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五蓮縣一個名叫東淮河的村莊度過的。村前的河流寬闊且彎曲,風一吹,就像抖動著的碧藍綢緞,把三百多戶人家的村落,緊緊地攬在它的懷裏。
建國之初,父親是鄉農村信用社主任,家境較為殷實。當時,家有房屋八間,院落也算得上寬敞。毗鄰院落的是家裏的小果園,裏麵栽滿桃棗杏梨。奶奶喜種花草,整個院落常是瓜藤滿架,花卉滿庭。河岸的高台上,還有家中的兩大片菜園,春夏秋三季,菜園裏黃綠錯綜,瓜果交疊,摘之不盡,食之不完。二大爺是村裏有名的種菜把式,賣出的菜蔬錢,足可支付家中日常花銷。
春日,家中院落和小果園裏,雜花生樹,蝶舞蜂喧,鳥雀枝頭弄日影,鵝鴨庭前理羽毛。夏夜,特別疼愛我的二大爺,常帶我渡河躺在細軟的沙灘上,祛暑納涼。河中那咯咯歡快的蛙叫聲,連成一片;林間那似乎與酷熱競爭的蟬鳴蟲吟,此起彼伏。正是這些大自然天才的歌手共同演奏的交響曲,賦予了我最初的詩歌旋律。金秋時節,少年的我即使足不出戶,也能盡享土地的豐厚饋贈。院中的棚架上,掛滿了串串晶瑩紫亮的葡萄;房前的兩棵石榴樹上,大石榴微啟櫻唇,露出玉石般光鮮的皓齒;磨盤旁的正值盛果期的梨樹,那嘟嘟嚕嚕黃澄澄的梨兒,壓累了枝頭,我怎麽數也數不過來。院牆上,柵欄邊,粉紅的牽牛花,鵝黃的絲瓜花,雪白的葫蘆花,紫紅的爬扁豆花,則是風涼花更美,露滴葉愈鮮。掛在葡萄架上的幾籠蛔蟈,那忽斷忽續的脆叫,不舍晝夜,善於登堂。入室的蟋蟀,也總是藏在牆角或炕下,以迷人的歌唱,夜夜伴我走進黑甜之鄉……
這一切,都是我兒時心靈中最美的樂園,是深深嵌入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圖畫。
在1958年那荒謬的歲月裏,先是“大躍進”用失去理智的巨斧,將故鄉山坡及原野上的林木,統統投進大煉鋼鐵的爐膛;翌年,一座水庫的修建,又使村中所有院落和兩千餘畝良田,皆沉於水底,鄉親們全淪為東遷西移的“庫區戶”。為擺脫在地瓜幹子的王國裏左衝右突、仍難得一飽的厄運,1964年,不滿十八歲的我,應征入伍。從軍營的綠色方陣,走進稿紙的白色方格,歲月以它強勁的波,早已漂走了我兒時心靈中的樂土,我生命中出現了“斷裂帶”。1995年,我從濟南軍區創作室調軍藝任職,家人都不願隨遷進京。終老泉城,成為我唯一的選擇。
人是善於回憶的動物。尤其到了知天命之年以後,我心頭犁下的溝痕比臉上生出的皺紋還多。近些年,隨著城市的急劇膨脹,大城市都變成了物化的波翻浪湧的海,在這海的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都寫著“人欲”、“物欲”的字眼兒。為規避貪心替代正義,回避猜忌替代同情,躲避虛偽的酬酢替代真誠的交流,更為了去掇拾兒時的夢境,我多麽想在林泉之下,山野之間,覓得一棲息之處。
為購得較為理想之房,我曾在軍藝節假日返濟期間,與妻子一道,四處打探,八方察看,曆時七載均未果。
