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誌成
小序
我已七十餘歲,本文居然以“百年回憶”為題,有人會認為我寫的事注定是荒誕不經的。但是我再次聲明:我寫的事是百分之百真實的,無半點虛構之意。因為在我五六歲稍稍懂事的時候,就親身接觸了當時三十歲以上直至六七十歲、七八十歲的人,以及他們講的往事或實際做過的事,加在一起足足百年有餘。
我的回憶為什麽是另類的?因為許多人寫的回憶錄,有的太正統、太模式化,曾被太多的人寫過或讀過,故而我隻能選取那些被種種“正式”書籍或文章都從未收納過的人和事來憶一下。
一
那是六十多年前,即我五六歲的時候,就常常追隨著一個六旬老漢聽他講“戰事”。他原是北洋軍閥混戰時的一個雖然普通但又特殊的兵卒,因為他是專業性的“罵陣兵”。他不參加實際打仗,隻管罵陣。
軍閥相互打仗,甲方的兵卒和乙方的兵卒彼此之間並無仇恨,打起仗來也就打不起精神兒,這時就需要專管罵陣的兵去把對方罵得生氣發火,然後便動刀、動槍、動炮地開打。
罵陣兵雖是文盲,但必須“口才”好。當然使用的都是野話、葷話、穢話,例如罵道:“媽的,瞧你們那個熊樣!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爹你媽吃飽喝足日出來的!說不定是你爹得了楊梅大瘡(性病)、你媽得了癆病胡亂把你睡出來的!要有本事,打呀!衝呀!殺呀!”
對方的罵陣兵也是這樣罵,而且一個比一個罵得難聽。雙方都被惹急了,於是就開打,結果往往“戰死”的無數。
那時我就問這位老漢:“打仗一定要死人,兵打仗的時候不怕死嗎?”
他回答說:“打仗打瘋了的時候,沒人怕死,而且當成樂子呢!頭一條原因是:用刀、用槍、用炮打死了對麵的人,跟下棋、打牌一樣,贏了就樂!第二條原因是打仗的時候夥食最好,有酒有肉。我本人就更特殊了,別看平時我就是個兵,與別的兵一樣,但罵陣之前我吃的是小灶,跟官差不多!”
我問他:“你還想打仗麽?”他歎了一口氣說:“沒這福氣嘍!若是還有這福氣,誰不願幹?”
當年對這樣的事我不懂,隻是當成笑話聽。後來我長大之後,識人漸多也識兵(國民黨兵)漸多,待我發現他們也將打仗當成一種癮時,我便悟出了這樣的道理:幾千年來中國人打(殺)中國人何以成為一種樂趣和習慣?愚昧所致也。
二
人根本不懂人生的真正價值時,他們追求的是什麽?這也是有例為證的。
我的一個遠房叔叔,大約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時,他十九歲被本地的“雜牌軍”(由土匪變成的“國軍”)抓了兵。一開始,他作為一個農民當然是害怕的,四下裏逃躲,但還是被抓去了。他的父親是一位既忠厚又有本領(業餘當過獸醫)的農民,賣掉了十幾畝地帶著錢去見那位“師長”(當年的匪首)。鑒於這位農民與“師長”都是本鄉人,甚而還繞著彎地“沾親”。那位“師長”收了錢之後,便同意放他的兒子回鄉務農。
但是我這位遠房叔叔硬是不願回家了。他對其父冷冷地說:“你回去吧,我反正不會回家再去當莊稼人了!現在我出門上街的時候人人都怕我,過去當農民隻能天天怕別人!當農民等於一輩子白活!”
