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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言散文兩篇

  莫言

  會唱歌的牆

  高密東北鄉東南邊隅上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裏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牆草頂的房屋稀疏地擺布在膠河的懷抱裏。村莊雖小,村子裏卻有一條寬闊的黃土大道,道路的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楸,還有幾棵每到金秋就滿樹黃葉、無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稈,顯然是剛剛長出的幼苗。

  沿著這條奇樹鑲邊的黃土大道東行三裏,便出了村莊。向東南方向似乎是無限地延伸著的原野撲麵而來。景觀的突變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黃土的大道已經留在身後,腳下的道路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黑色的土路,狹窄,彎曲,爬向東南,望不到盡頭。人至此總是禁不住回頭。回頭時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國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著的烏鴉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融在夕陽的餘暉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煙裏。也許你回頭時正巧是鍾聲蒼涼,從鍾樓上溢出,感動著你的心。黃土大道上樹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許能看到落葉的奇觀:沒有一絲風,無數金黃的葉片紛紛落地,葉片相撞,索索有聲,在街上穿行的雞犬,倉皇逃竄,仿佛怕被打破頭顱。

  如果是夏天站在這裏,無法不沿著黑土的彎路向東南行走。黑土在夏天總是黏滯的,你脫了鞋子赤腳向前,感覺會很美妙,踩著顫顫悠悠的路麵,腳的紋路會清晰地印在那路麵上。但你不必擔心會陷下去。如果挖一塊這樣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會明白了這泥土是多麽的珍貴。我每次攥著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裏以很高的價格出售的那種供兒童們捏製小雞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調和著揉了九十九道的麵團。祖先們早就用這裏的黑泥,用木榔頭敲打它幾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後製成陶器、磚瓦,都在出窯時呈現出釉彩,盡管不是釉。這樣的陶器和磚瓦是寶貝,敲起來都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繼續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裏綠草如氈,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這氈上的美麗圖案。空中鳥聲婉轉,天藍得令人頭暈目眩。文背紅胸的那種貌似鵪鶉但不是鵪鶉的鳥兒在路上蹣跚行走,後邊跟隨著幾隻剛剛出殼的幼鳥。還不時地可以看到草黃色的野兔兒一聳一聳地從你的麵前跳過去,追它幾步,是有趣的遊戲,但要想追上它卻是妄想。門老頭子養的那條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蓋了原野,讓野兔子無法疾跑。

  前麵有一個池塘,所謂池塘,實際上就是原野上的窪地,至於如何成了窪地,窪地裏的泥土去了什麽地方,沒人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想知道。草甸子裏有無數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時,池塘裏積蓄著發黃的水。這些池塘無論大小,都以極圓的形狀存在著,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結果就是浮想聯翩。前年夏天,我帶一位朋友來看這些池塘。剛下了一場大雨,草葉子上的雨水把我們的褲子都打濕了。池水有些混濁,水底下一串串的氣泡冒到水麵上破裂,水中洋溢著一股腥甜的氣味。有的池塘裏生長著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麵。有的池塘裏生長著睡蓮,油亮的葉片緊貼著水麵,中間高挑起一支兩支的花苞或是花朵,帶著十分人工的痕跡,但我知道它們絕對是自生自滅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朧的月夜裏,站在這樣的池塘邊,望著那些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靜,月光如水,蟲聲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蟬聲滲到岩石中。”聲音是一種力呢還是一種物質?它既然能“滲透”到磁盤上,也必定能“滲透”到岩石裏。原野裏的聲音滲透到我的腦海裏,時時地想起來,響起來。

  我站在池塘邊傾聽著唧唧蟲鳴,美人的頭發閃爍著迷人的光澤,美人的身上散發著蜂蜜的氣味。突然,一陣濕漉漉的蛙鳴從不遠處的一個池塘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森森地粘在我們的皮膚上。仿佛高密東北鄉的全體青蛙都集中在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裏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麵,隻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腮邊那些白色的氣囊。月亮和青蛙們混在一起,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裏開會。

