頭一個登上了敵方城頭-就在此時,城下亂軍之中,隻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一箭飛去,可憐那潁考叔栽下城頭!

  這是戰場打黑槍啊,從古至今都該殺無赦。寤生很生氣,城是攻下來了,但這事不算完,他傳令三軍,站好隊,端著豬、狗、雞,一起詛咒那打黑槍的孫子,誰幹的誰幹的?讓丫不得好死!

  誰幹的?大家都知道,子都幹的。

  寤生是在裝糊塗,由此他又告訴我們另外一件事:領導真糊塗時,你可以勸,比如潁考叔就出來勸了,但領導裝糊塗時,你不能勸,比如此時,全軍念念有詞,沒一個人出來指證子都。

  為什麽呢?因為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有鄭國小曲為證:“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詩經》,《山有扶蘇》)那意思是,心裏想起子都,這世上別的男人就都沒法看了。

  所以,寤生和子都什麽關係是明擺著的,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誰幹的誰幹的?讓丫不得好死!

  就寤生的成長經曆而言,他很可能是不愛女人的,這在古代並非多麽不體麵,向西幾萬裏,亞曆山大大帝當年也有個生死與共的“同誌”,沒礙著他征服半個世界。問題是,寤生和子都在這件事上破壞了貴族共同體的公義,他們所得的報應便是持久地成為了八卦對象,京劇裏有一出《代子子都》,就是人家編來出氣的。那戲裏子都果然是被鬼捉了去,武生子都,俊美如妖如鬼。可惜這戲在解放後就被列入了禁戲目錄,至今難得一見。

  當然,裝糊塗,說明寤生是個明白人。此一戰,鄭國占領了許國,若放到現在,嗓門很大身體很差的好漢們必是得勢更輕狂,“滅了它滅了它”嚷成一片,但寤生不,他善待許國的公族,特別交代占領軍頭目:別放肆,要客氣,我死之後馬上收拾行李撤軍,許國還是許國人的許國。我親弟弟跟我都不是一條心,許國人怎麽可能跟我一條心?留著許,是緩衝、屏障,滅了許,鄭國就成了前沿。

  敢戰而能勝,是本事,勝而能和平,是大本事。寤生有大本事,所以能成大事。公元前707年,寤生迎來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戰役-君不君臣不臣,他與周王天子列陣對決。這是真正的春秋第一戰,周王大敗,肩膀上挨了一箭。眾將齊聲喊,追呀快追呀!寤生勒馬沉吟,長歎一聲道:“君子不敢多上人,況敢陵天子乎?”說的是,欺負人不能欺負得太狠,君不君臣不臣也要講個分寸。

  此夜,寤生失眠,夜半而起,命人進了周營,帶著好吃好喝好傷藥,慰問周王。

  -這個不願出生的人,竟是深知人世的山高水長。

  二子同舟

  公元前696年,衛國政變。國王跑了,國王萬歲!

  這是本年度的國際大事,各國報紙的大字標題是:天理昭彰,衛國另立新君!

  扒灰者禍及子孫,前國王尋求避難。

  衛國新君黔牟表示:將重建道德,嚴禁淫詞浪曲!

  各國的史官在那些天裏熬紅了眼睛,一個個像亢奮的兔子,民工們來來往往地搬運書簡,簡直累斷了腰。史官們在如山的書簡裏翻查事件的前因後果,在一張張散發著清香的木片上寫下他們的深度分析。

  網上的評論有十萬八千條之多,而在這一年,一首名叫《二子同舟》的歌成了唱遍天下的金曲:

  二子同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心中養養;

  二子同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一年,同舟二人組成為了流行音樂界最耀眼的明星,所到之處,女人不分老少,普遍尖叫、哭泣、昏厥,男人們在遠處曬著太陽,捏著虱子,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然後,“咯嘣”一聲,咬破一隻虱子。

  公元2011年1月,我在楠溪江上,這裏是東甌國,化外之外,中原驚天動地的消息傳到這兒輕若鴻毛。一位名叫汪曾祺的吳國文人曾曰: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楠溪江是世上最美的,但這條最美的江正在變成黃河,隻因為這裏的人正忙著把江底的沙子挖出來,賣給東夷和南夷。他們完全同意汪子的意見,把他的話掛在牆上,以便提醒大家注意:這條江金光閃閃。