我也是講求實際的凡夫俗子。起初,友人帶我與妻子到濟南南部山區的仲宮鎮,去看周圍山間建起的別墅群。這些別墅的每棟樓前,大都有半畝土地,足夠養花種菜。惜哉這裏距市區太遠,孩子上班,未來孫輩入托、上學,我與妻子就醫看病,多有不便,隻得悵然放棄。後來,妻子在千佛山中麓新建居民小區旁的山坡上,發現一片即將告竣的連體別墅,便帶我前去觀望。此別墅群,間隔過密,每棟樓前空地,不足二十平米。即使這樣,為圓我農家小院之夢,妻子和我也決計購買。正欲付款,一熟知該房地產商內情的朋友告誡說,此商家的資金鏈早已斷裂,付款之日必是血本無歸之時。果不其然,沒過半年,這片連體別墅就被夷為廢墟,代之而矗的是一事業單位建起的二十多層的宿舍大樓……
2003年冬,正當我與妻子為購房事茫然無措時,在山東電力部門工作的兒子告知,千佛山東麓新辟有一花園式小區,他單位已有十餘戶在那裏買了房,並強調說,如果單就環境清靜而言,這小區是靠近市區的“絕版”。
我與妻子來小區一看,兒子所言不虛。其時,偌大小區內的房子多已售出,半數戶主已經入住。小區的棟棟樓房,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間隔較遠,均為設有電梯的小高層。當時,小區房價平均每平米不足五千元,最頂層房價雖高,但每平米六千元便可購得。過了此村,難有這店,在一一察看了尚未售出的樓房後,我和妻子當機立斷,在小區最南端一棟臨山傍崖的樓中,買下一套五層與六層的複式房,兒子也看中了這棟樓另一單元最頂端六層的一套房子,以備做婚室。
我始終認為,無論經濟社會如何發展,人類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將人安置於“適當的尺寸”中,最理想的當為把人安置在以大自然做背景的位置上。
第二年盛夏,裝修好的房子正在通風。在一個大雨初歇的下午,我來到小區,細細品味了這裏的景致。小區三麵環山,山上蒼鬆如蓋,翠柏勁拔。小區內隨處可見移栽的綠樹紅花,假山、亭閣、雕塑,點綴其間。先前梯田邊上的杏、梨、櫻、核桃樹,也多有保留。小區南端的中間,一條流溪順山而下,因勢利導於新砌的長滿芙蓉的池塘裏。這時,山雀唱晴,蜻蜓舞水,蟬聲聒耳。更喜我所住樓之西側的高崖下,一道像水晶簾子般的瀑布,從崖上直潑而下,濺在石上的水花,晶亮多芒,看上去宛若一朵朵小白梅,紛紛飄落……這情這景,我似乎找到了兒時山野生活的某些感覺。
是年冬天,我與兒子都各自遷入新居。購房前,所有住在頂層的戶主,都配有登上樓頂的房門,和一堅固美觀的綠色大遮棚,樓頂四周皆設有圍牆和護欄。按此前甲乙方達成的協議,樓頂使用權歸買主,可在上麵種植花木菜蔬。看來,我憧憬的農家院的願景,已不再是非分之想,而變得觸手可及。
然而,要在空中營造農家院,對一個城市家庭來說,無疑是一複雜的係統性工程,需要假以時日。
遷入新居不到兩年,小孫子檀檀降生。世上沒有一件寶,能勝過自己的孫輩,檀檀遂成了家中生活的圓心。妻子的精力,幾乎都傾注於愛孫身上。一直忙忙碌碌的我,也無心思敦促妻子謀劃空中農家院的事兒。這期間,小區內住在頂層的幾乎所有戶主,已將樓頂上的遮棚,或改為玻璃房或易為木屋,並在房前屋側的圍牆、護欄下,砌起畦池,栽上了花木果蔬。妻子每有閑暇,便逐戶參觀取經,希冀後來居上。直到2010年孟秋,檀檀入托後,我渴望修建的農家院,方付諸實施。
