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一個人的三條河
生命與時間是人生最為糾結的事情,一如藤和樹的纏繞,總是讓人難以分出主幹和蔓葉的混淆。當然,到了秋天到來之後,樹葉飄零,幹枯與死亡相繼報到,我們便可輕易認出樹之枝幹、藤之纏繞的遮掩。我就到了這個午過秋黃的年齡,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從曾經旺茂的枝葉中裸露出的敗謝與枯幹。甚至以為,悅然讓我寫點有關作家與死亡、與時間的文字,對我都是一種生命的冷涼。但之所以要寫,是因為我對她與寫作的敬重。還有一個原因,是朋友田原從日本回來,告訴我了一個平緩而令人震顫的訊息,他說穀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談到生命與年歲時說道:“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
富有朝氣、卓有才華的詩人兼翻譯家田原,年年回來總是給我帶些禮物。我以為他這次傳遞的訊息,是他所有禮物中最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在日本的亞洲文學,或說世界文學,大江健三郎、穀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樹,約是最為醒目的鏈環。他們三個人中,詩人穀川俊太郎年齡最長?能說出上邊的話,一是因為他的年歲;二是因為他的作品;三是他對自己作品生命的自省和自信。由此我就想到,於一個作家而言,關於時間、關於死亡、關於生命,可從三個方麵去說: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時間,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時間,三是他作品中虛設的生命時間。
自然的生命時間,人人都有,無非長短而已。正因為長短不等,有人百歲還可街頭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閃失。這就讓活在中間的絕大多數,看到了上蒼對人的生命之無奈的不公,滋生的人類生命本能最大的敗腐,莫過於對活著的貪求與渴念,因此膨脹、產生出活著的無邊欲望和對死亡莫名的恐慌。我就屬於這絕大多數中最為典型的一個。在北京,最怕去八寶山那個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和病人。十幾年前,我的同學因為腦瘤去世,幾乎所有在京的同學,都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唯獨我不敢去那兒和他最後見上一麵。可是結果,大家去了,在傷感之後,依然照舊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卻每天感到隱隱的頭痛頭脹,嚴重起來如撕如裂,於是懷疑自己也有腦瘤,整整有半年時間,不寫作,不上班,專門地托親求友,去醫院,找專家,看腦神經、腦血管和大腦相關的各個部位。單各種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醫院和專家,也都不惜你的銀兩,看見小草就說可能會是一株毒樹,不斷地引領你從感冒的日常遙望癌症的未來,直到最後在北京醫院求見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腦瘤專家,他在比對中看完各種片子,淡淡問我:“你看病自費還是報銷?”我說:“全是自費。”他才朝我一笑,說你的頭痛頭脹,還是頸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頸椎病按摩去吧。
實話說,我常常為死亡所困,不願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現實中以什麽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義。躲避這個問題,如史鐵生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想清弄明的執著一樣。比如寫作,起時是為了通過寫作進城,能夠逃離土地,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些。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樣。後來,通過寫作進城之後,又想成名成家,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周圍的人有所差別。可到了中年之後,又發現這些欲望追求,與死亡比較,都是那麽不值一提,如同我們要用一滴水的晶瑩與大海的枯幹去較真而論。誠實坦言,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超越對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裏就有種灰暗的疼痛,會有種大腦供血不足的心慌。