  那名叫急子和壽子的年輕人,如果在這條江上,他們或許根本不會死。他們絕對不會死,因為他們是愛清潔的人。

  複述事情的起因需要色情小說家的想象力:衛宣公先是和他爸的小老婆談戀愛,生了個兒子叫急子。後來,他登基做了國王,急子自然是太子。急子長大了,該娶媳婦了,慈祥的老爸為他選定了齊國的齊薑。齊薑是個超級美女,宣公他老人家說,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傳旨在河邊建了一座壯麗的樓台。婚船吹吹打打迤邐而來,我們的大美女下了船就登了台,在樓裏等著她的可不是急子,而是急子他爸爸。

  必須承認,衛國人民那時十分幼稚,他們固執地認為美女就該配個年貌相當的帥哥,看見蓄胡子的成功人士占據一個或若幹個漂亮小姑娘他們就生氣,就認為天下不公平人間無正義,就要編小調唱酸曲發泄不滿,“本想求個如意郎,得個蛤蟆不成樣。”(“燕婉之求,遽篨不鮮。”《新台》)。雖然聞子一多指出,新娘入了洞房,驚見新郎是個癩蛤蟆,此事不僅中國有,外國也甚多,衛國人民未免大驚小怪,但這些天真的人仍認定這是新娘的不幸,她應該變成魚蹦下河去。所幸,齊薑不這麽天真,時間很快,生命很短,她抓緊時間為她的老公連生了兩個兒子。這至少證明,衛郎雖老,而尚能飯。

  然後,事情就變得老套了,急子成了眼中釘,急子他媽上了吊。再然後,爸爸命令他的兒子急子出使齊國。

  現在,說一說齊薑的兒子,他名叫壽子。誰都看得出,這位壽子將是王位繼承人,當然,隻要先除掉他的異母哥哥。但這個少年-據說此時也十七八歲了,他找到了哥哥,說,快跑吧快跑吧,咱爸叫人殺你呢!

  急子不急,說,殺就殺唄,誰讓他是我爸。

  兩兄弟沒話說了,喝酒。急子醉了,壽子抄起白旄就跑-忘了說了,他們的爸爸給了急子一柄使者所持的白旄,沒有電視,沒有照片,畫家畫的所有人都像一個人,所以埋伏在路上的殺手不認識急子,隻知道見到持白旄者就是一刀。

  於是,壽子被一刀殺了。

  急子醒了,不見壽子和白旄,拍馬趕來,“殺我吧殺我吧”。當然,又是一刀。

  人們無法理解急子,也無法理解壽子。人們和我一樣,認為他們都是可憐的傻瓜,他們有無數的路可走,但他們都選擇了最不成功的路。

  道德專家們對此事是這樣分析的,急子和壽子這樣尋死,客觀和主觀上是陷他們的爸爸於不義。也就是說,在這件事情裏,最值得同情的是他們的爸爸,這可憐的老爸被兩個忤逆不孝不懂事沒誌向的兒子給坑了。

  專家的意見後來被稱為“傳統”,寫到經書裏去,供各國人民學習。

  再後來還有了一部名為《二子同舟》的大片,千千萬萬的觀眾得知,問題的關鍵是要想得開,不要一根筋,兩個孩子最需要的是心理輔導。連《趙氏孤兒》裏的屠岸賈其實也是個好人,他們和他們的爸爸又沒有殺父之仇,他們的爸爸更沒理由不是好人,他們應該好好領會親爹的好,每個生命都是珍貴的,他們既要珍重自己的命,更要珍重親爹的命……

  好吧,說說我在東甌國的見聞。酒席上,一老兄教訓他的侄子:一個老婆你都搞不定!你看看我,六個都不鬧意見。

  該老兄是開屠宰場的,日殺豬五百頭,夜禦女六位。

  這時,我就忽然知道,那兩個孩子是怎麽死的-羞死的。深深的、令人絕望的羞恥之心。這兩個孩子,奇怪的、毫無理由的患有潔癖,他們真的不好意思再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不管你說出多少道理。