後來其父隻好另想一個主意:為他娶個媳婦,而且選的那位姑娘是一方美女。但是我這位遠房叔叔新婚幾天之後,聽到他父親又讓他下地幹活,便逃回了兵營。
兩年以後,這夥子“國軍”被解放軍打垮了,我那位遠房叔叔被改編為解放軍。打了幾次仗之後,他入了黨。解放之後的三四年,他以“副排級”幹部的名義複員了,回到了老家當村長、生產隊長(兼支部書記),在村民中大逞威風。天天倒背著手在村裏閑逛,串門隻是為了喝酒。在村民處於饑餓年代的時候,他家裏每當半夜時煙囪中都在冒煙,肉味、酒味傳遍四鄰。連他的老父也由於饑餓難忍,拎著斧子闖進他家。我的這位遠房叔叔最後被其父嚇跑了。
“文革”時,他偏偏又很“冤枉”地當了“走資派”,被“造反派”連打帶罵,成了殘疾人,不久還真的死了。
我反複思考他的一生,但很難做出準確的評價,隻能泛泛地解釋為“人性所致”。
三
解放後“土改”時,北京地區的“土改”已經成為“和平土改”,不像當年搞的“流血土改”、“殘酷鬥爭”,如《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寫的那樣。
當然,地主的土地、浮財是應當分的。但將某個地主的其他財產(包括牲畜、房屋、家具、衣物、現金,等等)進行分配時,一位應當享有分配權的年老農民卻斷然拒絕說:“把他(指那個地主)當成地主看待,這沒錯!但別忘了,論輩分他是我的同姓侄子!我一個當長輩的,從侄子的手裏奪東西,我丟不起這個臉!”
說他的思想意識是愚昧的,是落後的,是封建的,這都有道理,但從“做人”的角度來看,我認為給他一點敬意似也應當。
四
我出生的華北某小村莊,其落後性、閉塞性近於古代。男人還大都留著清朝式的辮子,隻有極少的人去過京城。因此也隻有極少的人聽到過“共產黨”、“毛主席”這樣的名詞。直到解放前夕、解放之初(尚未土改時),農民仍過的是與古代無大區別的日子。村裏連正式的小學校都沒有,隻有舊式的村塾(此前稱之為“學館”),先生教的課本也無非是孔孟式的讀物。
解放了,一開始聽到過“革命”、“毛主席”等名詞的人仍不多,而且大都是從極少數進過城的人的嘴上傳來的。
這時,來了一個外鄉人,三十餘歲。他無非是京城的無業遊民,有一點說評書的“本領”。來到村裏之後,便見人就向鄉民大喊:“你們太土氣了!太蠢笨了!今天我是來給你們當師父的,我要教你們懂得什麽叫革命!我要講講我跟毛主席的交情!講完了之後,村公所要給我備飯備酒!”
孤陋寡聞的鄉民也就都聚到他身邊。他講些什麽呢?請聽:“要論革命,我可是大行家。你們都不認識毛主席,我可認識!當年我跟毛主席搞過桃園三結義,有八拜之交。我稱毛主席為大哥,鬧革命的那些年我跟毛大哥吃飯時用過一個碗,睡覺時同枕過一塊石頭。要說毛大哥的本事,真是太大了!他手使兩把飛叉,飛簷走壁更是不在話下!”