如何充分利用樓頂一百五十平米的麵積,是頗費腦筋的事兒。丈量、構想、可行性研究,請業內人士指導、點化,耗時月餘,思維縝密且博采了眾長的妻子,才讓設計人員拿出了立體效果圖。越兩月,於隆冬時節,方建成南、北、西三麵,都鑲有鍍膜鋼化玻璃的木屋。屋前留有近五十平米的庭院,木屋西側留有十幾平米的狹長走廊。庭院及走廊的圍牆旁、護欄下,都砌好了畦池,且在庭院和走廊上,都用防腐木搭起了可供藤本植物攀爬的棚架,澆水設施也安裝停當。
畦池裏要栽種的花木果蔬,都是土地的女兒。缺少土地那博大無私的母愛,它們就會成為“棄嬰”。為保持移來泥土的綿軟潤澤,幹濕有度,需首先解決排水問題。2011年初春,妻子汲取其他戶主的經驗,先在畦池底部鋪上了二十公分厚的炭渣,又覆蓋上了十五公分厚的建築用沙。始料不及的是,為填墊沙之上的那四十公分厚的泥土,卻是一波三折。
此前,我和妻子到濟南東郊農村某苗圃訂選花木時,曾另出資四千元,訂購了兩車泥土。這天,我與妻子正在城內訪友,忽接賣主電話,說所買的六十袋泥土,已運至樓下。待我與妻子急匆匆登上空中農家院後,見來人手忙腳亂地已將泥土中的三十袋,倒入了畦池。打眼一看,我與妻子大驚失色:泥土竟全是從苗圃排水溝裏,掘出的生泥蛋子!若用這板滯的生泥蛋子移栽花木,花木來不及沐浴明媚的春光,來不及傾聽山雀醉人的歌唱,就會以它們待發的生命和柔美的青春,成為早春的祭品。
妻子驀地想到,與她同齡的一女友,在南部山區購置了一所農家院,承包了一片山林,院中及林間的表層土,相當肥美。妻子和女友通了電話後,當天下午,我家的另三十袋尚未倒人畦池的生泥蛋子,就換回了她家同等數量的沃土。我青州的朋友聞得此事,也速用車送來兩麻袋上好的羊糞,並囑我攪拌於生泥蛋子中。家鄉的一親友聞訊,也捎來半袋豆餅和五斤麻醬……
樓頂的畦池,僅有區區二十餘平米。種哪些花木菜蔬,又成了家中一大“議題”。基本原則很快達成一致:栽花不求名貴,但求春夏秋三季有花;所種蔬菜能適應樓頂環境,並能最大限度利用好庭院周邊的三維空間。在養花方麵,妻子很有靈感,兒子屢誇他母親:“花兒如何喘氣,老媽都知道。”前年,妻子養的那盆蟹爪蓮,一年內四次開花,入冬後的那次綻放,竟延續到轉年農曆正月,那密匝匝紅豔欲滴的花朵,在冬日裏顯得灼灼奪目。此時,妻子以深諳諸多花性的優勢,主張多種花;而我為找回少年時代的記憶,力主多種菜。經兒子出麵“調停”,我與妻子達成了“口頭協議”:種花的主動權在她,種菜的掌控權屬我。庭院周邊的畦池,以南麵中間為界,對半而分。但在種花方麵,我卻提了個附加條件:必須要栽兩株石榴樹。昔年家院中的那兩棵石榴,曾以“五月榴花照眼明”的豔麗,和“嚼破水晶含露濕”的甘甜,給少年時的我留下了太多太深的念想。在蔬菜中,種南瓜成為我的首選。一是我家六層南陽台的房頂,有十平米空間,可將畦池裏的瓜藤,穿過護欄,引入其上,能拓展綠色空間。二是南瓜不計土薄水瘦,給點兒雨露就燦爛。更讓我沒齒難忘的是,在1959年至1961年那三年大饑饉時,它曾以“藤蔓半枯瓜倒懸”的果實,救過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命。