  還是回到路上來吧,那條黃沙的大道早就被我們留在了身後,這條黑色的膠泥小路旁生了若幹的枝杈,一條條小徑像無數條大蛇盲目爬動時留下的痕跡,複雜地臥在原野上。你沒有必要去選擇,因為每一條小徑都與其他的小徑相連,因為每一條小路都通向奇異的風景。池塘是風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鳥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蓮的池塘。蘆葦的池塘。水葒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沒有傳說的池塘和有傳說的池塘。

  傳說明朝的嘉靖年間,有一個給地主家放牛的孩子,正在池塘邊的茅草中蹲著幹一件事兒,聽到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池塘邊上響起。談話的大意是:這個池塘是一穴風水寶地,半夜三更時會有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從池塘中升起。如果趁著這蓮花開放時,把祖先的骨灰罐兒投進去,注定了後代兒孫會高中狀元。這個放牛娃很靈,知道這是兩個會看風水的南方蠻子。他心中琢磨:我給人家放牛,一個大字不識,一輩子不會有什麽出息了,但如果我有中了狀元的兒子,子貴父榮,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盡管我現在還沒有老婆,但老婆總是會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連同爺爺奶奶的屍骨起出來,燒化了,裝在一個破罐子裏,選一個月明之夜,蹲在池邊茅草裏,等待著。夜半三更時,果然有一個比牛頭還要大的潔白的荷花苞兒從池塘正中冒了出來,緊接著就緩緩地開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兒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什麽隻能由您自己去想象。等到花兒全部放開時,總有磨盤那般大小,香氣濃鬱,把池塘邊上的野草都熏蔫了。放牛娃頭暈眼花地站起來,雙手捧住那個祖先的骨灰罐子,瞄得真切,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氣大放了一陣,接著就收斂了,那些花瓣兒也逐漸地收攏,縮成了初出水時的模樣,緩緩地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邊幹完了這一切,仿佛在夢境中。月亮明晃晃地高掛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鏡,萬籟俱寂,遠處傳來野鵝的叫聲,仿佛夢囈。此後放牛娃繼續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這事兒也就淡忘了。一天,那兩個南方蠻子又出現在池塘邊,其中一位,頓足長歎:“晚了,被人家搶了先了。”放牛娃看到這兩個人痛心疾首的樣子,心中暗暗得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上前問訊:“二位先生,來這裏幹什麽?懷裏抱著什麽東西?”那兩個人低頭看看懷中的骨灰罐子,抬頭看看放牛娃,眼中射出十分銳利的光線。後來,這兩個蠻子從南方帶來了兩個美女,非要送給放牛娃做老婆,所有的人都感到這事情不可思議,隻有放牛娃心中明白。但送上門來的美女,不要白不要,於是就接受了,房子也是那兩個蠻子幫助蓋好。過了幾年,兩個女人都懷了孕。一天,趁放牛娃不在家,兩個南方人把兩個女人帶走了。放牛娃回來後,發現女人不在了,招呼了鄉親,騎馬去追,追上了,不讓走,南方人也不相讓,相持不下,最終由鄉紳出麵達成協議,兩個女人,南方人帶走一個,給放牛娃留下一個。過了半年,兩個女人各生了一個兒子。長大後,都聰慧異常,讀書如吃方便麵,先生們如走馬燈般地換。十幾年中,都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然後進京考進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頭上,豎起了一麵狂妄的大旗,旗上繡著:“頭名狀元董梅讚,就怕高密哥哥小藍田。”進場後,都是下筆千言,滿卷錦繡。考試官難分高下,隻好用走馬觀榜、水底摸碑等方式來判定高低。董梅讚在水底摸碑時耍了一個心眼,將“天下太平”的“太”字一點用泥巴糊住,使他的同父異母哥哥摸成了天下大平,於是,董梅讚成了狀元,而藍田屈居榜眼……這個傳說還有別樣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基本如此。