鄉民自然相信,不知道此人的話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一連多日,他不僅成了名人,而且不乏崇拜者。
後來他到別的農村去騙了,下落不明。但是六十多年前的孤陋山村,某些愚民的覺悟也不過如此。
五
1950年,我十歲,村裏開辦了正式的小學校。由於此前我在村塾中讀過古書,能認能寫(當然是用毛筆去寫)較多的字,也向村塾先生學會了珠算,故而一進入小學就跳到了四年級。從古舊式的村塾進入了新式的小學校(村民稱之為“洋學堂”),簡直是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校長、教師大都是“北京和平解放”後被安置工作的傅作義軍隊中的下級文職官員,或他們的太太。校長原是前國民黨軍隊的上校軍需官,教師中也有當年的翻譯官。至於他們的太太,最低的學曆也在中學畢業以上。
他們來了,我們除了懂得“國文”、“算術”之外,也懂得了什麽叫正規的體育、音樂、美術,農村孩子第一次看到了籃球、風琴。雖然女老師一邊彈風琴、一邊教我們唱《何日君再來》之類的歌,但古老的農村總算是有了新的活氣。
實話說來,這些老師雖然當年曾是“反動軍官”,但對新社會、新生活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而且多才多藝。村裏的第一個戲班,主要演員都是小學校的教師或大齡學生。演《白毛女》《農民淚》《打倒美帝紙老虎》《小女婿》《劉巧兒》時,這些老師無論是飾演正麵角色還是反麵角色,都十分賣力。“肅反運動”開始後,我們的校長雖然要被抓走(後來判刑很輕),但他還是請求讓他把這出戲演完。他當時飾演的是《劉巧兒》中的大壞蛋王壽昌。
另如,許多新名詞如“革命到底”、“團結友愛”、“批評與自我批評”,等等,都是他們從報紙上讀到又傳播給學生和村民的。至於他們若幹年後的命運,當然大多是悲慘的。
六
我十二歲走出小村,到五十裏外的縣城中學讀書。那時,同學中的年長者竟有近二十歲的已婚者和生子者。他們上學的目的無非是希望有一天能進入城市,找工作,掙錢養家。
我的這些年長男同學,由於都是農民兒子,所以具有農民式的“精明”。有的連補衣、修鞋(當然是布鞋)的手藝都很巧。夜裏,我們十幾個人睡在一個很大的土炕上。睡前,這些已婚同學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互相大講有關男女之類的“葷事”。我必須承認,他們講得既“生動”又“精彩”。可惜,他們的功課都較差,無論怎樣刻苦努力也還是提高不了學習成績。包括一見作文就頭疼,寫出的文章大都文理不通,錯字連篇;連簡單的代數題、幾何題都常常懵懂不解。其實那樣的基礎知識,老師稍稍一講我這個十二歲的人就立刻明白了,而且覺得知識本身就是一種快樂。
我崇敬的老師之中,有一位貴婦人式的三旬女教師,衣服一日三換,連手絹都一日幾換。但她對我這個十二歲的學生很有感情。某次夜裏我尿了床,被同學發現之後遭到了斥罵。這位女老師得知以後,竟然為我拆洗了被子,並將被子裏的濕棉絮放到僻靜處曬幹,事後又將被子縫好。
但是這位女老師的丈夫當年卻被迫到了台灣,好久之後幾經曲折將一封信寄到大陸,但是這封信,被公安部門查獲了。於是有一天,這位女老師被帶到公安局,第二天又將這女老師關到學校角落的一間空房裏,並讓幾個年長學生看守。這幾個同學中,固然有沉默者或出言溫和者,但也不乏大板其臉而且厲聲嗬斥者,並且直呼老師之名。我的心情鬱悶、痛苦極了。
大約十幾日後,這位女老師又被允許上課了,但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溫厚之臉,變冷變呆了。大約是1980年,我已經四十歲了。已經六十多歲的那位女老師,丈夫從台灣回來了。夫妻團聚,自然很高興,特意寫信要我參加她的家宴。談及當年我上學時的往事時,她除了笑著提到我的尿床之事以外,對其他的學生和其他的事都默然無語。
七
1956年,我16歲,到北京讀文科類的大專(那時叫“高等專科學校”)。這些同學的學習成績都較差,成績好的學生都考入其他的有名學校去了。我是由於家貧而隻貪圖那樣的“公費學校”,才考入該校的。好在該校有個規模不小的圖書館,藏書有幾萬冊,這便成了我樂於“潛遊”的海洋。別的男女同學,最大的業餘興趣無非有三:一、跳舞;二、談戀愛;三、當“積極分子”,爭取入團入黨。
業餘時間我除了到圖書館閱讀古今中外名著之外,就是到我很崇敬的一位曆史老師家中拜訪、受教。他的談話,我最深的印象有這麽幾條:一、他認為農民起義的頭領中缺乏將才,更無帥才;二、他認為太平天國運動是中國曆史上很蠢的運動,他認為《水滸》中的108個男女好漢大多是匪,證據之一就是梁山沒有任何的正當經濟來源,也無正常的稅收製度;三、他認為中國沒有基於大工業生產而形成的真正的工人階級(無產階級),因此真懂馬列主義的人太少太少了。
他的這些話當時我聽不太懂,但又覺得有一定道理。
後來我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寫的《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和列寧的《論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我除了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外,對當時我目睹的社會現象也漸漸產生了反感。然而在我與很多老師、同學談話中引用馬、恩、列的語句時,人們對我大都愕然、生疑,常常認為我“思想問題太嚴重了,連出氣兒都帶有反動味”!