學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煙雨中。眼見小區內的杏、桃已經吐蕾,為不錯過春時,我家空中農家院的移栽與種植,必須爭分奪秒。庭院周邊及木屋西側的畦池裏,先是栽下丁一株文冠果,兩墩玫瑰,三蓬連翹,六棵月季。繼而,北京一朋友將其家養的七盆改良月季,從北京托運到濟南,妻子遂當即將之植入月季“係列”中。我執意要栽的石榴,經向行家谘詢,不宜在樓頂栽種。“榴都”棗莊的文友聞知,便運來兩盆有著五十齡的石榴盆景,為不拂逆文友的隆情厚意,我與妻子連盆帶樹,小心翼翼地分植於木屋簷前兩側的畦池裏。接著,我又在畦池裏種下了黃瓜、茄子、青椒、西紅柿、老來少扁豆等生性潑辣、農家院常見的菜蔬;並擇畦池空間,栽下了三棵南瓜。庭院中及木屋西側走廊的木架下,妻子原擬栽植葡萄與紫藤,我力圖的卻是,當年就要葉滿架,花滿棚,便在架下旁的畦池裏,種下了葫蘆、絲瓜、爬扁豆。妻子嫌她的花區仍不夠豐富,便充分利用畦池間隙,栽下茉莉、矮牽牛、淩霄花……
大自然有著無所不在的靈魂和奧秘,妻子在樓頂“克隆”的農家小院也是如此。抑或是因了家住小區所獨有的山緣、水緣與風神脈息;抑或是因了東郊苗圃的生泥蛋子、南部山區的沃土,青州羊糞及五蓮豆餅、麻醬的相摻相揉,使畦池裏土壤顆粒與微量元素的分分合合、緊緊鬆鬆,強強弱弱、主主次次,貼近了土壤構成的最佳契合點,穀雨剛過,農家院便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
那帶花掛蕾移栽來的月季、玫瑰,經過短暫的適應,最先舒展開姹紫嫣紅的笑靨,不時向登樓進院探望它們的家人,頷首致意;那兩株五十齡的石榴盆景,承接地氣後,也以豔而不俗,麗而不媚的層層花朵,像在心存感激地告訴主人,它們已開始了第二個青春;那僅有一拃多高的一排矮牽牛,火蓬蓬、紅嫩嫩的花朵,竟與它們身穿的綠裙一樣長,這些來自“小人國”的胭脂們,又仿佛在提醒主人,切莫忽略了它們的美麗……
畦池裏的菜蔬,在過了蹲苗期後,吸足了水分和地力,都在擦著勁兒瘋長。那黃瓜秧上柔黃的絲須,不斷纏綿著以竹竿搭起的瓜架,一味想登上它們生命的製高點;那老來少扁豆,也以像蠶兒抽出的絲線一樣的秧梢,緊緊抱著竿兒,彎曲回轉,企圖快速攀上架頂,去壯大它們鬱鬱蔥蔥的事業。在夏風、夏雨的熏育下,青椒、茄子、西紅柿,競相舞動著茁拔的身姿,奮發地演奏著它們的生命進行曲。那樸實、謙恭的南瓜,似乎無意急於建功立業,隻是在主人的誘導下,將須蔓伸過護欄,在窄長的牆頭上,沉著、堅定地匍匐前進……
妻子傾力修建農家院的初衷,是想讓我從軍藝離職後,能有一個清新空爽,既可勞作、賞玩,亦可涵化性情的空間。親近自然,也是她的天性。她每天頭午總會拿出兩個小時,給花木菜蔬或捉蟲或打杈或剪枝或澆水。空中農家院,竟成了她忘情戀棧的“伊甸園”。
檀檀出生後,孫子自會成為我每次出發時,與妻子通話的“主題詞”。農家院香韻滿園後,它又成為我心中的第二件“寶貝”。外出時,每每想起它,我日漸蒼老的心,便溢滿水一般的柔情,會情不自禁地向它流去。
沒有蟲鳴鳥唱,蝶飛蜂舞,空中農家院的詩意,當會寡淡許多。六月初,我便發現那玲瓏的雲雀兒,嬌媚的黃鶯兒,常來光顧這空中農家院;還有兩隻我叫不出名兒的藍羽白脯的鳥兒,也常在瓜棚上下,匝匝翻飛,它們是來覓蟲,還是愛上了這片風景,我不得而知。七月中旬,我正在沂山寫稿,妻子電話中告訴我,夜間已聽到有隻蟋蟀在叫,家鄉人送來的兩籠蟈蟈,她已掛在黃瓜架上。我聽後,欣喜無比。看來,我的農家院就要名副其實了。