  如果幹脆舍棄了道路,不管腳下是草叢還是牛糞,不要怕踩壞那一窩窩鮮亮的鳥蛋和活生生的鳥雛,不要怕被刺蝟紮了你嬌嫩的腳踝,不要怕花朵染彩了你潔淨的衣裳,不要怕酢漿草的氣味熏出你的眼淚,我們就筆直地對著東南方向那座秀麗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吧。幾個小時後,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長滿了香草、開遍了百花的河堤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幸運的放牛娃和他的美麗的傳說拋在了腦後,而另外一個或是幾個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你。他們中如果有一個獨腿的、滿麵孤獨神情的少年,你千萬可別去招惹他啊,他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土匪許大巴掌一脈單傳的重孫子。許大巴掌曾經與在膠東縱橫了16年的八路軍司令許世友比試過槍法和武術。“咱倆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這句很有江湖氣的話不知道出自哪個許口。至今還在流傳著他們在大草甸子裏比武的故事,流傳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那孤獨的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辟出一塊天地。那少年的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樣,鼻子高挺,腮上幾乎沒有肉,雙眼裏幾乎沒有白色。幾千年前蹲在渭河邊上釣魚的薑子牙,現在就蹲在墨水河邊上,頭頂著黑鬥笠,身披著黑蓑衣,身後放一隻黑色的魚簍子,宛如一塊黑石頭。他的麵前是平靜的河水,野鴨子在水邊淺草中覓食,高腳的鷺鷥站在野鴨們背後,尖嘴藏在背羽中。明晃晃一道閃電,哢啦啦一聲霹靂,頭上的黑雲團團旋轉,頃刻遮沒了半邊天,青灰色的大雨點子急匆匆地砸下來,使河麵千瘡百孔。一條犁鏵大小的鯽魚落在了薑子牙的魚簍裏。河裏有些什麽魚?黑魚、鯰魚、鯉魚、草魚、鱔魚。泥鰍不算魚,隻能喂鴨子,人不吃它。色彩豔麗的“紫瓜皮”也不算魚,它活蹦亂跳,好像一塊花玻璃。鱉是能成精作怪的靈物,尤其是五爪子鱉,無人敢惹。河裏最多的是螃蟹,還有一種青色的草蝦子。這條河與膠河一樣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母親河。膠河在村子後邊,墨水河在村子前麵,兩條河往東流淌40裏後,在鹹水口子那裏匯合在一起,然後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有河必有橋,橋是民國初年修的,至今已經搖搖欲墜。橋上曾經浸透了血跡。一個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兩條光滑的小腿垂到水麵上。她的眼睛裏唱著500年前的歌謠。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她是孫家這個陰鷙的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她是一個徹底的沉默,永遠緊繃著長長的秀麗的嘴巴。那一年九個啞巴姐妹疊成了一座高高的寶塔,塔頂上是她們的夜明珠般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子。他踩在姐姐們用身體壘起來的高度上,放聲歌唱:“桃花兒紅,蓮花兒白,蓮花兒白白如奶奶……”這歌聲也照樣地滲透在他的姐姐們的眼睛裏。每當我注視著孫家姐妹們冷豔的鳳眼,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紅唇的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姐姐們豐滿的乳房裏,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麵色蒼白的青年。

  發生在這座老弱的小石橋上的故事多如牛毛。世間的書大多是寫在紙上的,也有刻在竹簡上的,但有一部關於高密東北鄉的大書是滲透在石頭裏的,是寫在橋上的。

  過了橋,又上堤,同樣的芳草野花雜色爛漫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間改變了顏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蒼黃的土地。秋天,萬畝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采集高粱米的鴿子們的叫聲竟然如女人的悲傷的抽泣。但現在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陽照耀,眼前便展開了萬丈金琉璃。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在雪地上忙碌著,他們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就是高密東北鄉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貿易和雪地上的慶典,是一個將千言萬語壓在心頭,一出聲就要遭禍殃的儀式。成千上萬的東北鄉人一入冬就盼望著第一場雪,雪遮蓋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片大約有300畝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據說這塊高地幾百年前曾經是老孫家的資產,現在成了村子裏的公田。據說高密東北鄉的領導人要把這片高地變成所謂的開發區,這愚蠢的念頭遭到了村民的堅決抵製。圈地的木橛子被毀壞了幾十次,鄉長的院子裏每天夜裏都要落進去一汽車破磚碎瓦。