就是兩三年前,北京作協的老作家林斤瀾先生因病謝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回來後還連續三個晚上失眠煩惱,後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現在,弄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繼續寫作,我就對人說:“寫作是為了證明我還健康地活著。”我不知道這句話裏有多少幽默,多少準確,隻是覺得很願意這樣去說。因為我不能說:“我寫作是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樣會覺得太過正經,未免多有秀演。可我把死亡和寫作,把一個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學聯係在一起時,我實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到更為貼切,更為準確,又可信實的某種說辭。我常常在某種矛盾和悖論中寫作。因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寫作,而又在寫作中反複地、重複地去書寫死亡。《日光流年》我說是為對抗死亡而作,其實也可以說是因恐懼死亡而悠長地歎息。《我與文輩》中有大段對死亡淺白簡單的議論,那其實也是自己對死亡恐懼而裝腔作勢的呐喊。我不知道我什麽時間、在什麽年歲可以超越對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穀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八十歲時說了“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那樣的話,讓我感到溫暖的震撼。這句對自然生命與未來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會像一粒螢火或一線燭光,在今後的日子裏,照亮我之生命與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讓我敢於正視死亡,如正視我家窗前一棵樹木的歲月枯榮。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視為一條某一天開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於作家、詩人、畫家、藝術家等等相類似的職人而言,從這條河流會派生出另外的一條河流來。那就是你活著時創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時間。曹雪芹活了大約四十幾歲,而《紅樓夢》寫就近250年,似乎今天則剛入生命盛期。沒有人能讓曹雪芹重新活來,腐骨重生,可也沒有人有能力讓《紅樓夢》消失死去,成為廢紙灰燼。卡夫卡41歲時生命消失,而《城堡》《變形記》卻生命蔓延不衰,歲月久長久長。他們在活著時並不知自己的作品會生命久遠,宛若托爾斯泰活著時,對自己的寫作和作品充滿信心一樣。而一個畫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長命百歲,並不等於他不想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一個作家之所以要繼續寫作,源源不斷,除了生存的需求,從根本去說,他還是相信,或者僥幸自己可以寫出好的、乃至偉大的作品來。如果不怕招人謾罵,我就坦然我總是存有這樣僥幸的莽撞野願。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與願違,倍力無功,如一個一生長跑的運動員,到死你的腳步都在眾人之後。你的衝刺隻是證明你的雙腳還有力量的存在,證明你在長跑中知道掉隊但沒有選擇放棄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魯迅所歌頌的“最後一個跑者”罷了。
在中國作家中,我不是寫作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寫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擠在跑道上沒有停腳者中的一個。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後,可以坦然地的站在高處,麵對夕陽,平靜而緩慢地自語:“時間於我,剩下的就是微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因為他們在時間中證實並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於這些證實和看到的,確是不可能的一個未來。何況現在已經不是一個閱讀的時代。何況已經有人斷言宣布:“小說已經死亡!”在我來說,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長的生命力,隻希望上一部能給下一部帶來寫作的力量,讓我活著時,感到寫作對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義。