七月底,我從沂山返濟進家後,扔下行李,便急火火登上農家院。分別才二十天,院中那競肥爭綠,五彩斑斕的景色,超出了我的想象。地能生萬物,土可發千祥。但見院中和木屋西側走廊的木架上,早已被葫蘆、絲瓜、爬扁豆的秧子所罩滿,周邊的護欄,也被密稠稠的綠所包裹。那潤潔的寶葫蘆狀的葫蘆,那長長的帶著條紋的絲瓜,垂懸於木棚下,護欄間。畦池裏,那頂著黃花、掛著嫩刺兒的黃瓜,那紅撲撲、能照見人影兒的西紅柿,那翡翠般墨綠的青椒,那紫紅的閃著瑪瑙般光澤的茄子……在我眼中,無一不是土地賜予我的靈魂補劑;此前,這妙意我隻有在重回兒時秋夢的幻覺裏,才能捕捉。
回家當晚,坐在木屋前的院中,我就聆聽了蟋蟀那仿佛在純銀製作的琴弦上,才能彈奏出的樂曲;也飽享了蟈蟈那仿佛隻有金屬碰撞時,才能擊打出的樂段。次日頭午,天晴氣朗,我又登上了農家院。這時,棚架上下,護欄內外,一群群蜜蜂,嚶嚶吟唱著,從玫瑰花飛到月季花上,從葫蘆花飛到扁豆花上,它們那滿身絨毛、胖圓圓的身軀,即使落到花蕊上,仍在歡快地張合著吮吸花粉的口器。那七彩繽紛的蝴蝶,雄飛雌從,一會兒飛向南瓜花,一會兒飛向絲瓜花,即便停在花朵上,雙翼還在輕盈地扇動。它們的舞姿是那樣瀟灑優雅,我想,敦煌的飛天若能走下壁畫,也會拜它們為師……
人的身上有著大自然的全部因素。隻要人有意,一山一樹,一花一草,一蟲一鳥,都會同你相互感應。去年,從初春到金秋,隻要我在家,每天會不下十幾次登上空中農家院。每有文友來訪,於木屋內品茗嘮嗑,隔窗觀山,到庭院裏賞花、聽鳥,成為我待客的最高“禮儀”。夏夜,家人圍坐在空中庭院內,或摘兩根黃瓜,或摘幾個西紅柿,分而食之,仔細品味。兩歲半便能背過《三字經》的檀檀,時下已快滿四歲。他幼小的心靈,正處於最旺盛的哺乳期。空中農家院,已成為他追天尋地的樂園,一天上午,他推開我的書房,拽著我說:“走,摘根黃瓜,花下慢慢享用。”孫子這語法不完整的話語,在我聽來,卻是泥土賜予他的最完美的詩句。我知道,他“慢慢享用”的,不隻是農家院中那沒有被汙染的黃瓜,而是點點滴滴浸潤過他童心的大自然的甘泉。
到了“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的暮秋,空中農家院四周的情調也變了。葫蘆花謝了,絲瓜花凋了,隻有月季、玫瑰、矮牽牛的花兒還在開放,像是要以最後的芬芳,來報答妻子的劬勞。霜降過後,那僅占畦池幾巴掌地塊的三棵南瓜的藤蔓,也日見幹枯了。這些曾爬滿護欄內外和六層陽台房頂、為拓展綠色空間竭盡全力的“功臣”們,在牆頭上、護欄間,結下的六個把長肚圓的大南瓜,卻顯得分外醒目。它們即使謝世,還要在冬日裏,給主人留下甜美的咀嚼,醇厚的回味。
元宵燈近,香散梅梢。在我記述空中農家院營造過程及去歲的景象時,木屋旁的三墩連翹,已是新萼滿棵。我期待著龍年的農家院,榴花豔故枝,菜蔬翠新歲,以它們更濃鬱的芳菲,更甘美的果實,將我與妻子擁抱自然的情懷,再度與它們緊緊齧合在一起,以洗濯物化社會不時襲來的精神上的負載,去實現生命的一點兒痛快。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