  我多麽留戀著跟隨著爺爺第一次去趕“雪集”的情景啊。在那裏,你隻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的心思去體會,但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開口說話會帶來什麽後果?我們心照不宣。“雪集”上賣什麽的都有,最多的是用蒲草編織成的草鞋和各種吃食。主宰著“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氣:油煎包的香氣,炸油條的香氣,燒豬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女人們都用肥大的袖口捂住嘴巴,看起來是為了防止寒風侵入,其實是要防止話語溢出。我們這裏遵循著這古老的約定:不說話。這是人對自己的製約,也是人對自己的挑戰。蘇聯的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說不抽煙就不抽煙了,高密東北鄉人民說不說話就不說話了。會抽煙不抽煙是痛苦,但會說話不說話卻是樂趣。難得的是來這裏的人都憋著不說話。當年我親眼目睹著因為不說話使“雪集”上的各項交易以神奇的速度進行著。因為不說話,一切都變得簡潔明了,可見人世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都可以省略不說。閉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和時間來思想吧。不說話會讓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關於顏色,關於氣味,關於形狀。不說話使人處在一種相互理解的和諧氣氛中,不說話使人避免了過分的親昵也避免了爭鬥,不說話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拉上了一層透明的帷幕,由於有了這層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刻地記住了對方的容貌。不說話你能更多地聽到美好的聲音。不說話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賞心悅目、心領神會。你願意說話也可以,但隻要你一開口,就會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你,使你感到無地自容。大家都能說話而不說,你為什麽偏要說?人民的沉默據說是一個可怕的征兆,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詈罵著時,這個社會還有救;當人民都冷眼不語裝了啞巴時,這個社會就到了盡頭。據說有一個外鄉人來到“雪集”,納悶地說:“你們這裏的人都是啞巴嗎?”他受到了什麽樣的懲罰?請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連,關於“雪集”,我會在一部長篇小說裏再次對你說起,非常的詳細。下麵,請你注意那條狗。那條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開篇時為這條狗下了一個定語: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為瞎眼;正因為盲目,所以就莽撞。其實它追逐著的,僅僅是野兔的氣味和聲音。但它最終總是能一口咬住野兔子。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聚帕特裏克斯金德的小說《香水》,那裏邊有一個怪人,通過對氣味的了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這個世界。日本的盲音樂家宮城道雄寫道:“失去了光之後,在我的麵前卻展現出無限複雜的音的世界,充分地彌補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造成的孤寂。”這位天才還聽到了聲音的顏色,他說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聲音,黑色的聲音,紅色的聲音,黃色的聲音,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天才,能聽出聲音的氣味來。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澤地了吧?也不去東北方向的大河入海處了吧?那兒的沙灘上有著碩果累累的葡萄園。也不去逐個地遊覽高密東北鄉版圖上那些大小村鎮了吧?那兒的曆史上曾經有過的燒酒大鍋、染布的作坊、孵小雞的暖房、訓老鷹的老人、紡線的老婦、熟皮子的工匠、談鬼的書場等等都沉積在曆史的岩層中,跑不了的。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著,獻給它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已經99歲。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東北鄉最東南的邊緣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兩步,便是一道奇怪的牆壁,牆裏是我們的家鄉,牆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至今還在高密東北鄉流傳。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趕集回來,遇到一個鬼,是個女鬼,要他背著走。他就背著她走。到了村頭時鬼要下來,他不理睬,一直將那個鬼背到了家中。他將那個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來是個……這個孤獨的老人,曾經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當過馬夫。據說他還是共產黨員。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遠離我們村子的地方。小時候我經常吃到他托人捎來的兔子肉或是野鳥的肉。他用一種紅梗的野草煮野物,肉味於是鮮美無比,宛如動聽的音樂,至今還繚繞在我的唇邊耳畔。但別人找不到這種草。前幾年,聽村子裏的老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幹什麽,他也不說。終於發現他在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一道把高密東北鄉和外界分割開來的牆。但這道牆剛剛砌了20米,老頭兒就坐在牆根上,無疾而終了。