今天,不是文學與讀書的時代,更不是詩歌的時代,可穀川俊太郎的詩在日本卻可以每部都印一至三萬餘冊,一部詩選集印刷50餘版,80多萬冊,且從他二十歲到七十九歲,六十年來,歲歲暢賣常賣。這樣我們對詩人已經不可多說什麽,就是聶魯達和艾青都還活著,對今天日本人癡情於某位詩人的閱讀,也隻能是默默敬仰。這位詩人太可以以“微笑著等待死亡”的姿態麵向未來。而我們一生對寫作的付出,可能隻能換回當年爛俗的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不為虛度年華而後悔”。如此虛腫的豪言,也是寫作的一種無奈。作品的存世,隻能說明我們活著時活著的方式。希望自己寫出傳世之作,實在是一種虛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氣的磚瓦,去砌蓋未來的樓廈。但盡管明白如此,我還是要讓自己像堂吉訶德一樣戰鬥下去,寫作下去,以此證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種方式。“決然不求寫出傳世之作。一切的努力,隻希望給下一部的寫作不帶來氣餒的傷害。”這是我今天對寫作、對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條約。
努力做一個沒有退場的跑者,這是我在沒有戰勝死亡恐懼之前的一個卑微的寫作希望。
有一次,博爾赫斯在美國講學,學生向他提問說:“我覺得哈姆雷特是不真實的,不可思議的。”博爾赫斯對那學生道:“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實。有一天我們都不存在了,哈姆雷特一定還活著。”這件事情說的是人物的真實和生命,也說的是作品的永久性。但從另一個側麵說,探討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內部時間。作家從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而從作品的生命河流中,又派生出作品內部的時間的生命。作品無法逃離開時間而存在。故事其實就是時間更為繁複的結構。換言之,時間也就是小說中故事的命脈。故事無法脫離開時間而在文字中存在。時間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現是小說的特權之一。二十世紀後,批評家為了自己的立論和言說,把時間在小說中變得幹枯、具體,如同呈現在讀者麵前的一具又一具的木乃伊。似乎時間的存在,是為了寫作的技術而誕生;似乎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從寫作之初,首先要考慮的是時間存在的形式,它是單線還是多線,是曲線還是直線,是被剪斷後的重新連接,還是自然藤狀的表現。總是,時間被擱置在了技術的曬台上,與故事、人物、事件和細節可以剝離開來,獨立地擺放或掛展。時間欲要清晰而變得更加模糊,讓讀者無法在閱讀中體會和把握。而我願意努力的,是與之相反的願望和嚐試,就是讓時間恢複到寫作與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時間成為小說的軀體,有血有肉,和小說的故事無法分割。我相信理順了小說中的時間,能讓小說變得更為清晰。在理順之後,又把時間重新切斷整合,會讓批評家興趣盎然。可我還是希望小說中的時間是模糊的,能夠呼吸的,富於生命的,能夠感受而無法單單地抽出評說晾曬的。我把時間看做是小說的結構。之所以某種寫作的結構、形式千變萬化,是因為時間支配了結構,而結構豐富和奠定了故事,從而讓時間從小說內部獲得了一種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樣。人的命運,其實是時間的跌宕和扭曲,並不是偶然和突發事件的變異。我們不能在小說中的人生和命運裏忽視時間的意義。時間在從根本上在左右著小說,隻有那些膽大粗疏的寫作者,才不顧及時間在小說中的存在。理順時間在小說中的呈現,其實就是要在亂麻中抽出頭緒來。有了頭緒,亂麻會成為有意義的生命之物。沒有頭緒,亂麻隻能是亂麻和垃圾堆邊的一團。我的寫作,並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樣,要從內容開始,“寫什麽”是起筆之源。而恰恰相反,“怎麽寫”是我最大的困擾,是我的起筆之始。而在“怎麽寫”中,結構是難中之難。在這難中之難裏,時間的重新梳條理,可謂是結構的開端。所以,我說“時間就是結構,是小說的生命。”我用小說中的時間去支撐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豐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樣式和意義。反轉過來,在自然生命中寫作,在寫作中賦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這些作品內部虛設的時間中,讓時間成為故事的生命。這就是一個作家關於時間與死亡的三條河流。生命的自然時間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時間。作品中的虛設時間獲得生命後反作用於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後才可能讓一個作家在年邁之後,麵對夕陽,站立高處,可以喃喃自語道:
“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微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
一棵野桃樹
我家樓下是一片花圃草地。
冬青、草坪、地柏和木槿,都是依著規劃圖案生長的。規矩如法律一樣,規範著他們的物形和容貌,超出了範圍就會有刀鋸和枝剪伸過來。美是為美,齊整如植物之磚砌畢的牆壁和堡壘,而那冬青圖案間恰妙的木槿,依時花開、依時落謝,似有天然自由,卻也終有一種被他物圍困的束縛。
就在這花圃和人行道的夾縫間,神年鬼月又生出了一棵桃樹來。這功績應歸為一隻鳥雀對一粒桃核的喜愛,還是應該歸為某個成人或孩子對一粒桃核的拋棄與有意,都不是一樁值得究竟的事。重要的是,這桃樹由苗長大了,三年二年就腕粗一人高低了,且它結的毛桃最為碩大也不過杏兒般,吃起來酸澀難咽,如一濟苦藥被含在了健康者的嘴裏邊。樹枝也無規無矩,想左生就左生,想右生就右生,橫七豎八,常常無端地扯拉人行道上的人。
每年三月,桃花放開,一枝又一枝的紅豔也可算為美,那時上班、下班的人流,都會多看她一眼,稱道二三句,而在桃花謝了之後,它就沒有那麽招人養目了。亂枝俗葉,沒有拘束,果實又酸澀小粒,誰還能找出它別的意義呢?尤其在冬寒,葉盡枝枯時,它的手臂帶著塵土伸在路邊上拉拉扯扯,讓人厭煩冷意,就有人把它伸在道邊的枝條全都折斷扔在草地裏,讓桃樹偏癱一樣,斜斜欲倒地站在路邊上。
狗也朝它身上尿。小區裏幾十隻的寵物狗,為了爭奪氣味的地盤,都把這棵桃樹當做了自己搶占地界的路標,經過時不在它身下尿一泡,就如失卻了責任的巡邏兵。
到來年,萬物蘇醒、草木皆綠時,那棵桃樹因為狗尿的燒燙枯靜沉默了。到來的死亡,寫照著它為掙脫拘束的付出。在新一年春夏秋的季節裏,它一直延續著冬天的枯幹,直到下一年春節到來時,那些要用通電閃亮的塑料梅樹裝點節日的人們,也就幹脆把它砍倒挖出,扔在了垃圾箱邊上。來日清理垃圾的工人,要折斷它所有枝丫往環衛車上裝著時,還為它的枝枝蔓蔓、無拘無束罵了大半天。
樓道煩華
發現樓道是向著實在繁華進取時,我有些驚異我的發現和暗竊竊的笑。樓共六層,我家住五層。十年來的進進出出,把我從準青年拖到了正中年。人在眨眼間鈣化老去時,原來那幢風光向好、南北通透、人見人愛的家屬樓,也顯出衰相陳舊了。起初,家家門前整潔齊畢的過道,不知從何時多都成了人們的雜物間。起初,樓梯上日日的帚過水洗、亮如容鏡,現在,幾乎每層、每天都有煙頭和寵物的尿水了。歲月酷烈,樓道美貌的失去,一如少女在歲月中的高速衰敗。三、四、五樓樓梯拐彎處的空當,永遠都堆著各戶歸己碼放的禮品盒,紙的、木的、金屬鐵皮的。有的是水果的包裝,有的是電器的外箱,還有的是製作精美豪華的箱盒與架木。這兒堆不下時,人們就堆到自家門前邊。無論誰人,從這樓道走過去,就像走過整潔美貌的垃圾場,雖然擁堵,卻也是有意無意地一種擺設和裝飾。因為,那些師、局家的門前,堆的多是茅台酒箱和冬蟲夏草的紙箱子,而二樓那處長家的門前,常是一些茶葉盒與煙箱子;那戶出版社編輯的門前邊,又常是一些舊報和雜誌。這門前的擺放,其實也正是各戶人家私密外泄的窗口和展覽。
還有一戶年輕人,原是住著父房在這成婚的。他家門前的變化,與時俱進,是一段妙絕實在的社會發展史。那小夥是國企的一般職員時,他家門前鋥光發亮、潔淨如洗,宛若他新妻純淨的臉。後來他做國企的股長了,那門前常會有些裝大蔥和鐵棍山藥的紙盒子。再後來,他當科長了,那門前就常堆一些新加坡和中國台灣水果的紙箱子。又後來,他做了國企的技術副處長,那門前就和別家一樣堆滿了五糧液的紙箱和榮裝過蟲草、鹿茸以及一些別的高檔禮品盒。
還發現,樓下一家局長退休了,門前原來的繁華箱盒變得冷清而寂寥,有幾次那局長上樓梯時就順手把別家門前堆的茅台的箱盒提到自家門前堆在空地上,像摘來了許多鑽石鑲在了自家門前般。總之說,樓道裏早就不再新容整潔、山清水秀了。然而,雖年年月月都堆放著各種紙箱廢物,卻也是這樓道發展向上,欣欣向榮的寫照和篇章。至於大家出門進門、上樓下樓那擁堵落腳的不便,也是發展中必須付出的代價和犧牲。
我家門前總是沒什麽擺,其冷清空落一如潔淨的不毛之地。因此,對麵的書記家就不斷因地製宜,把從他家騰空的禮品箱盒堆到我家門前邊。妻子為此苦惱抱怨,常罵這樓道住戶的公共素質差,又期盼也可以從我家每隔幾天就清理出一批禮箱禮盒把他們占據的樓道失地收回來。隻可惜,她的這種願望如渴望自己中年的年齡回到青年樣。期望一個小說家的門前物華豐滿,正如期望堆滿鵝卵石的空穀長出靈枝來。
這個樓道並不會如書桌、書架樣屬於我,但它是樓下收破爛那老人福祉的奶與蜜。
從這樓道裏搬走成了我妻子、兒子的願望和想念,雖然一時無法實現,每日掛在嘴上的心願卻是輕易和有些美意的。被他們說得多了,煩了燥亂了,有一天我果敢采取了行動和舉措,在各戶人家都上班安靜時,我把收破爛的叫進來,把樓道所有的紙盒、紙箱、報紙和廢物全都清理賣掉去,而後把各家賣廢物的錢都分開裝在各個信封裏,塞進各家的門縫中,把那個空亮潔淨的樓道重又還給了樓道、腳步和居者的眼。我每三天、五天這樣做一次。每次這樣做完,都像把自己寫的文章又修改譽抄了一遍樣,直到今年春節,我過年從老家回來,把堆滿樓道的箱盒又全部清理賣掉,把那每戶十幾、幾十元的物錢分別塞到各家門裏後,不久我家門縫也忽然有了兩張紙條塞進來。一張紙條上寫著:“老閻,你是最好、最好的黨員啊!”另一張上寫著:“閻先生,看你寫小說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以後把我家賣廢物的錢就當做你的稿費吧!”