  他們並不憎恨他們的父親,他們隻是厭倦了,這人世是你的和你們的,那麽好吧,我們走了。

  按《春秋》,二子應死於陸地,但不知道為什麽,人們頑固地認為他們死於水上。水在這件事裏被賦予一種命定的意義:齊薑由水上來,然後上了癩蛤蟆的樓,而兩個孩子應該由水上去。

  清潔的水,洗去一切汙濁的水。

  泛泛其景-那船搖啊搖。

  泛泛其逝-那船消失了。

  兩個孩子變成了魚。

  最後一句:公元前696年的政變中被推翻的並非衛宣公,而是他和齊薑的第二個兒子。宣公壽終正寢,安然度過一生。

  一盤棋

  最初,這不過是一盤棋。

  宋閔公與大將南宮萬在下棋。當然,那時,閔公還不叫閔公,閔公是他死後的諡號,很顯然,後人認為他比較可憐,所以送了這樣一個號。至於為什麽可憐,我們很快就知道。

  總之,那一日本來無事,但是,我們可以推斷,那盤棋上,南宮萬占了上風,因為他忍不住說話了,兩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這盤棋,考量的是麵子、榮譽、風度、胸襟,說起來皆為虛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類生活如果虛文不講或者講不好,那麽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軟的醬。要是不說話多好啊,可他偏就說話了,說話又不說棋的事,說別的:“甚矣,魯公之淑、魯公之美矣,天下諸侯之宜為君者,唯魯公矣。”

  也就是說,麵前坐著他的老板、他的上司,可是他卻在誇別家的老板和上司,對著國美誇蘇寧,誇也就罷了,他還說隻有人家才配做老板。

  至此,我們看出,這南宮萬是個缺心眼的,他也確實不是揣這一窩心眼出來混的,他這個將軍像張飛、像李逵,是冷兵器時代的職業屠夫,靠的就是體力、爆脾氣和沒腦子。下棋占上風不說明他有腦子,隻說明宋公棋臭。

  可想而知,宋公不高興。棋上落了下風倒也罷了,話上也落了下風,若是二人對弈倒也罷了,偏偏是,有人圍觀-史學家搞不清是一個人兩個人還是三個人,但史學家確信,有人在場,而且是女人。

  有群眾在,而且是女群眾在,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這位宋公平素大概是有點怕南宮萬的,後者是一個強大的、放肆的下屬,你不得不忍耐他,當領導的基本功就是忍,你必須忍耐各種各樣的人性弱點,當然,你的忍耐是有底線的,在宋公這裏,底線就是:有人在場。

  行文到此,抬眼一看,發現寫順了,順成順口溜兒了,馬上就不得不寫到麵子問題了。現代以來,論中國文化與國民性,好麵子是公認的一大病。死要麵子的好漢我天朝肯定較多,但平心而論,不愛麵子的人種,世上大概也沒有。人也好,人群也好,需要自我肯定,也追求所在的共同體的肯定,這是普遍人性,差別可能在於人們為了這份肯定所願付出的成本,極端情況下,成本無需由自己支付,人們自然傾向於不計成本-老實說,在我們這裏,“極端情況”是“通常情況”,所以“形象”而有“工程”。但就宋國這件事而言,南宮萬是嚴重地不給老大麵子,如果老大連這樣的話都忍了,那真是沒臉再混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看不出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反應會有什麽不同,大概都是一樣的:你丫給我滾!

  宋是商之後裔,春秋時看商,酒池肉林、挖心炮烙渾不提起,就如現在談民國,隻看見當年滿街都是衣衫勝雪的文化大師,而現在不幸活著的都是沒文化的村夫。於是把個宋人慣出了一副世家子弟破落戶脾氣,清高迂腐,又酸而又硬,比如那位“高貴的蠢貨”宋襄公。眼下這位是襄公的大爺,還沒那麽迂,說出話來給力得很,他也不衝著南宮萬說,他衝著圍觀的女士說:“此虜也。爾虜何故?魯侯之美惡乎至?”