  這道牆是由幾十萬隻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隻要是刮起北風,幾十萬隻酒瓶子就會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的音樂。在北風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裏,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裏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麽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牆發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千萬隻破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閃爍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較之以前的高唱,現在已經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滲透到了我們高密東北鄉人的靈魂裏,並且會世代流傳。

  賣白菜

  1967年冬天,我12歲那年,臨近春節的一個早晨,母親苦著臉,心事重重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時而揭開炕席的一角,掀動幾下鋪炕的麥草,時而拉開那張老桌子的抽屜,扒拉幾下破布頭爛線團。母親歎息著,並不時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牆上的白菜。最後,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端詳著,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叫著我的乳名,說:

  “社鬥,去找個簍子來吧……”

  “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母親沉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過的,這是我們留著過年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母親的眼睛濕漉漉的,但她沒有哭,她有些惱怒地說:“這麽大的漢子了,動不動就抹眼淚,像什麽樣子?”

  “我們種了104棵白菜,賣了101棵,隻剩下這3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年的,說好了留著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我把臉伏在母親的胸前,委屈地抽噎著。我感到母親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爛了的白菜葉子的氣味。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在一年的三個季節裏,我和母親把這104棵白菜從嬌嫩的芽苗,侍弄成飽滿的大白菜,我們撒種、間苗、除草、捉蟲、施肥、澆水、收獲、晾曬……每一片葉子上都留下了我們的手印……但母親卻把它們一棵棵地賣掉了……我不由得大哭起來,一邊哭著,還一邊表示著對母親的不滿。母親猛地把我從她胸前推開,聲音昂揚起來,眼睛裏閃爍著惱怒的光芒,說:“我還沒死呢,哭什麽?”然後她掀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睛,大聲地說:“還不快去!”

  看到母親動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頓時消失,急忙跑到院子裏,將那個結滿了霜花的蠟條簍子拿進來,賭氣地扔在母親麵前。母親提高了嗓門,聲音凜冽地說:“你這是扔誰?”

  我感到一陣更大的委屈湧上心頭,但我咬緊了嘴唇,沒讓哭聲衝出喉嚨。

  透過蒙朧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棵最大的白菜從牆上釘著的木橛子上摘了下來。母親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來。最後,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裏。我熟悉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為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時被牛犢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腳,所以它一直長得不旺,當別的白菜長到臉盆大時,它才有碗口大。發現了它的小和可憐,我們在澆水施肥時就對它格外照顧。我曾經背著母親將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圍,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親知道了真相後,趕緊地將它周圍的土換了,才使它死裏逃生。後來,它盡管還是小,但也卷得十分飽滿,收獲時母親拍打著它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間,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珍貴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著一個曆經磨難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鄰村,距離我們家有三裏遠。母親讓我幫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噥著說:“我還要去上學呢。”母親抬頭看看太陽,說:“晚不了。”我還想羅嗦,看到母親臉色不好,便閉了嘴,不情願地背起那隻盛了三棵白菜、上邊蓋了一張破羊皮的簍子,沿著河堤南邊那條小路,向著集市,踽踽而行。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仿佛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不時有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超過去。我的手很快就凍麻了,以至於當簍子跌落在地時我竟然不知道。簍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簍底有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裏跳出來,滾到路邊結著白冰的水溝裏。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罵道:“窮種啊!”然後她就顛著小腳,乍著兩隻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溝底,將那棵白菜抱了上來。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斷了,但還沒有斷利索,有幾綹筋皮聯絡著。我知道闖了大禍,站在簍邊,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將那棵白菜放進簍子,原本是十分生氣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到我哭得真誠,也許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經潰爛的凍瘡,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有打我也沒有再罵我,隻是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腔調說:“不中用,把飯吃到哪裏去了?”然後母親就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後邊幫扶著,讓她站直了身體。但母親的身體是永遠也不能再站直了,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早早地就壓彎了她的腰。我跟隨在母親身後,聽著她的喘息聲,一步步向前挪。在臨近集市時,我想幫母親背一會兒,但母親說:“算了吧,就要到了。”