這一天,我決定以後不再這樣去做勤潔了。同時間,也期望可以早日搬離這幢、這洞樓道了。
春黃
它已經很老了,十歲之久,有著豐富的世事經驗和感知萬物與生靈的能力。因為命運的安排,它每天都弓在一個橢圓的土陶花盒中,孤寂在我家陽台的一個台階角,一如一個生命在孤島上的生存與守候,等待著從窗玻上過來的陽光和我愛人打開窗時吹進來的風。
水是澆得準時的,總是大約每周或十天,會去大大方方澆一次,讓它喝個夠。所謂的肥料之滋補,也是半年八個月,才會因為忽然的勤快,去把沒有喝完的啤酒倒進去半瓶、大半瓶。有時候,我們賜它於淘米水的慷慨,它也總會有恩必報,以大度感謝的生長,回報我們以碧綠的旺黑。寂寞和無言,是它生命的侶伴,隻有在每天客廳裏的電視機打開的時候,沙發上有客人到來並海闊天空、暢說欲言時,它才可以借此感知客廳和陽台之外的世事和萬物的變化與喜憂。
深秋時候落葉,春天時候再生,這是大自然賦予它的命定規律。但因為是在室內陽台的大致恒溫中,酷冬中的暖氣也都把十八攝氏度以上的溫和平均地分配給我們。於是,應是秋時的枯落,葉就象征性地掉下幾片煩累的深黃,而那些帶著疲憊的眾多的青葉,也都還要在它的枝丫上日日月月地陪伴著我們一家,等待著來年春天的勃發和澎湃。
因了幾乎不落葉的綠,中國人就叫它冬青樹。
可這株盆景的常綠,卻在今年春天的3月11日,正是北京的萬物蘇醒吐翠、花開預備的時候,突然間出現了幾片黃葉。前一天它還借著初春的風光,顯出蘇醒後要大幹一場的氣勢,卻在一夜之後,有三片、五片的黃葉,靜靜地沉默在它的弓枝和冠頂上。我為此感著些微的詫異,慌忙地把它移到更可通風的西邊,讓朝陽一出,就可以直直地照射於它。還又在它的土盆中,恩賜了它整整兩罐啤酒和兩袋鮮奶。因了是春日三月,和風如滋,也還總是在白天延長開窗的時段,使它可以沐日浴風,以借此挽救它在2011年3月11日之後的黃葉傷痕。可是,一切的努力,都近於徒勞。
3月12日,它由三五片的黃葉,變成了七片八片。
13日,十片有餘。
14日,二十幾片。
15日,幾乎黃滿冠頂,完全如曠野中酷冬時的一棵日常樹木,不得不隨著時節的法律變化而遵守枯黃的律令。
然而,這畢竟是初春之時,是萬物蘇醒的蓄勢之日。翻遍了植物病療的書籍,證明它沒有蟲害的侵蝕。找來了盆景專家,也對它的春黃表示搖頭和不解。一切的努力,都隻能是我們對流雲飄失的無法挽回,仿佛在馬路上點著腳尖奔跑的雨滴,終歸要在一汪水中無聲無息樣。無奈之後,也就隻能隨它而去。中國的民間,有句相當直趣的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小鬼常來訪。”把風、日、水、養全都充足地供給於它,宛若中國百姓讓一個將死的人,在最後幾日吃飽喝足似的。
如此而已;也就罷了。
也就這樣,隨它而去。而我們一家,除了在那些天用更多時間地打開電視,聽播新聞和總在客廳議論世事與人生之外,直至今天還擱在心頭的記憶,就是那些天在無數的垃圾短信中,偶然會有這樣的短信:“商場裏的人說,雞蛋是綠色的,蘇丹紅笑了;電視裏的人說,社會是穩定的,貪官們笑了;日本人說,釣魚島是我們的,大海笑(嘯)了!”於是,從來不回垃圾短信的我,總要給這樣的垃圾短信的傳播者回上幾句:“如果你們家有了火災,你家鄰居會鼓掌嗎?如果你的兄弟父母有了疾病,你是首先去幫他找醫生還是首先替他們去買一掛鞭炮和一口棺材呢?”