  -這是一俘虜。他丫咋被抓去的?哦,魯侯太淑了、魯侯太美了,所以丫當了俘虜了。

  女士笑沒笑?一定是笑了。她或她們不該在場,更不該笑。

  兩年前,宋與魯交戰,也不是宋與魯有多大過節,是宋隨著齊國為首的國際社會去教訓魯。本以為魯國人隻會讀書,偏此時的魯國有個血氣方剛的君主,要談普世價值也該我魯國是正宗,跟丫打!又有一個吃不起肉而有腦子的草民曹劌出謀劃策,一鼓作氣、再衰三竭,扛過三輪轟炸,發一聲喊,衝上去大敗齊軍,接著大敗宋軍於乘丘。好個魯公,亂軍之中,取一支金仆姑箭,一箭射翻南宮萬,眾將一擁而上,隻見煙塵滾滾,折騰了半晌才把那廝按住捆上。

  然後就是“風度”了。魯公把南宮萬養在宮裏,不像是做俘虜倒像是度假,如此吃了一年多魯菜,人養胖了,也知道了世上還有這麽好的老大,然後送回宋國。在這之前,宋國下暴雨發洪水,春秋時人當然也知道幸災樂禍,但更知道“幸災樂禍,不祥”,所以魯公派了人去,表達誠摯的慰問:“此時此刻,魯國人民感同身受。”宋公此時自然是談不上麵子了,臊眉搭眼曰:“寡人不能事鬼神,政不修,故水。”還得勞您費神,慚愧呀慚愧!

  誰都聽得出這是門麵話,但春秋時的君子偏就老實,還真就感動了,還真就以為宋公在做自我批評了,據說孔夫子激動得眼淚汪汪:“昔桀紂不任其過,其凶也忽焉;成湯文王知任其過,其興也勃焉。過而改之,是不過也。”所以,夫子斷言:宋國其庶幾乎!宋國要崛起了!

  盡管人家是聖人,我也不得不說他老人家反應過度。這段話在《左傳》上有一個現今的人們更為熟悉的表達: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來是滿懷期許地勉勵宋公的,但誰知道-聖人也不知道,這竟是一語成讖:這位宋公,果然是“其亡也忽焉”。

  南宮萬出手如電,隻一瞬間,就捏住了宋公的脖子,就捏斷了宋公的脖子,想必那絲冷笑還留在宋公的嘴角,但南宮萬已如瘋虎一般衝了出去-這一路,端的是血肉橫飛,場麵很紅很暴力,大將仇牧上前攔擋,竟被這南宮萬活生生一把撕成兩半,一半飛到左邊,一半飛到右邊,飛到右邊的那一半連著頭顱,兀自張嘴呐喊,吭哧一口,啃住了宮門,事後費了很大勁才把牙從門上拔下來。

  此後的過程不必細表,總之,南宮萬殺人拿手,搞政變不在行,狗咬狗滿地毛之後落荒而逃,駕著馬車載著老娘,當了一回賽車冠軍,一日二百六十裏,飆到陳國。

  宋國人提著禮物尾隨而來,陳國就是用腳後跟想事兒也知道該怎麽辦,隻是這南宮萬動物凶猛,實在不好收拾打包,想來想去,想起他是商朝後裔,家學淵源,最禁不得美女和美酒,可憐一個南宮萬,被幾個能喝的公關小姐灌得大醉,裹進生牛皮裏捆成後世的粽子,二百六十裏路又回了家鄉。

  這廝果然了得,到了宋國一看,眾人嚇出一身冷汗,他在路上酒醒過來,居然活活掙破牛皮,手腳都已經伸了出來!怎麽辦?也不必開包驗貨,連皮帶餡,一塊兒細細剁了,放鹽,做了醬。做了醬有啥用?在下不敢想。

  故事完了,還有閑話:當了俘虜,當事人心理壓力極大,宋公一句話,南宮萬立刻失控。但在春秋時代,當俘虜不是多麽恥辱的事,南宮萬在魯被以禮相待,回了宋也照樣當將軍,戰爭倫理大體上還是通情達理。到了戰國、秦漢,秦王坑殺降卒四十萬,漢武滅李陵滿門,雖有一時之勝,但秦漢之後,武道衰弱,不能不說與不容失敗、剝奪武士尊嚴的戰爭文化有關。

  還有一句,就是,兩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這盤棋,考量的是麵子、榮譽、風度、胸襟,說起來皆為虛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類生活如果虛文不講或者講不好,那麽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軟的醬。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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