就這樣,第二年我的那位曆史老師理所當然地成了“右派”,我也受到了全係性的批判。
八
大約是1969年的事,某天要槍斃幾個刑事犯罪分子,刑場設在北京盧溝橋畔永定河的幹涸河床上。但事先並未聲明槍斃的隻是刑事犯,拉來的犯人足有十餘個,他們也不知道這僅僅是“陪綁”(而不是真的被殺),但那陣勢誰不恐懼?這些人,無非是被“文革”認為態度極不老實的“走資派”和其他的“反革命”。
來到刑場時,很多犯人都嚇得站不住了。這時,不僅站得很直而且跳著腳大罵警察的,隻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她確實殺了人,不過殺的是她的繼父,此人在村裏當了個小頭目之後不僅虐待這姑娘母女二人,而且對鄉鄰也逞凶逞威。這姑娘殺了繼父,帶有一定的自衛性質,因此隻判了四年徒刑,但這些情況都沒有向那位姑娘說清,因之她誤以為真的要被槍斃。但是她非但毫無恐懼,而且止不住地對警察破口大罵:“混蛋警察!我操你們姥姥!你們瞎眼!不分好壞!姑奶奶我不怕!快開槍呀!還磨蹭什麽!”
待到槍聲響起時,真正被槍斃的四個人無疑倒了下去,但那些隻是“陪綁”的人也都暈倒了。隻有這個姑娘,仍然站得很直,仍然破口大罵。
她今年已經五十八九歲了。三十年前就成了一方富婆,此中一定有不尋常之處。
九
1975年,陰謀家康生死了,葬禮的規格與國葬差不多。當時人人低頭默哀,不少人還裝作痛哭態,我怎麽也哭不起來。這時,我的一位女同事輕輕地用腳踢我的腿,小聲說:“快哭!快哭!這是政治問題!”她本人也哭得淚流滿麵。
我也隻好裝作大聲哭泣,其實是幹號。老實說,被江青恭稱為“康老”的那個人,任何一個有良知、有理智的知識分子都懂得他是個奸詐之人。
到了1978年,這位“康老”被黨中央定為“陰謀家”。我再次見了我的那位女同事時,提到了當年的事,她說:“當時不哭行嗎?別忘了我是黨員!假如我不哭,怎能算是忠於組織?”