三朝兩日,本就不多的這樣的短信,也就徹底絕了。
時間和日子,就這麽過著。半個月、二十天,一個月,陽台上的盆景冬青樹,竟又在不自覺中緩了過來。有的黃葉落了,而更多的黃葉,都又變得片片綠旺黑碧,完全如同往年往時樣澎湃勃發,茂盛有力,無論遠近地看去,都是一幅永不凋謝的冬青的油畫。
葡萄與葫蘆
租下了一處有院落的房子住。
院落柵欄的大門前,人一進來,門口的鬆木葡萄架就落落大方地用它的鬆香朝你迎接過去了-葡萄架上結滿了葫蘆-這北方特有、但卻罕見了的迎客方式,讓任何一個客人的到來,都感愕然與驚喜。
四株新栽腕粗的葡萄樹,以它的矜持和慵懶,表示著把它從一塊肥地苗圃賣到這兒移栽的不滿與對抗,也是一種對背井離鄉的愁思吧,顯示著它可以有綠葉生出,就對起了你們讓它移民他地的思緒與情緒;而還想讓它在一兩年的時間裏,就藤蘿滿棚,掛滿成串的葡萄,它是決然不會答應的,不會讓你們看輕它生命的薄簡與淺賤。
葫蘆則不是那樣注重自己的身價與對故地那種不可分離的眷戀性。給我水,給我通風和陽光,一周後種子就乖孩子樣從睡夢中醒來蹦蹦跳跳了。盡管是把它種在葡萄樹的樹坑裏,可它沒有寄人籬下那感覺,一吐出嫩芽和綠葉,就開始反賓為主,在葡萄樹坑裏,借著葡萄樹的身子,把自己一日幾寸、一日幾寸地朝著高處爬,而且是枝蔓橫生,越生越旺、越旺越生,隻消一個月,一株葫蘆藤會生出十餘枝條的藤秧來。一個月後,它就都爬到了葡萄架的頂格網棚上。並不需要你施肥,隻要你每三天不要忘記給它澆次水,它就心滿意足地把它碧綠含烏的大葉鋪在了棚架上。接著五月到來了。六月跟在五月的後邊,踩著五月的腳跟兒,兩株葫蘆從南北雙向朝著架子中央搶奪地盤和擴展。風和陽光在半空總是對葫蘆的秧葉有著特別的情感和交易。它們對半空的植物們,從來沒有小氣吝嗇過。而葫蘆秧也對陽光和風的慷慨還以風生水起、活色生香的瘋長和回報。某一天,某一天的深夜裏,沒有人聽到葫蘆與月光有什麽密議和商談,但在來日月光未落、而太陽生輝的交錯中,你看到葫蘆秧在它的頂部開花了。透亮的黃花,喇叭樣吹在天空間。不一樣的地方,是有的花口向天空,而有的花卻身在天空,花的嘴口朝著下。接下去,三朝五日間,有手指似的青皮葫蘆從那花處結出來。並且一出來,就有了一端均細,一端鼓粗的葫蘆雛形兒。且這些雛形葫蘆不是一個一個出生的,而是集中在某幾日,一生一批十幾個,像小豬崽樣一窩七八、十幾隻。它們出生後,那些金色的葫蘆花就該謝落了,先是萎縮在葫蘆頭兒上,後就幹枯在那一片綠葉中,再就借著一陣風雨的吹襲,枯萎著落在地麵上,散發著一股令人傷感的黴枯氣。為了表示因為自己的到來,而催老、催落了葫蘆花青春的歉疚,這時的小葫蘆,用整整一個月的沉默和凝結,幾乎是拒絕著長大與成熟,讓你擔心盛夏已經到來,它們在棚架上豎著垂掛著,還都是大拇指的模樣兒,這如何還有時間成長為人頭似的大葫蘆?