  終於挨到了集上。我們穿越了草鞋市。草鞋市兩邊站著幾十個賣草鞋的人,每個人麵前都擺著一堆草鞋。他們都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穿越了年貨市,兩邊地上擺著寫好的對聯,還有五顏六色的過門錢。在年貨市的邊角上有兩個賣鞭炮的,各自在吹噓著自己的貨,在看熱鬧人們的攛掇下,懸起來,你一串我一串地賽著放,乒乒乓乓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彌漫著硝煙氣味,這氣味讓我們感到,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穿越了糧食市,到達了菜市。市上隻有十幾個賣菜的,有幾個賣青蘿卜的,有幾個賣紅蘿卜的,還有一個賣菠菜的,一個賣芹菜的,因為經常跟著母親來賣白菜,這些人多半都認識。母親將簍子放在那個賣青蘿卜的高個子老頭菜簍子旁邊,直起腰與老頭打招呼。聽母親說老頭子是我的姥娘家那村裏的人,同族同姓,母親讓我稱呼他為七姥爺。七姥爺臉色赤紅,頭上戴一頂破舊的單帽,耳朵上掛著兩個兔皮縫成的護耳,支棱著兩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將兩隻手交叉著插在袖筒裏,看樣子有點高傲。母親讓我走,去上學,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朝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風迎著她吹,使她的身體搖擺,仿佛那風略微大一些就會把她刮起來,讓她像一片枯葉,飄到天上去。她也是像母親一樣的小腳,甚至比母親的腳還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襖袖子捂著嘴巴,為了遮擋寒冷的風。她走到我們的簍子前,看起來是想站住,但風使她動搖不定。她將襖袖子從嘴巴上移開,顯出了那張癟癟的嘴巴。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知道她是個孤寡老人,經常能在集市上看到她。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白菜的價錢。母親回答了她。她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是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後她又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用彎曲的、枯柴一樣的手指。她撇著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卷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裏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吧。”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再緊就成了石頭蛋子了!”

  老太太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問母親:“這是誰?是你的兒子嗎?”

  “是老小,”母親回答了老太太的問話,轉回頭批評我,“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將她胳膊上挎著的柳條箢鬥放在地上,騰出手,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經幹枯的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麽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麽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老太太嘟噥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並不停止。

  “大嬸子,別撕了,放到這時候的白菜,老幫子脫了五六層,成了核了。”母親勸說著她。

  她終於還是將那層幹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的、潔白的菜幫。在清冽的寒風中,我們的白菜散發出甜絲絲的氣味。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麽鮮美啊!老太太搬著白菜站起來,讓母親給她過稱。母親用秤鉤子掛住白菜根,將白菜提起來。老太太把她的臉幾乎貼到秤杆上,仔細地打量著上麵的秤星。我看著那棵被剝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現了它在生長的各個階段的模樣,心中感到陣陣憂傷。

  終於核準了重量,老太太說:“俺可是不會算賬。”

  母親因為偏頭痛,算了一會兒也沒算清,對我說:“社鬥,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剛剛學過的乘法,在地上劃算著。

  我報出了一個數字,母親重複了我報出的數字。

  “沒算錯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老太太低聲嘟噥著,從腰裏摸出一個肮髒的手絹,層層地揭開,露出一疊紙票,然後將手指伸進嘴裏,沾了唾沫,一張張地數著。她終於將數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裏。母親也一張張地點數著。我看到七姥爺的尖銳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戳了一下,然後就移開了。一塊破舊的報紙在我們麵前停留了一下,然後打著滾走了。

  等我放了學回家後,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呆。那個蠟條簍子擺在她的身邊,三棵白菜都在簍子裏,那棵最小的因為被老太太剝去了幹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

  “孩子,你怎麽能這樣呢?你怎麽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行眼淚就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選自《文藝報》2012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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