她和我的個人關係很好,強迫我去哭康生也出於善意。但中國人連哭和笑也要服從“組織決定”,這可真是世界罕見、中國特有的特殊國情。
十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調到大學任教,也漸漸熬成了教授。於是,我也就認識了成堆成堆的教授。我確實見過真有學問、真有功力的真教授,與他們相比,我隻是個小學生,而且不是既苦讀又精讀的學生。真正的教授,為了查尋一個資料、一句話甚而一個字的出處,不惜用上幾天幾夜,還從漢語書籍、外語書籍中對此進行核對。我本人既無這樣的廣博知識,也沒有這樣的精神,有時連“二把刀”的水平都達不到。
但大大遜於我的教授也實在不少。他們雖無讓我由衷仰視的學識,但卻喜歡四下張揚。某日,在一次什麽學術研討會之後,以我十分膚淺的知識都能指出某人用錯的字、詞、句,而且是偷偷的。沒想到此人隻是當時紅了臉,並作了很無力的辯解,而沒過多日卻於我不在場的會議上對我大加挖苦。這樣的事,是後來別的朋友向我轉述的。也正因為這樣的事,在人們稱我為教授時,我疑心有諷刺意味。
十一
似我這樣的“純文人”(又不是什麽“大師”、“泰鬥”),在三四尺之內直接而麵對麵地見到特大號官員的可能是沒有的,至多隻是在什麽會議上我坐在台下靜觀靜聽。但中下級官員,與我同坐在小會議室或酒桌上的次數卻很多。
幸好我有一雙絕對屬於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且我又絕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例如某高級官員在台上進行口頭發言(而不是依照秘書寫的稿子去念)時,神態是溫厚的、謙恭的,出言是樸素的,時時還使用不少民間式的“家常話”,不故意賣弄那些刻意式的博古通今、引經據典之類,我就格外敬重。
尤其是他在講話時不僅謙虛,而且直言不諱地講出他做錯的事,並為此陣陣臉紅,我就格外仰視。
完全相反的例子也有,這就不去說了。我向來認為:聽不懂或不會講民間話、家常話的上層人物(包括官員或學者、名人),尤其是臉上從來沒有湧出過羞愧式紅暈的人,絕不會讓人由衷感覺到他可愛,也不會從心眼兒裏認為他有真知真能。
十二
似我這樣的七旬之人,曾經參加的和經常參加的追悼會實在太多了!不必諱言:我為死者掉下幾滴(哪怕一滴)真實之淚的事固然有之,但無論如何強擠也擠不出一滴淚的時候也不少。我對前者之所以動了真情,與那些堂皇的悼詞都無關,隻因為死者生前給我留下的是鮮活的、具體的尤其是既樸素又真誠的形象(包括名人和平民),而不是虛假的名位符號。例外也是有的,如某些無德、缺德的人死了,參加追悼會時一聽哀樂、一睹遺像,我也會落淚。因為我想的是:他(她)本來可以活得像個好人,但卻永遠無法重新再活一次了,悲哀。
十三
人都是要死的,因此人進入老年之後免不了常常憶起許多與死亡有關的事,而那種回憶又常常是頗有樂趣的事。這是因為人的生死都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和無序性。在2009年《北京文學》第11期上,我曾發表了一文《我憶起的非常之死》,其中至少涉及了我親睹的十二人的非正常死亡。實際上,遠遠不夠!莊子死前為自己寫了一則訃聯:“夫子生兮,時也;夫子逝兮,適也。”意思是人的生死大都帶有無序意味,因此不必對他人的不幸之死有慶幸之感。聽到別人之死而自己格外慶幸,甚而幸災樂禍,其實此人離死尤近。
我有一位與我熟識之人,十年前我患病住院。我的不少朋友來探望我時,大都說些強化我樂觀心態的話,並舉出多年前患病而今天十分健康的人為例來寬慰我。唯獨我上麵說的這個人,探望我時問了我的病情之後,頗有慶幸之意地說:“患的是這種病呀,你完蛋了!完蛋了!我們是朋友,因此我不瞞你,做好精神準備吧!”