擔心時季與葫蘆的不足。
擔心葫蘆種子中的陷阱。
擔心葫蘆遲遲地凝結著不育不長,是對主人隻給它水分不予施肥的抵抗與報複。
可終於,在還未及給葫蘆補償一些肥料時,我同西班牙的朋友去了兩天承德城。也就兩天兩夜的分別,回到門口的棚架下,突然到來的目瞪和口呆,讓你無論如何不知道在你走後的兩天內,葫蘆中間發生了怎樣的巨變和震耳發聵的動蕩與聲響。就在這兩天的時間裏,原來大拇指或小燈泡似的葫蘆們,忽忽然然間,叮叮咣咣成熟了,居然個個都長大到了人的頭顱樣。你無法相信,原來小葫蘆的凝止不長,是為了等你離開兩天後,突然間要爆炸著長大成熟的。要在你不在時,回饋你一個目瞪口呆的喜悅和植物生長的巨大巨大的謎。
一片兒,十八個,全都垂在葡萄架下邊,垂得那些藤秧都不得不朝半空扯著和掛著。為了弄清葫蘆在突然間爆炸生長、而不是日漸長成的秘密,我在一天的半夜兩點多鍾起床,貓在葡萄(葫蘆)棚架下,偷聽那葫蘆生長的聲響,終於就聽到了在那月光中,大葫蘆和葫蘆葉爭奪水養的吵鬧和最後葉子妥協謙讓地把水養暫借給葫蘆的應答聲;聽見葫蘆在月光中抖擻著身子要把自己變成人頭的得意;還看見水養沿著藤秧從地下向空中輸送的細微密集的蔚藍的渠道,直到月光落去時,這些聲響和物形,都在暗淡中變為一團泥漿的沉默和模糊。
到了十月,所有的葫蘆都成熟幹白了,沉重地懸在半空裏,讓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他們身上停滯和驚歎。十一月,我把二十幾個大葫蘆剪摘下來後,擺在客廳,如擺在碩大葫蘆的展覽廳,等待著周末朋友和客人的到來,由他們對大葫蘆溢美的頌讚和挑選,以帶回自家裏掛在牆上裝飾和顯擺。當然,我不會忘記把形象最為周正、個頭也最為魁梧的兩隻葫蘆提前藏起來,等待它自然風幹後,明年開春為了庭院門口的葡萄架而從中取出它們的種子來。然而間,在下年春天我準備在葡萄樹的樹坑裏繼續下種葫蘆時,卻發現剛剛初春,別家他戶的葡萄樹,都還杆枯枝裂著,而我家的葡萄樹就早早發芽了。而且那嫩芽的星星點點間,枝幹上有一股光滑的水潤掛著、沾染著。這一年,我沒有再在葡萄的樹坑中種葫蘆。因為這一年葡萄樹如上一年葫蘆那樣的瘋生野長,僅一年時間它就爬滿棚架結滿葡萄了。所有路過我家門前的人,看著那滿架的珍珠大葡萄,都驚奇我家的葡萄樹為何可以長得那麽快。人家的一般都要三年、四年才可以爬滿架子結葡萄,而我家的隻需要不到兩季的時間就夠了。
應堵三招
遍走天下,北京最負盛名的不是天安門、頤和園和八達嶺,而是自始至終、迢迢千裏的大堵車。在北京,天南海北、國內國外的來往過客,對北京的名勝古刹,可以選擇,可以不看,可以耳若旁聞。但堵車,隻要你落地北京,就容不得你不參與其中了。人人經曆、參與的大堵車,如同人人都疏淡的法律與交規。因為人人皆此,也就有了智人絕妙的應對。
一、麵對堵車,在你不得不出門時候,無論你是自駕、公交或者地鐵,路上什麽都不需準備,隻需帶一顆龐大的心髒。望著路上無頭無尾的長龍車陣和南來北往肩膀掛著肩膀的人流,想一下你少年時候,因為想看到汽車而從遙僻的鄉裏,光腳奔向新開通的公路,坐在路邊或者坐在高高的樹上,等待一輛冒著黑煙的汽車的到來的那份焦急,便能體會到今天看到成千上萬的汽車(轎車)臥在北京所有環路、公路和胡同小道中的壯觀之美,便可以隱隱地體會出一個小的夢想被無限放大地實現後那種意料之外的驚奇。而這驚奇之中,隱藏的正是無數人美夢的集結。滴水為溪,溪集為流,河歸大海。而今北京的大堵,也正是十幾億中國人的百年夢想。這個“海堵”,實現的是中國人的“海夢”。即便你出生都市,從來沒有過要走上十裏、二十裏一睹汽車芳容的經曆,那麽你的父親、爺爺和爺爺之父,一定有過這樣的經曆和夢想。而你所經曆的海堵,也正是對祖先夢想實現的回報。想想這些,無論經曆怎樣的堵車,都會釋然,都會從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都會對堵車懷著一絲一寸的感激。
二、最堵時候:早高峰或者晚高峰-其實,在北京,從早晨到晚上八點之後,都可謂堵之高峰。這個時段倘是你要出門,除了龐大的心髒,你再帶些閑品。如報紙、小說、iPad或MP4等。堵車時候,正是你心神氣定地看書、聽音樂和與男朋女友通過電話聊天談情的一個上好時段。鬧中取靜,煩亂中贏得安慰,即便不是大隱於朝,也是中隱於市,實現的正是我們古人的隱息哲學,頗有著莊子出世、老子入世的世界觀。從這個角度去說,堵車和應對,是一種哲學關係。而每一個學會應對堵車和擁擠人流的班族行客,又有哪一位不是哲學家和入世出世的哲行者?曾經有人專門在出門前帶上老酒、花生和雞胗類的小菜,專門在最堵車的時候,手握方向盤,邊開車,邊喝酒,一邊去另一個座位上捏著花生、雞胗入肚。問不怕警察抓你酒後駕車?說他抓的是酒後駕車,而我這是酒中駕車,不在他查問之列。更何況擁堵的時候,警察決不查酒,恨不得所有的汽車都從他麵前如酒後樣闖燈飛過。這也實在是一種極端,可畢竟也是一種應堵的存在。而存在,又必然會在極端中產生出一種哲學來,如同鄭板橋的飲酒詩畫,隱存著一種偉大的生存藝術與哲學之思。
三、海堵到極端時候,應對的最好辦法,就是坐在家裏,看著電視報紙,喝著咖啡濃茶。無論是所有都在等你的飯局,或是你不得不去參加的會議,他們在那邊一定是一邊聊天,一邊不斷地電話催促。這個時候,你需要做的,就是多給對方發個短信、通個電話,說你早已經出門上路,可他媽的一出門就碰上了堵車。沒有人不相信你的假話,因為沒有人相信北京不會堵車。你就這麽悠閑著耐心,對方也都是被堵車和等待鍛煉出來的強人。直到堵車的高峰鬆散之後,你掐準時點,選好路線,堵車間需要一個乃至兩個小時的行程,這個時候,你隻需一刻或者半個鍾點,順暢而匆匆地趕到,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一種氣喘籲籲的歉疚,咒罵幾句北京的交通,或再虛構出一場路上交通事故的場景。沒有人會怪罪你的遲到。沒有人會懷疑你的虛偽。對於因為堵車所造成的一切,人們都會諒解結果的荒誕。荒誕的時代,一切都因為荒誕而合理。飯桌上、會議上,因為你雖然遲到,可卻一進門就擦著額頭的汗水,臉上焦黃的不安,不得不使人們對你同情,並為你終於戰勝擁堵的到來,感到一種欽敬的讚揚。也因此,所有人都對北京的堵車開始著一場新的卻是日常的憤懣和思考。
坊間說,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北京的海塞大堵,千有千智,萬有萬法,而以上三招,隻是滄海一粟,猶如沙漠綠洲中三草兩株,汪洋大海中的一二燈塔之島嶼。
選自《美文》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