偏偏他於第四天患“暴症”死了。當然,我聞訊後也哀痛不起來。
十四
就在十幾日前的一個初夜,確實有一個持刀歹徒闖到我麵前,喝令我把錢放下。我一見他、一聞其聲,發現他是個頗有稚氣的十六七歲男孩。他翻了我的衣袋、褲袋之後,發現我沒有錢(其實他沒翻盡)悻悻欲走。我對他說:“論輩分,我是你爺爺。你要是甜甜地叫我一聲爺爺,我就會像疼愛孫子那樣,賞給你一筆意外之財。”
他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為了錢,還是無可奈何地叫了我一聲爺爺。我從衣服中極為隱蔽的暗兜裏拿出了僅有的二百元錢,一邊說:“好孫子,要學好呀!”他愣了愣神兒,沒有接我的錢,轉身猛跑了。
當然,這種辦法絕不會常常奏效,不可亂用。
十五
我故鄉的一位九旬老漢,年輕時是一方的精明人。但他畢竟當了一輩子農民,年老之後雖然子孫甚眾,但隨著年紀漸老,子孫們的孝順也就越來越淡,甚而常施冷臉。他唯一的資本就是身體尚健,但不像城裏職工有固定工資,子孫(也大都是農民)對他生活尚能負擔。
有一次他到鎮上走了一趟,回來之後提了一個大包袱放在屋裏,並將包袱半解開來。發現他十來歲的重孫女有事要進他的屋子,他便故意躲了出去。
不幾日,他子孫中便傳出了驚人的消息:老漢屋中存了一大筆錢,足有上千萬元。可惜又鎖在櫃子裏了,別人都沒有鑰匙。
於是,子孫們的孝敬就格外殷勤起來,都爭著要求老漢到自己家去住,並百般伺候。老漢也照辦了,並一再強調:“誰把我伺候好了,我的產業就分給他。”於是,這老漢便真正當起了很有威風的老太爺。他的子孫們也就相信這老漢藏下了很多的錢,可能是買彩票中了大獎,也可能是得了其他的外財。因為老漢一輩子都是能人,別人很難猜透。
老漢死了,葬禮也辦得很風光。
等到子孫們將老漢的櫃子打開時,發現那一大堆錢隻是冥幣,上麵的字是:“天堂銀行印製”。
十六
本文最後,我要為我的一位老友寫一篇悼詞。
我的這位一生之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株白楊樹。從我幾歲時記事起,至今六十餘年從來沒忘記它。每次回鄉,都要去見見它,摸摸它,或在它身邊偎一偎。這是因為:
六十多年前我五六歲時,到村外馬路邊玩耍,累了坐下來時,見一個車夫停了車、卸了馬,因為他發現路邊有一小片格外翠綠的青草,是馬的最佳飼料。就在這匹馬低下頭去啃吃那片青草時,我發現草叢中有一株半尺高的白楊嫩苗。正當馬將嘴伸向這株白楊嫩苗時,我將馬頭推了一下,示意它到幾步之外的草地上去吃草,馬也照辦了。
後來車夫要趕路,將馬駕上車轅,走了。這株白楊嫩苗,也就獲了救。
這株白楊一年年長高,我對它的感情也就日增。後來我無論是上中學、上大專,還是參加工作當了教師,每到假期我回鄉探親時,都不忘去看望那株因我而活下來的白楊。見它由數尺高而長到一丈高、兩丈高時,隻有我才能產生而別人不會產生的特殊感情。
“文革”十年,我失去了自由,因之我也就沒有可能去親近那株白楊。十年後我才回鄉探親,第一件事就是看望那株白楊樹。它已經長成直徑一尺有餘、身高數丈的喬木了。樹身上雖有棒痕、刀痕、槍痕,但它仍然昂首挺立。見了我,它枝搖葉曳,隨風且舞且歌、且呼且敘。我不禁落淚,而落淚的原因也隻有天知、我知。待我已是六旬有餘之人,見到它的時候,它已是直徑數尺、身高六七丈的巨人式大樹了。幾裏外的人隻要抬頭一看,無不視為蔚然壯觀。
但是就在不久前,為了修路或建樓,這株與我在感情上依偎六十餘年的白楊樹被砍伐了,連樹根都被刨掉了。
當然,大歎一聲“天呀!”的人,也隻有我。
選自《歲月》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